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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日渐长成的昔日少年。他与那个巴州小镇上的青涩少年如此不同。在那个时代,就见识而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从一个小商户家庭出来的书生,千里迢迢来到天子脚下,历经冤狱,被迫行商,结实天南海北客,如今又立志从军,也变得豪放起来,带了些游侠脾气。也许他的内心早就潜伏着一个游侠,一直没有机会发挥本性,而这个日渐光华灿烂多姿多彩的帝都,让他的游侠之苗有了发芽的土壤,经春风雨露,终于破土而出。
阿忠原是十分紧张的,听他说完,终于放心地舒出一口气。他举杯道:“以后你我同营为兄弟,自当互相关照。”
两个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周志纯放下茶杯,对着我和阿忠笑道;“当今陛下英武睿智,乃是光明佛弥勒转世,何也?据说陛下从来不伤往事,只看明朝。阿草,你最佩服陛下,崇拜陛下,怎么这一点不跟陛下学学呢?”
阿忠想了想,点头称是。
周志纯哈哈笑道:“阿草,你是不是心里在说,我天天在宫里,都不知陛下,怎么你在外面的一个商贾白衣倒知道了?哈哈哈,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我们读书啊,就要像陛下那样心怀天下,可不能死读书,读死书。欸,我也是现在才明白。”
我的悲伤与哀愁被周至纯这么豪放地一嚷变得有些滑稽可笑。我看着他们俩正不知如何是好,阿丑的声音自窗外传来:“你们说些什么这样开心?人家武大人的伤还没好呢,你们不要乱来!”
说着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口,阿丑和悠兰各捧着托盘,端着些点心进来。
周志纯奇道:“大嫂你们去了哪里?刚刚我进来,怎么没看见你?”
阿丑笑:“刚刚我和悠兰姐姐在厨房做点心,谈得太尽兴,也没看见你进来。等端了点心进来,才听见满院子都是你的声音。听你说的,貌似狄大人都要给你让贤,让你来做宰相了。”她掩袖而笑。
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只有我垂着头不敢抬起——实在是眼睛哭得红红的,不能抬头。
悠兰欠身笑道:“各位先用吧。我们姑娘忙了这一日,出了不少汗,我伺候她净个面。”说着她起身出去,亲自取了铜盆,取了廊下的水缸里的凉水,兑了壶中烧着的热水,自医箱里取了手巾伺候我洗脸。我拿着手巾擦面,悠兰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惜福郡主与临淄王殿下恐怕在后院。”
我手一哆嗦,毛巾差点掉落。阿忠家后面还有个院子?
悠兰悄声道:“我刚刚问过门口的老仓头,他说那个后院是武大人留给父母或家乡人来京的时候住的,平常空着。刚才我与周大嫂偶尔走过去,看见门口有人守着,似乎是郡主宫里的人,似曾相识。我知机,便把周大嫂扯开,没走过去。”
我皱眉:“你看见临淄王殿下的人了么?”他如今即将成亲,已经解除禁足令,来往自由,可以公开露面了。
悠兰小声笑道:“三殿下出来还需要人跟着?”
惜福郡主与阿忠他们都是在宫里自幼一起长大,混熟了的。此次阿忠蒙此不白之冤,惜福郡主是替他洗刷冤屈之人。他受伤颇重,她请旨探视并代表女皇陛下慰问完全是有可能的,也是说得通的。她借此机会私会临淄王殿下,又想干什么呢?不管怎样,东宫两位皇孙的亲属已经铁板订钉,不可逆转。她再哭再闹再怨再恨,也是回天无力,她这又是何苦?
对待感情,是不是她太痴狂,而我又太冷静?可是殊途同归,都是一样心如刀割。
我想了想,对悠兰说:“既然没有惊动任何人,那么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美听见。”
这样一来,我倒把自己的伤心抛到了九霄云外。
悠兰点头:“那自然。”
净了面,她又从医箱取出油脂伺候我抹上,端详了片刻,说道:“好了。姑娘回去说几句,咱们也该回宫了。”
我起身回到那边,一边走一边还在想,惜福郡主不会做下西门雀那样的丑事吧?如果出了那样的事,她这样好强的人如何再说嘴呢?不,不,她这样聪明的人断断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阿丑对着我笑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样恍惚起来?可有什么心事?你这一阵也没出宫休沐,我可想得你紧呢。”
我点头道:“今年年前怕是没有什么时间再出宫了。那个宅子,若姐姐需要,姐姐就做主用吧,不必再问我。我若能出来,必然提前让人带口信出来。只是,”我转向周至纯看了看,说道,“周二哥也要从军,周大娘可有允准?”
阿丑摇头道:“他就拿那说书里先生嘴里的一句话来跟我和他大哥杠——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儿子离得远爹娘的话当然可以不听。我们也是哥嫂,又不是父母,约束不了他。与其整日鸡飞狗跳,不如就从了他罢。也好,他说他若能活着回来,必定建功立业了,那时一定愿意让家人给他说亲。”
我抬眼看他。他尴尬地笑,低头喝茶。我喝尽杯中的茶水,起身告辞:“奉命出诊,已经滞留太长。”怕阿忠起身要送,赶紧对阿丑说,“姐姐送送我,我有话对姐姐说。”
阿丑起身携着我的手送出来到门口站住。我们这样对望着。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又见面。”
我笑一笑:“宫里连着三桩喜事,忙是忙了些。芒过这气就好了。”接着我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问,“姐姐最近身上不太好吧?似乎有些血光。”
阿丑眼圈更红了:“结婚这些时候,才怀了个身子,前一阵一忙闪了腰,硬是半夜里掉了。你也知道,你大哥只会埋头干活,万事不操心,你二哥又忙忙叨叨地整天想着从军,我这小月子养得有一日没一日的,身子也时好时坏,月信便不那么准。”
我握住她的手,心中内疚:“偏偏姐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姐姐身边。刚刚我给你写了个方子,姐姐且按照方子抓药来吃。生意的事,还是要当心,身子坏了是一辈子的事。”
说着我自袖中掏出早已写号的方子递给她。阿丑拿在手里点头道:“好。”
我又说:“我回去也帮你做丸药着人送出来给你。那方子里有几味药外面难买到好的,价钱也贵。我那里种着呢。”
我们在门口依依惜别。坐在马车里,我看见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便放下车帘叹口气——阿丑的人生在我眼里几乎是完美的,居然也遇到这样不如意的事,可见没有谁的人生十全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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