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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长生披着那张少年的皮,几十年如一日一直没有变过,晏修白慢慢的,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沉熟稳重的中年人,再到头发花白,身体也出现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之后,他也依旧是初见时的那番模样。
两个人从当初看上去是对兄弟,到瞧着像是父子,再到后来的爷孙,晏修白不是不郁闷的,而郁闷之余更多的是一种担心。
这种担心从他发现燕长生不会长大那天就出现了,几十年时间越积越多,越来越沉重,有时候甚至让他喘不过气来,也因为这件事,他对医术的专研越发精进了,倘若当初教他医术的老师看到他的这番变化的话,绝对会感动哭。
医术的巨大进步让他攻克了很多放在以前绝对医治不好的病症,可在燕长生身上却完全没有作用。
各种方法用过之后,对方依旧是那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晏修白只是个普通人,无论他的修为有多高,医术有多厉害,他总会死的,他以前并不在意生死,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规律,好好的活过一生,临老的时候含笑而眠,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可现在,他却害怕了。
害怕终将到来的死亡。
他畏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倘若他死了,一直会保持这个模样活下去的燕长生该怎么办呢?!
光是想象,他的心便是一阵一阵的疼。
此刻,晏修白忽然有些明白当初老皇帝为什么如此汲汲营营的想要追求长生了,每次看着燕长生那张一直未变的面容时,他心中便有这样的冲动。
虽然内心知道这样的念头何其荒谬,可在一片片的霜色染白了他的鬓角发丝,那些代表岁月的纹路一点一点的爬上额头时,他都恨不得天上能掉下一颗真正的仙丹来,让他能活得再久一些,能陪他再久一些。
每个人生前的际遇都是不一样的,或富贵或贫穷,或疾病或健康,唯有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强大如晏修白也抵挡不住衰老和死亡。
他或许是幸运的,能够安安稳稳的在所爱之人的怀里闭上眼睛,他也是不幸的,临死的时候心都是疼的,为燕长生而心疼。
他死的时候视线已经模糊了,可即使如此,他也能清楚的感觉到对方身上巨大的惶恐和害怕。
晏修白想象以前那样摸着他的头安慰他,可他没能做到。
我很抱歉......
这是他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巨大的疼痛似乎在停留在心间,他的眉狠狠的拧在一起,仿佛被某个可怕的梦魇深深的困扰着,忽然,他手一伸,极快的扣住了一人的手腕。
“嘶——”抽气声响起,一下子惊醒了睡在床上的人,墨色的眼睛骤然张开,正好看到了一张因为疼痛眉和眼都挤在一起的少年。
床上的人没有说话,也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没有任何动静,少年忍了片刻,最后还是有些受不了了,跺了跺脚龇牙咧嘴的说道:“你可不可以先放手,我只是来喊你起床吃饭!”
对方从床上坐了起来,手终究松了开来,他无视捂着手腕一连后退好几步,正用一种如临大敌般表情看着他的少年,而是沙哑着声音问道:“什么时辰了......”
少年小心翼翼的看了他好几眼,才答道:“卯时了,齐英大哥让我来喊你。”
床上的人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道:“通知他们,今天不走了,休息一天,明日再启程。”
少年有些惊讶,却没有说什么,他转身,几乎是用跑的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打开,又重新关上,房内一片寂静......
此处是个驿馆,虽然不大,但五脏六腑倒也齐全。
当少年蹦蹦跳跳的下了楼,找到齐英的时候,对方正指挥着一大帮子人在收拾东西,看到他下来,对方冲着他招了招手,少年赶紧跑了过去。
齐英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眉宇间英气逼人,并不是非常好看的人,却很是耐看。
少年刚走到他面前,就被齐英一把勾住了脖颈,道:“大人呢?起来没?我让人熬了一些小米粥,待会儿你给大人送一碗过去,等他用完早膳,咱们就能上路了。”
少年原地蹦跶了一下,皱眉道:“抱歉,你这一早上是白忙活了,他说了,今天不走了。”
“不走?”齐英很是惊讶,“出什么事情了?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走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要问就问你家大人去!”少年哼哼。
啪的一下,少年的后脑勺上挨了一巴掌,声音还挺脆,“什么我家大人,现在也是你家大人!”齐英一只手便镇压了他所有的反抗,然后语气怀疑的说道:“不会是你又惹大人不高兴了吧。”
“哪有!”少年嘴巴一撇,很是不悦的说道:“明明就是他先动的手!”
说着,他将袖子撩了起来,将手臂上被禁锢出来的青紫作为证据在他面前晃了晃,道:“看到没,这就是他弄得,亏得小爷武功高强,不然这只手非得被他那一下给折断了。”
齐英又不是没什么见识的人,从他的伤痕上便可看出他言语中夸张的部分,只是那块碍眼的瘀紫终究在那儿,难不成真的动手了?
