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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北上,一家人走的水路, 宋嘉宁趴在窗边, 一边兴致寥寥地赏岸边风景, 一边无精打采地问母亲。两辈子,她对舅舅的最后印象停留在母亲病故,舅舅来吊唁那日。舅舅跪在母亲墓前, 哭得很伤心, 说了很多他对不起母亲的话,事后还问她要不要随他去京城。
宋嘉宁知道舅母不喜欢自己, 当时二叔二婶又极力挽留, 宋嘉宁便没有答应。那时宋嘉宁还觉得舅舅是喜欢她的, 可当她认清二叔一家的真面目写信回京求助时, 舅舅竟然连个字都没亲手写,全是舅母字迹,之后几年舅舅也没有来江南探望她这个外甥女, 宋嘉宁就彻底断了依靠舅舅的念想。
给郭骁当小妾时, 郭骁曾问她想不想知道舅舅家的近况,宋嘉宁摇头拒绝了,他们不认她这个外甥女, 她何必打听?人家过得是好是坏, 都与她无关。
“不会的, 我们安安乖巧懂事,舅舅最喜欢你了。”林氏将女儿叫到身边,柔声哄道。她说的是实话,兄长很喜欢这个外甥女,每年都会送一堆礼物过来,只是兄长有个惧内的短处,恰好嫂子又不待见她,兄长才不敢明着对她们好。
宋嘉宁嘟嘟小嘴儿,想到都快记不起模样的舅舅舅母,想到住在京城的郭骁与端慧公主,她担心地连饭都吃不香了。
在河上漂了一个多月,四月底,客船终于抵达通州码头。
外面日头毒,林氏戴好帷帽,帮女儿也戴上,娘俩手牵手下了船。
“妹妹!”有人扬声唤道,惊喜的妇人声音。
林氏闻言,意外地抬起头,就见远处兄嫂正快步往这边走来。兄长笑得真诚,林氏并不奇怪,只是,嫂子柳氏怎么也笑得那么亲近?以前见面,柳氏可是连个好脸都不乐意给她,巴不得没有她这个小姑子。
“妹妹,你们可算到了,我跟你大哥从收到你那封信后就开始盼,都盼了一个月了。”来到跟前,柳氏兴奋地道,瞧瞧林氏,她夸了一通,夸完摸摸宋嘉宁的小脑袋,继续夸宋嘉宁:“嘉宁越长越好看了,要是再瘦点,肯定比你娘还美。”
宋嘉宁呆呆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这么热情,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位舅母吗?
母女俩都没反应过来,旁边林正道看着对面美貌依旧的妹妹,久别重逢的欢喜渐渐被担忧压了下去。三月底,与妹妹的家书同时抵达林家的,还有一位卫国公身边的小厮,那小厮说了,国公爷看上了妹妹,叫他们夫妻好好伺候着,不许有任何怠慢,还告诫他们管严嘴,在国公爷回京之前,不得传出去半个字。
妹妹与卫国公不清不楚,林正道担心极了,妻子柳氏却高兴地不得了,把妹妹看成了她结交权贵的青云之路,所以一改往日厌恶妹妹的嘴脸,巴巴地跟着他来码头接人。
妻子势利,见风使舵,林正道不喜这一点,可当年是他看中妻子貌美聪慧,巴巴地娶了回来,如今子女都大了,有些事情,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妹妹住在江南,姑嫂俩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眼下妻子有心巴结妹妹,他乐见其成,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妹妹与卫国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离开码头,林正道骑马,林氏姑嫂俩带着宋嘉宁上了马车。
