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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流言,卢振听了从不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纵然事情变成了这样,但他亦是无奈的,做为一个男人,不管是吴氏还是周氏,他已经尽力担起了责任,就是有人怪自己也没有办法。
吴氏是自己的发妻不错,自己还清楚地记得她初嫁时那娇羞的脸,只可惜两人美好的时光很短暂,家里太穷,他不得不从军找个出路。而战事结束自己立下军功后的的确确派人去接她,老人们常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吴氏却不在家中,派去的人传回了她已经改嫁的消息,自己才另娶了周氏。虽然后来得知吴氏并没有改嫁,可是她当时肯定没有在家里,否则派去的人怎么没有找到?一个妇人,丈夫不在家中,不好好地守着门户,这本就是大错吧!也是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周氏,只能说是天意弄人。
卢振自己也承认,有了周氏后他就越发看不上吴氏了。现在细想起来,其实周氏未必比吴氏美貌,可是那时她通身的气派、绰约的风姿,一下子就将自己迷住了,觉得吴氏给周氏拾鞋都不配,毕竟周氏身边的丫头也个个打扮得软玉娇花一般,言谈举止都比吴氏文雅可爱多了。
因此那时节,每每看到吴氏苦着脸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心里就很嫌弃。特别是吴氏哭哭啼啼地想再要一个孩子,而自己帮她达成了心愿后,就更觉得不再欠她什么了。自己从来没有休弃过她,只是阴差阳错才会如此罢了,只要自己养着她,也就尽到了丈夫的本份,若是她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的,也只得问老天爷了。
至于周氏,卢振当初是真心怜惜的。在周府的宴饮中,自己酒醉误入了指挥使府后宅,坏了她的清白,她险些就要投缳自尽,当时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因此只听得吴氏改嫁了,便连想也没想就立即向周家下聘。
谁想到,就是那一个酒醉误事,周氏就怀了孩子!急忙办了亲事遮掩过去,就有虎台县的同乡传来吴氏并没有改嫁的消息,周氏真是哭得肝肠寸断,自己只得安慰她,从此后只认她是正妻。
但周氏本性就是极贤良的,她擦干了眼泪,将吴氏接了过来,让她住在正房,自己退居佛堂,斩断了与自己的夫妻情缘。
卢振哪里能忍心?可是周氏那样的坚定,先让贴身丫头服侍自己,后来又给自己纳了几个美妾,因此吴氏生了铁石,他见周氏内疚得不好意思抬头,也因而对铁石生了莫名的不喜。
而那孩子,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周氏慈爱地将他接来与铁城、铁垣一同读书习武,可他非但不肯用功,还时常打架滋事,小小的年纪就敢从府里偷跑出去走几十里路回家。有时卢振瞧见二儿子看向自己的目光,竟觉得这个儿子把自己当成仇人一样。
儿子不懂事,但当爹的总不会真不管他,卢振便想好了,二儿子难成大器,就让他留在家里过平常的日子吧,等他十八岁时自己给他买一百亩地,再娶个媳妇,也就尽到了当爹的责任。
可是,卢振终究还是管不了这个从小没有身边长大的儿子,在吴氏的纵容下他一直习武,拿定主意要从军。只为了自己说一句他不会骑马,竟敢偷了自己的马跑出去,差一点摔成残废。
那时卢振还曾想过,如果他真摔残了也不是坏事,这孩子生性暴戾、胆大妄为,周氏也曾说过他将来弄不好会给家里惹出事非,如果残了便留在虎台县度日,总能安稳一生。
可是他终究还是养好了伤从军去了,没有靠自已帮一点的忙,甚至也没通知自己,他便去了多伦,那个华夷混居时有战乱的地方,然后在那里成长起来。他的军功令一向严苛的自己都不由得赞叹,更不必说军中的那些将领们了。大家纷纷在自己面前夸奖,而那个一直与自己颇有些心结的孙老指挥佥事也羡慕不已,每次见了自己都要酸酸地道一声“真是虎父无犬子呀!”谁都知道他的儿子酒囊饭袋一般,将来孙家注定会没落的。
