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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根是个泡温泉的好地方。它在神奈川县,也就是《灌篮高手》里的那个县。因为离东京近,这里的温泉旅馆生意很火爆,挤满了国内国外的游客。
出了火车站,是一座安详宁静的小镇子,空气潮湿干净,微风带来一阵阵远离城市的清凉。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绿色在阳光中闪烁。
“山也是小小的。”冯璐说。
“太小了。”
和华夏巍峨奇幻的山河相比,箱根更像个秀气的盆景。曰本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人们非常珍惜自然环境,精打细算下来,却生活得很有品质。
住进旅馆后,袁媛、钱宁、冯璐马上去泡温泉。冲了澡,在池子里坐着,被持续不断的热度包围,皮肤的毛孔都打开了,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松弛。
“你干嘛老看我。”袁媛问。
钱宁的脸有点儿红,她转过了头。她在观察谁的胸更大,好像差不多。
“真舒服。”
“嗯……”
“这就是我的理想。”袁媛若有所思,自顾自地说。“呆着,什么也不干。”
“……”
泡够了,喝一瓶冰凉的牛奶,吃点儿小布丁、冰淇淋,补充一点儿水分,歇会儿继续泡。钱宁的体力值快速回升。
无忧无虑,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曰本的温泉旅馆都是按时段、分男女的。当然,小型的私家院子里,关上门怎么泡都成。
黄昏时分,落日把山的轮廓染得鲜红。
方岩没去泡温泉,他出了旅馆大门,沿着小路在山间溜达。没走多远,只见10多个人围成一圈儿,头发花白的老头,小伙子和姑娘们,一片欢声笑语。看样子是个华夏的旅行团。
树荫下,一位30多岁的大哥正在讲历史故事。方岩也凑过去听。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大哥的脸晒得很黑,摇着一把扇子,轰蚊子,左手夹着烟,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很亮,精神抖擞,很像个说评书的。
“这14个字儿,是《孙子兵法》里头的话,讲的是军队在战争中的4种不同形态,这4种比喻,合在一起就是‘风林火山’。武田信玄看到这儿,一拍大腿,心想,卧槽说的太对了。他就把这句话写在了自家的军旗上。”
“哦……”
方岩想,要有个惊堂木就更好了。
“有了咱们华夏的高级军事理念,武田信玄在曰本,那真是……嘿嘿,所向披靡。他的家臣都尊称他是‘山’。打仗的时候,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拿个扇子,就我现在这样儿。”大哥摆了一个戏台上的架势。
“哈哈。”
“武田的军队又狠又猛,把别的势力都打怕了。一打起仗来,不管打得多惨,战局多么不利,他自己永远稳稳地坐在后面,一动不动。您想啊,山能动吗?”
“对对。”
大哥悠然叹息道:“武田信玄死的时候才50多岁。织田信长,您听说过吧?当年是武田信玄的手下败将。听说信玄死了,信长悲喜交加,就唱了一段歌。人生五十年……”
“……”
方岩也听过“人生五十年”的典故。织田信长是曰本战国时代最有魅力的人物,可惜在本能寺之变的时候深陷重围,他干脆利落地自杀,死的时候只有49岁。
手机响,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离开人群,接电话。
“石头。”何煜的声音懒懒的,半死不活。“你还在曰本呢?”
“在,泡温泉呢。”
“哦。”
“你换手机号了?”
“没换。”
“……你怎么了?”
“你女朋友好吗?”
“好。”
“我平时对你挺好的吧。”
“……”何煜肯定是遇到了麻烦,否则不会这么墨迹。方岩问:“你在哪儿?”
“我在一个巨大的陨石坑里,我上不来了。”
“陨石坑?”