这么一想,他反而有些担心起来,面色凝重的问道:“大人脾气好得很,你究竟做什么了,让他气成这样?!”
少年闻言,嘴巴都气的鼓起来了,“我哪有做什么,不就是听你的话上楼去叫他起床吃饭吗,明明就是他的错!”
“你保证你没做其他多余的事?比如恶作剧什么的?”齐英也不是非要质疑他,只是对方有不少前科摆在那儿,让人想要相信他的清白都难。
“没有没有没有!”少年气的狠狠瞪了他一眼,最后索性甩开对方的手跑开了。
唯留齐英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不放心,往楼上去了。
天已经亮了,就算房间的门窗都关着,也挡不住外面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射进来。
床帐被放下,将这方寸之地围裹的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晏修白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躺在床上的姿势规规矩矩,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一直睁着,直勾勾的盯着头顶的纱帐的话,会认为他真的睡着了。
门外有人在敲门,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不多不少,正好六下,停了片刻见无人应答,继续六下。
敲门的人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只是时间越久,便越是担忧,晏修白被这一下又一下的敲门声弄得心下烦躁,碰的一下,枕头被他甩了出去,撞在门上,掉落在地。
“大人......”齐英更担心了,手抵在门上,几乎是想不顾礼仪的就这么冲进去了。
关键时刻,一个熟悉的略带了一些沙哑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今日暂歇,明日启程,你退下,没有重要的事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齐英本能的觉得或许对方是出了什么事,可对方的命令却也不能不听,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依言退下了。
人已经走了,晏修白再次变回挺尸状。
按理来说,他现在最先要做的应该是起床,然后将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都弄清楚,以便随时能够应付即将到来的事情和各种各样的人。
可知道归知道,他却完全不想动弹,向来清明的脑子乱糟糟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了些什么。
“系统!”忽然,他直挺挺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眸中带了些希望的问道:“他还会在这个世界出现吗?”
“不知道。”系统能够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虽然想安慰他,可又不能说谎,只能选择实话实说,“前两个世界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其他的一些不知名的原因导致了你们身处同一个世界,可这次还会不会遇到就真的不好说了,对方的存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明明同一个世界是不能有两个异世之人的,可你们已经两次遇到了,我甚至连具体的为何会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都不知道。”
系统第一次感觉到了沮丧这个词的意思,他觉得自己这个系统有点没用,给天底下所有的系统丢脸了。
晏修白再次变回颓废状态,他当然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只今天一天,他只给自己一天的时间,用来适应那个人已经不在身边的事实。
“我的琴呢?还在吗?”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那把他用了一辈子的琴就出现在他身边,琴身狭长,琴弦是亮眼的莹白,琴尾用篆体刻着两个小字:流寰。
那是他亲自刻上去的,他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把琴。
而那把美人扇却是被燕长生要去了,还记得当初,对方为了那把扇子可是拐弯抹角费劲了心思,晏修白心里清楚,那人看着挺镇定的,却最会吃醋了。
他的扇子上一共画了七位他见过的绝世无双的美人,就连当初被系统选中离开大唐世界的时候被告知只能带走一样东西,他也忍痛放弃了陪了他有将近十年的琴和剑,而是选择了他的美人扇,可以想象他对这把美人扇的珍惜。
当初为了这把美人扇他可是费了不少心力的,举世无双的美人岂是简简单单就能遇到的?还得让他们同意自己画像,就更难了,他哪舍得放弃。
可他的这种珍惜落在燕长生眼里就刺眼了,那醋是一罐子一罐子的喝,曾经有一段时间里,他一直立志于让那把美人扇消失。
两人为了这个事情也算是斗智斗勇了,最后醋海生波的人棋高一着,以索要定情信物为名,硬是将他的宝贝给诓了去。
晏修白心痛,最后只能眼巴巴的将东西送出去。
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让燕长生失望。
失了美人扇,而这把琴却能一直留在他的身边,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睹物思人什么的,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惨,整个儿一个伤情伤心的失意人。
琴被他端端正正的摆放在膝盖上,指尖划过,一连串琴音响起。
于是,那天驿馆里的琴声从早到晚响了一天,从《湘妃怨》到《长门怨》,从《秋风词》到《长相思》,总之是怎么凄惨怎么来。
少年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终于受不了的跳了起来,“好端端的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都凄凄惨惨的弹了一天了,到底是老婆跟人跑了还是忽然发现自己得了绝症活不长了?!还让不让人活啊!!”
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糊了上去,齐英抽了抽鼻子,哽咽道:“不许胡说,不许对大人无礼......”
“到底是谁对谁无礼啊!”少年肺都要气炸了,楼上还传来低低呜呜悲悲戚戚的声音,他忽然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嚎了一声就往外跑,“我受不了了!!”