每到这个时候,卢振又是高兴又是有些别扭。大约因为铁石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种种违逆吧,他不自觉地打压了他好几次,不过他明白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他被打压后能够来到自己的面前承认错误,那样自己就会对他如铁城铁垣一般的亲近,好好地扶植他,让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顺利。
卢振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美好愿望都是不可能的,铁石非但没有亲近自己的任何意思,而且只把自己当成两世旁人。他到安平卫办公事,见了自己一如外人,从来不进自己家中,甚至多一句话都没有。
因此周氏提出要将娘家的侄女许给铁石时,卢振立即就点了头。这个女孩虽然生母身份低了点儿,但毕竟是周家的血脉,听说容貌品德也都是不错的,铁石娶了她便与指挥使府上直接成了亲戚,与自己也能更亲近几分。
结果亲事没成,卢振到了这时才知道铁石自己看中了一门亲,而且已经下了聘。婚姻之事原是要从父母之命的,可是卢振几次想骂儿子,最终还是没有,他长大了,翅膀硬了,根本不会听自己的。不过他还是去了一次虎台县,给吴氏讲明了道理,让她去管自己生的儿子。
可铁石那个犟脾气,就是他娘说了也没用,卢振再接吴氏让人捎的信,便是告诉他到虎台县参加儿子的亲事了。
虽然对铁石的新媳妇不大满意,听说家里原是乡下人,现在搬到县城里做些小生意,但是吴振三个儿子,大的和小的都已经先成了亲,唯有居中的铁石落在了后面,当爹的也是开心的,总算是将家里最后一件大事完了,再以后就是嫁女儿了,又与娶儿媳妇不一样。
卢振再没想到就在这大喜的日子,儿子与自己终于直接冲突起来了。表面上为的是给不给周氏敬茶,其实还不是吴氏和铁石心里一直不平!这母子俩儿就是如此不懂事,先前的事情原本就是天意弄人,周氏其实也是吃了许多苦的,可就从不叫屈,而且还处处为着老宅这边着想,就像这一次她陪着自己过来参加铁石的亲事一样。可吴氏呢,铁石洞房的晚上,她又是装病又是请大夫的。两个人谁好谁坏还不是高下立判!
因此卢振一定要替周氏撑腰的,铁石和二儿媳妇必须给周氏敬茶!
没想到自己觉得极有道理的事,却被二儿媳妇两句话讲得没理了。卢振虽承认当年铁城和铁垣成亲时大儿媳和小儿媳没有给吴氏敬茶,后来也没有补上也不对,但周氏已经认了错,还要怎么样?铁石就是忤逆不孝!
但卢振也是从这一场大闹中感觉到了二儿媳妇不是寻常人,铁石的心早被她拢了过去,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后来又有吴氏步了后尘。
吴氏和铁石的变化都很明显:吴氏将过去的不快慢慢放下了,她脸上没了愁怨,现出了一丝恬然的微笑,倒像她年少时嫁过来时的模样;而铁石呢,一扫过去的阴郁冷酷,竟还会主动带着吴氏过年时到了卢府,笑着与兄弟们玩博戏,与自己下棋。
卢振最初很感谢二儿媳妇化解了吴氏和铁石对自己的恨,然后当他明白了吴氏和铁石的恨没有了的时候也就是不再将自己放在心上,他又对二儿媳妇生出了淡淡的不快。过去吴氏恨自己,但她还是时时想着自己,每到过年时必要来团聚,时常做了自己爱吃的山东面食送来;而铁石呢,会与自己冷着脸,会与自己吵,还差一点动手,看着比自己高比自己壮的儿子要与自己打架,卢振生气之余其实也很欣慰。
铁城从小就不像自己,他身子孱弱,对习武没有一点兴趣,倒是喜欢文雅,卢振见他时常弄些诗啊词啊的,也曾想让他参加科举,但问了先生便知道大儿子学的东西没有用连秀才也考不来;三儿子倒是一副好身体,周氏也肯好好教养他,只是他还是长歪了,整日与安平卫的那些纨绔们混在一处,自己就是打上几顿也没有用。
唯有铁石,走上了与自己一样的路,凭着军功做了武官,就连他性子耿直,不惧权贵的脾气也随了自己。如果父子俩儿能笑呵呵地在一起切磋切磋武功,然后一起喝上几盅热酒,该有多么好呀!