“对。”
“……”
方岩沿着山路来回散步,听何煜有气无力地讲了一遍,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何煜的新专辑《最初的夜》成了一个大坑。
这张专辑是在无名酒馆现场录音的。母带只需要简单做一下动态调整,就可以直接发行。何煜的公司“维多利亚”计划在9月底,也就是《华夏歌手》海选结束后、复赛开始前发售。
陈继海是何煜巡演的音乐总监,也是新专辑的制作人。问题出在他这儿。
何煜变成了天后巨星,所以,新专辑追加了很多预算。但无名酒馆的录音几乎没花钱。陈继海有了一大笔钱,决定做第二版《最初的夜》。
“酒馆版”(Acoustic version)只有一把吉他,太单薄。陈继海埋头给每首歌重新编曲,然后带着乐队在录音棚里排练,准备做一个录音室版。
两个版本,一个厚实丰富,一个有现场感,相辅相成,一定会大卖。
陈继海还计划,将两个版本放在一起,加上方岩之前写的《野猫》、《铁锈》,出一个豪华纪念版实体专辑,蓝光碟、双CD,限量发售。
“这不挺好的吗?”方岩问。
“你让我喘口气。”何煜说。
陈继海亲自操刀的版本崩溃了。他孜孜不倦地听原始版本,做了极为复杂的编配,其中几首曲子,还请了整个华夏爱乐交响乐团录音,编成了《权力的游戏》那种史诗级的效果。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录音棚里呆了一个月,老陈发现,不管他怎么鼓捣,也远远比不上无名酒馆版本的水准。那一版看似简单,却有种神奇的魔法,让他无法超越。
母带里,歌曲间隙时,何煜的细微呼吸声都无比动人。
《最初的夜》的制作变成了一场战争,老陈的对手是方岩、一个成本几乎为零的简陋现场版,可是他打不赢。
陈继海老师活了51岁,终于抓住了一个完美的明星,他的职业生涯就要抵达巅峰,他要作出一张名垂史册的专辑,他不能放弃。
他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第一个倒霉的,是乐队的吉他手许勇大哥。陈继海说,许勇的吉他弹得太烂,把他踢出了录音室,换了一位昂贵的美国录音棚吉他手。
第二个被淘汰的是贝斯翁天旭,老陈说,他的贝斯木有力度。第三个淘汰的是鼓手Jason。接下来是音响师大麦,也被干掉了。只有键盘王宜还留在团队里,虽然他没怎么弹。
乐手、设备、录音师……全换成了最好的,但是木有用。
于是再换新的。
曲子大改了好几次,各种风格都有。
很多素材都是精品,可放在一起,就不怎么样了。
每一位新乐手走进录音棚,老陈先要让他听一遍“酒馆版”,然后说,这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何煜的巡演还在继续,但录音棚是个烧钱的地方。老陈渐渐领悟,钱烧得越多,他就越想继续烧。新专辑变成了一个无底洞。
一个人持续不断地思考一件事情,就会慢慢地走入偏执。其实世界那么大,何必想不开呢?
陈继海瘦了一圈儿,每天精神恍惚,咬牙切齿。
他给自己挖了个坑。他独自坐在陨石坑里,身边是各种音乐素材的碎片。每天都会产生更多的垃圾。专辑像是10000片乐高积木的玩具,不带图纸。
老陈痛恨自己,痛恨何煜,更痛恨方岩。
一个充满了仇恨的迷宫。
何煜慢悠悠地说:“我不敢问他花了多少钱。听说差不多200万了,只是制作费。本来公司要拍MV的,也给耽误了。”
方岩没概念,问:“200万很贵吗?”
“你以为呢?现在你自己也开公司了,你想过没有,你做一张专辑多少钱?”
“额,2万?”
“你想气死我?”
其实,200万并没有超出预算,但问题是,陈继海不能全身而退,他也做不出,甚至拼不出一张专辑。现在的版本拿出去,和“酒馆版”相比,就是个笑柄。
老陈很崩溃。他现在每天要喝大量的橙汁,吃蓝色的抗抑郁小药片。
何煜说,陈继海其实心里清楚,是他自己搞砸了。都是他的错。作为制作人,这张理想中的专辑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可他只能咬牙顶住,死磕到底。
制作人的高度,决定了专辑的高度。
“反正我是没招儿了。你帮我劝劝老陈,好不好?只发‘酒馆’的专辑,多完美。”何煜说。
“怎么劝?”