柳氏确实势利,但她大多时候都是有分寸的。林、柳两家都是京城富商,论地位是旗鼓相当,想当年她与林氏也是京城商户圈子中有名的两朵花,只不过林氏擅长诗词歌赋,被人誉为清高的幽兰,柳氏志在经商算盘拨地啪啪响,被人戏称母老虎。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柳氏还是那个被嘲弄打趣的,她自然看被捧成仙女的林氏不顺眼了,相处起来难免有个磕磕碰碰。
但柳氏心眼并不坏,林氏守寡后,她也曾劝丈夫接回小姑子,奈何小姑子一心留在宋家,她就不好多说了。说什么?守寡内里苦,但名声好,她当嫂子劝得太多,传出去街坊们肯定会数落她存心坑小姑子,弄得里外不是人。
如今小姑子自己回来了,还攀上了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卫国公,柳氏惊喜之下连嫁人之前的那点芥蒂都抛到脑后了,只想快点跟小姑子问清楚。但有些事不能当着孩子的面问,回京路上,柳氏便只打听娘俩在宋家的情况。
林氏心平气和地解释,你问一句我答一句,姑嫂聊得还算不错。
宋嘉宁坐在母亲旁边,偷偷看舅母,见舅母眼睛亮亮的,安慰母亲时神色语气也挺真诚,她越来越糊涂了,感觉就像她把舅母当刺猬一样防备,结果见了面,舅母却变成了一缕春风,待她们娘俩周到热情,热情地让人无所适从。
“嘉宁偷看舅母做什么?想舅母了就直说。”察觉外甥女三番两次的偷窥,怯怯地像只胆小的兔子,柳氏乐了,亲昵地将外甥女拉到自己这边坐着,搂着宋嘉宁摸脑顶,喜滋滋道:“我们嘉宁这脸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要我说啊,姑娘家还是胖点好看,瘦巴巴的看得人心疼。”
宋嘉宁大眼睛骨碌一转,终于注意到舅母满月一样丰盈的脸颊了,白里透红神采飞扬,果然与母亲是不同韵味儿的美人。
有这样的舅母,当马车抵达林宅,当宋嘉宁看到一个身材圆滚滚的表哥与比她还胖的表姐后,她便只有一点点吃惊,很快就接受了表哥表姐都是小胖墩的现实。
表哥林万山,今年十四岁,胖归胖,但胖得很倜傥,喊表妹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和蔼可亲。表姐林秀秀今年十二,个子比宋嘉宁高了小半头,人也胖了一圈,鹅蛋脸丹凤眼,顾盼生辉间透露出几分威风英气,酷似柳氏。
“姑母,路上坐船很辛苦吧?看您瘦的。”自然无比地将小表妹拉到身边扶肩而站,林秀秀亲昵地关心姑母。
林氏与柳氏不太合得来,但她真心喜欢兄长膝下的这对儿儿女,笑道:“还好还好,秀秀长得真快,都成大姑娘了。”
林秀秀大方一笑。
柳氏撺掇道:“你们俩带嘉宁去逛逛花园,不许欺负嘉宁。”
“我们姐妹刚见面,好好的我欺负她干什么?娘净瞎操心。”林秀秀哼了一声,赶在母亲数落她之前,牵着宋嘉宁的小手走了。宋嘉宁晕晕乎乎的,本能地回头找娘,林氏误会女儿认生,笑着哄道:“去吧,舅舅家花园可大了。”
宋嘉宁只好乖乖去跟表哥表姐培养感情。
林氏被兄嫂请到上房堂屋,安排心腹之人在外面守着,他们开始讨论正事。
林正道是亲哥哥,但这种事情他不适合主动,柳氏便小声问林氏:“你跟卫国公……”
林氏豁然开朗,怪不得嫂子变了态度,原来是郭伯言打过招呼了。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林氏不喜嫂子对兄长的泼辣,但也敬佩嫂子管家看账的本事,如今她带女回京,兄嫂便是她的靠山,有些事就必须向兄嫂交代清楚,遂把她与郭伯言相遇的情形说了,包括郭伯言的仗势欺人,包括她要求的明媒正娶,只隐瞒了她不想嫁给郭伯言的心思。
柳氏深深地吸了口气,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外表柔弱的小姑子。
林正道心疼妹妹,叹道:“怪哥哥没本事,护不了你。”
林氏一点都不怪兄长,一个小有家财的商贾,就算在官场有点人脉,又如何斗得过卫国公?