但是儿子就是与自己越发疏远了,他不像过去一般见了自己就怒目而视或者视若无人,而能得体地叫人,说上两句客气话。但卢振虽然不是细心的人,却也能感觉到这客气话其实还不如他瞪着眼睛向自己发火呢。如今,他是真真地将自己放下了,当成了路人。
吴氏也是一样,她不再来与自己团聚了,也不送杠头、煎饼之类的东西了,甚至连信儿也不捎了,只专心在家里过日子,带孙女儿了。人就是这样奇怪,先前吴氏每每讨好自己,卢振总是烦的,可她突然不再来了,他却又想起了她。而那些面食虽然平常,随处也能买到,但吃起来就是与她做的不一样,总是缺了点儿特别的味道。
因此卢振每听人说起铁石的媳妇有旺夫命便不置可否,她是能干,孝敬婆母、辅佐丈夫,可
也是因为她,自己真正失去了吴氏和儿子。
不过,在吴氏离世之时,卢振又无比地庆幸铁石娶了这样的好媳妇。如果吴氏不是那样安祥、毫无遗憾地离去,那么自己不敢想像该怎么面对铁石,那时候父子应该就真正反目了吧。
吴氏是有委屈的,卢振已经渐渐意识到了,他一直粗心,眼里又只看到了周氏的不容易,却没有想过吴氏那样一个胆小老实的人怎么能无缘无故地离开家呢?而且那时候正是自己的大儿子,不是铁城,而是真正的长子死去的时候,她也一定有许多的无奈。自己没见过大儿子,他生的时候自己在打仗,死的时候自己还没打完仗回家,只知道他还没来得起大名,恍惚吴氏曾说过她给起了个小名儿叫石头,大约后来吴氏给铁石起名也是来源于此吧。
卢振有心探问,其实他还是能找到人问的,当初派去接吴氏的几个人虽然早调到了别处,但要是查也能查,毕竟都是军户有军籍,而虎台县周围的亲戚邻居们也未必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去问,只怕问出什么他更无法面对的。
自打周氏一定要将铁城送到京城,然后想法子让自己将袭职给了长子,最后她也跟着走了,卢振已经明白当初自己一定是错过了什么的。也不只是不敢问,更多的是怕丢不起面子吧。
卢振穷苦出身,什么都靠自己,因此一向是十分自傲的人。铁石从没向自己低过头,当爹的也没有求到儿子面前的道理,毕竟这个儿子他几乎没管过。袭职给了铁城后,他便去了周指挥使府上做了幕僚,论起打仗,在安平卫除了过世了的孙指挥佥事,自己还没服过谁,姓路的纵接了自己职位,可他是能野战还是会守城?如今周指挥使若要保住安平卫,还真要用自己!
所以尽管没有官职没了俸禄,可是卢振还是能养得起妾室儿女们,虽然大家也会抱怨周氏将家财都带到了京城,家里日子不比过去,但他每听了都会骂人,“有你们吃喝的就行了!觉得卢家不好就滚出去!”吓得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卢振一向对钱财并不放在心上,也从不问府里的帐目,只听周氏一直告诉自己从没亏了吴氏那边,甚至她还用私房贴补家用就信了。但他如今也明白,自己一个四官武官,现在手里竟没有一点积蓄,怎么也说不通的。但这些他统统不想问,他果真觉得有吃有喝能活着就行了。周氏拿走的袭职和钱,就当是自己欠她的,两清了就好。
免得像吴氏那样,一想起她自己心里就难受。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一个女人,跟了自己一辈子没享过一点福,最后得了诰命还是因为儿子,好像她的丈夫早死了一般,当然自己对她来说就是死去了。可就是这样,吴氏到了最后也还是劝自己收着点脾气,好好保养身子。
以后到了与周氏最后决别的时候,自己总能不再愧疚了,至于她是不是愧疚,卢振也不打算管了。
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遇到一场大战,卢振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但至少他毫不惧怕,当年他就是在一场场的战争中立下赫赫的战功,从一个小兵成了四品将军,别人看他的目光也从不屑到了敬重,如今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兴奋起来,别看自己一把年纪了,可是一样还能得到荣耀!