“我也想不好。”
“……”
“劝劝他。”
“连你都劝不动他,我算什么?大姐,他是我叔叔辈的,不可能听我的。”
“石头,咱们俩什么关系。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平时对你怎么样?”
“……”
方岩明白了。何煜虽然很刁蛮,其实是菩萨心肠。
她要拯救陈继海。
项目失控,进度严重拖后,专辑烧了很多钱,却一首歌也没做。再这么下去,陈继海恐怕要被公司撤职,强行换掉,甚至开除。一位51岁的老制作人,恐怕只有黯然退休了。
他在曰本呆了10来天,也听了一些职员工作失误、自杀谢罪的可怕传闻。
还有,街头的流浪者。
“……你现在给他打电话吧。不说了,我头疼。”
挂掉电话,方岩看了看通话时间,35分钟。天空完全黑了,聚在树下的旅行团也早已散去,河对岸的旅馆都亮起了温馨的小灯,照亮了漆黑幽静的树林。
他坐在酒店的大厅里,给陈继海打电话。
“陈老师,我是方岩。”
“我知道的!方岩同学,你好!”陈继海的声音洪亮,带着重重的粤语口音,声音里有种奇怪的亢奋。
“我听小煜姐说,新专辑的制作不太顺利?”
“很好啊,很顺利。”
“……”
老陈轻轻咳嗽了一下,补充说:“都在掌控中,只差了一点点。”
“哦。”
“……”
“……”
两个人都不说话。有一个瞬间,方岩希望陈继海直接把电话挂掉。可老陈没挂。方岩想,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
自己才22岁,老陈是老江湖了,怎么能说动他。
而且,精益求精是一种宝贵的工匠精神,老陈很了不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不需要劝老陈。
“方岩同学。”老陈终于开口。
“您说。”
“有几首歌,比如你那个《盗贼》,还缺少一些吉他伴奏。你有时间帮我录一版吉他吗?”
已经录了800遍了吧。
方岩想了想,还是准备劝:“陈老师,我在曰本玩儿呢。”
“是吗。”
“是。”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曰本的战国时期,有一位著名的军事家,名叫武田信玄。”方岩模仿树下大哥的调调说。“曰本比较落后,木有什么高级的军事理论,有一天,他看了一本《孙子兵法》……”
现学现卖。
方岩忽然想,孙子和孙膑,是不是同一个人?
老陈默默地听,一言不发。
“……合在一起是4个字:风、林、火、山。当然,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不动如山。”
“哦。”
“您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在我的心里,您就是一座大山。”
“哦?”老陈有了兴趣。
方岩看着窗外黑咕隆咚的小山包,说:“像山一样,不管世界怎样改变,始终岿然不动,屹立不倒,以不变应万变。”
“呵呵。”
“您看看,山怎么能动?这是几千年前古人的智慧。这个道理很重要:不动。”
老陈陷入了沉默。
20秒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方岩同学。”
“您客气。”
陈继海兴奋地说:“古人的哲学真的很了不起。你给了我灵感。这个……我准备把专辑重新做一遍,就用孙子的思想,不动如山。”
“额。”
“不动如山,孙子,武田信玄。我记下了。”
疯了吗。
方岩有点儿慌,快速走出旅馆,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陈老师您误会了。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我理解。谢谢你,我先去忙了。”
“不要啊。”
“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陈老师!我再写一张专辑。新的,比《最初的夜》好,咱们做录音室版……”
老陈很吃惊,问:“你还能写?”
“能,能。”
“……”
阿门,陈继海默念。他在黑暗中和新专辑战斗,不仅伤痕累累,而且逐渐失去理智,到了疯狂的边缘。
新专辑,新的机会。他忽然清醒了。
老陈只是个平凡的老制作人,喜欢音乐,却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最初的夜》让他第一次有了野心,他全身心地跳进了坑里,奉献自己,想不到却出不来了。
如果有一张同等水平的新专辑,老陈相信会做得更好。不仅如此,之前打水漂的成本,也能平衡过来。
“我想和您学录音混音。”方岩补充。
“……那好吧。”
老陈说着,虽然有些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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