柳氏瞅瞅他们兄妹,忍了会儿才道:“现在说那些都没用,不是我想攀龙附凤,可国公爷费了那么多力气,还跟咱们打过招呼了,显然对妹妹势在必得。要我说啊,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安安心心嫁过去,国公爷愿意娶妹妹做继室,足见他对妹妹动了点真心,相处久了,未必不是好姻缘。”
林正道没那么乐观:“国公爷愿意,太夫人能答应?就怕国公爷劝服不了太夫人,又丢不下妹妹,逼迫妹妹去做妾。”
柳氏心想,一个寡妇能给国公爷做妾也不吃亏了,但这话她没说。见丈夫愁容满面小姑子黛眉凝忧,柳氏识趣地宽慰道:“罢了罢了,一切等国公爷回京再说,让他去跟他老娘周旋,咱们只管随机应变。妹妹也别想太多,先安心住下来,把身子骨养好了,看你瘦的……”
林氏点点头,起身朝柳氏诚心一拜:“给嫂子添麻烦了。”
柳氏连忙上前搀扶,瞄眼小姑子仙女似的姿容与身段,倒也能理解卫国公的想法。
这样的俏寡妇,以正室之名娶回家夜夜宠爱,谁敢说他郭伯言亏了?
安顿好了小姑子与外甥女,柳氏特意派人留心卫国公府的消息,从四月开始盼,一直盼到八月底,总算盼来了郭伯言回京!
采薇与秋月一样,都是她带进府的大丫鬟,也是她的心腹。春碧、杏雨是郭伯言身边的老人,昨日她进门就在这边帮忙了,现在……按理说她用不着这两个丫鬟,候在这儿,或许是郭伯言的意思,他走哪儿她们跟到哪儿服侍?
林氏不懂,她只是个商家女,国公府内都有哪些异于小门小户的规矩,她需要时间摸清楚。
按下这点小疑虑,林氏刻意放轻脚步,进了内室,透过刺绣屏风一看,男人果然躺下了,面朝这边,闭着眼睛。林氏心中稍安,既然郭伯言已经睡了,她便屏气凝神坐到书桌旁,随手拿出一本书。
纤细如花的女人,穿着大红褙子端坐于桌前,隔着薄纱刺绣屏风,郭伯言看不清林氏的脸,只能看见她朦胧的身影,偶尔翻动书页。那么安静温柔,姣好地像一朵静静开在枝头的花,谁去打扰,便是天大的亵渎。
莫名地,郭伯言焦躁的欲.望慢慢平复了下去,一动不动地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低声道:“还不歇下?”
林氏心一颤,余光扫眼屏风,她立即合上书,不紧不慢地走到屏风后,脱了外衣搭在衣架上,垂眸敛目来到床边。郭伯言往里挪,给她让出地方,林氏轻声道谢,神色恬静地躺好,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腹部,犹豫片刻,还是对着帐顶解释道:“方才怕惊动国公爷,所以……”
耳边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林氏及时闭上嘴。
郭伯言自然不信她,但也没有拆穿,伸出手臂让林氏躺过来,他搂住她细细的小腰。将人带到怀里,郭伯言闻闻她清香的发丝,平静道:“歇完晌,把安安叫过来,你们娘俩一块儿跟岑嬷嬷学学拜见贵人的礼仪,明日好进宫给淑妃娘娘请安。”
太夫人膝下三子一女,女儿便是当今淑妃娘娘,育有端慧公主,因是宣德帝唯一平安长大的女儿,深受宠爱。现在郭伯言娶了续弦,淑妃身为亲妹妹,想见见新嫂子也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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