还在夷人初到安平城下时,卢振就向周指挥使——也就是他的小舅子建言带兵出城解虎台之围,两城并立,正如辽东门户,唇亡齿寒,保住虎台就是保住安平。
可是小舅子死活不答应,甚至还问自己是不是为了救铁石才要出兵,他听到铁石带兵进了虎台的消息就想歪了。
这个小舅子,除了当年在帮自己与周氏成亲时有几分明智之外,其余的本事一概全无,若不是他在京城有后台,自己也一力帮他,早坐不住安平卫指挥使的位子了!
自己帮虎台角围就是为了救儿子?他究竟怎么想得出来?铁石一个年青人都看出虎台兵力不足,许千户是个废物所以才入城的,可他一个三品指挥使明知道许千户已经死在来安平卫的路上,手下兵将早做鸟兽散,竟还如此说!虎台可是安平卫治下的城池呀!卢振气得跳着脚大喊大叫,“要是现在不救虎台,将来安平也难保!”
夷人破了虎台,定然会全力攻打安平,那时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安平就更难守了!趁着现在他们在安平城外放的人少出兵,可进可退,定有斩获!
可是安平卫的指挥使是姓周的,而自己已经连四品的指挥佥事都不再是了,不过是个没有兵权,只能提议的幕僚而已!所以卢振怎么跳脚也没有用,满城里没有一个人支持自己,就是与铁石一向交好的路家也沉默不语,他们没有胆量,只想龟缩在城里,以为安平卫金汤永固。
打了半辈子仗的卢振知道,世上就没有固若金汤的城池,守城已经是下策,如果守城中再犯下种种错误,城迟早是守不住的。
但是安平卫城陷之快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当时他带着亲兵在安平卫最难守的一段城墙上,看着夷人攻势虽猛,但安平卫毕竟城高池深,兵多将广,他半点也没担心,反倒会在守城间隙想到虎台和铁石——夷人突然猛攻安平,是虎台城破了吗?他怎么样了?
再见到儿子时,卢振极其欣慰,自己的儿子,还真就是自己的儿子!真是虎父无犬子——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场仗铁石打得太好了,他一定早有谋划,将虎台和虎踞山连成一线,退可守,攻可进,让夷人无可奈何,然后还救了安平,比自己强多了!
卢振更开心的是,父子二人经历了这一场生死,彼此间的情分又不同了。若说铁石完全放下过去的种种倒也不尽然,但是他显然是极担心自己的伤,也盼着自己好。二儿媳妇也及时过来问候,大家住在一个小院里,听几个姨娘说铁石和媳妇还在外面买了房舍,只待自己伤口好了便一同搬进去。
若是过去,卢振再不会跟着儿子搬家的,但他受过这一次重伤也与过去不同了。大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就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吧;三儿子也一样指望不上,只是自己不能当没有他,因为他没本事要自己管着;唯独铁石,他既然有孝心,自己就领了情吧。
卢振平日一向很少想将来的事,这一次却是例外,他想得格外细致,将自己的后事全想好了:自己救了安平卫许多人家,不拘求了谁都能给铁垣安排一个军职,足以养家糊口,二姨娘也正好跟着儿子,不算没着落了;三姨娘和宝璐交给二儿媳妇,她心不坏又有手段,一定能给宝璐说一门不错的亲事,三姨娘也能不愁吃喝;四姨娘没有孩子,也正青春年少,给点银子发嫁出去,免得她不愿意跟自己还不好说出来。人老了总要叶落归根,自己过些时日就回老宅,在那里陪着吴氏,把过去欠她的补上。
所以在听了吴粮商说了那许多往事时,卢振第一时间竟想到了自己安排的后事,果然并没有差,唯独不知道吴氏愿不愿意自己过去陪她。因此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遇了气恼的事就跳脚大骂,虽然这件事按说他应该更气的,比所有的事都气,但是他就是没有气,因为要是生气,他只能生自己的气。别人恶毒,可自己更蠢,把唯一真心对自己好的吴氏推开,把真心给了害自己一辈子的人。
卢振就镇静地向再三保证的吴粮商道:“我都相信,你也不必诅咒发誓的。我现在就亲笔给你写一封信,你拿着到京城,替你儿子报仇吧。”也替我报仇,因为被他们害了一辈子,现在就要被害死了,能回报他们的只有这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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