“你要去哪?”齐英赶紧追在后面问。
“找个地方自杀!”少年头也不回的说道。
“哦!自杀完了记得回来吃晚饭,不给你留饭的啊!”
齐英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顺手拦住一人道:“大人从早上开始就没出过房门,也没吃过饭,你让厨房做点粥给送上去。”
被他拦住的人抬起头,一双眼睛肿成了核桃,他幽幽怨怨的看了齐英一眼,直把齐英看的鸡皮疙瘩直冒,实在不能怪他心理承受能力差,换了任何一个人,被一个五大三粗,长了一脸的络腮胡的大汉用堪称幽怨的眼睛看着,都会受不了的。
他的胃有点泛酸,拉着那人的手下意识的就松开了,而就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间,高高壮壮的汉子用和他的身材一点都不符合的灵活身手,风一样的刮走了。
“属下也去自杀,齐侍卫也别给我留饭了......”
齐英:“......”
就在这个时候,楼上又换了一曲,更哀怨更凄惨更让人想逃了,齐英已经尽力的想要去欣赏他家大人的精湛琴艺了,可最后还是没忍住,落荒而逃。
那天的琴一直响到晚上,一曲完了停不了多久又是一曲,最后连驿馆的人都好几次出面,拐弯抹角的问他们什么时候走了,齐英作为一个有才有貌有武功,前途一片敞亮的青年才俊,还从没被人这么嫌弃过,想想还真有些委屈。
晏修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严重扰民了,他只是在祭奠自己那段丢失的爱情——身为长歌弟子都有这么一颗文艺范十足的心。
弹了一天的琴,要说他那双手还能完好无损的话就是笑话了,每个指节处都有些红肿,稍稍弯曲一下都是一阵的疼,十指连心,他都觉得自己有些自虐了。
双手在冷水中浸泡片刻,稍稍缓解之后他用帕子擦干,疯了一天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了解现在的处境了。
系统也是松了口气的,宿主终于正常了,他用比以前更加热情的态度跟他说明了一下他现在的身份。
这具身体依旧叫晏修白,是正三品的按察使,领圣命赴各道巡察,考核吏治,负责一些刑法之事,此刻的他,便是在去往江南的途中。
这到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原主记载的一些书稿他翻了翻,在加上有系统在旁加以解释说明,他接收的倒也很快,只是现在的朝局似乎不太清明。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了片刻,便被他抛开了,时局如何,与他关系不大,他现在的官位还算不低,总之是能见到皇帝的,既如此,好感度应该是不难的。
只不过,这宋之一朝不知道是不是明朝史书中所记载的那个宋朝了。
是与不是,关系似乎也不大,晏修白忽然发现,他对身处的这个新世界,还有所谓的任务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倦怠,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
一夜无梦。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好像肿的更厉害了些,连穿衣服的时候都是一阵一阵的刺疼,弹琴的人对自己的手是最重视保养的,晏修白也不例外,只是他现在总有一种懒得搭理的冲动。
他叹了口气,随意的扯了一块布给缠上,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身姿挺拔的青年要挂长剑,守门神一样的站在那里。
晏修白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以他的修为自然知道对方已经在这里守了大半夜了,只是他那时候还沉浸在自己的情怀里面,懒得搭理而已。
可那也只是他任性之下的逃避而已,他终究是个理性的人,他会掩着耳朵闭着眼睛逃避一天,逃避一晚,这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限度的放纵了。
“大人!”看到他出来,齐英眼睛一亮,立马立正站好,背挺得更直了。“大人你怎样?还好么?”语气中满是担忧。
“哦。”晏修白淡淡的应了一声,道:“我饿了。”
齐英几乎是立刻说道:“吃的早就备好了,我马上叫他们端来!”
“等等!”晏修白叫住了往下走的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布条的双手,道:“再给我拿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
齐英顺着他的视线瞟了一眼,点头应是。
齐英是晏修白的贴身侍卫,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一些琐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办,他只要吩咐下去就好,因此他很快就回来了,像往常一样跟在晏修白身后。
饭菜很快就端上来了,并不是很丰盛,两菜一汤,勉强算得上精致,晏修白也不是个挑食的人。
他在桌边坐下,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问了一句吃了没,没用的话不妨坐下一起吃。
齐英赶紧摇头,表示已经吃过了。
晏修白也就不管他了,一天没进食,他确实饿了。他吃饭的样子还算好看,一举一动称得上是优雅,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终究还是问了一句,“你有事?”
虽然是贴身侍卫,但连吃个饭都全程盯着,这绝对不是他以往的作风。
齐英果然面露迟疑,最终还是说道:“回大人,东西早就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只是杨过那小子昨晚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要不要派人出去找找?”
“杨过?”谁?晏修白本能的想问这么一句,只是话到口边的时候,脑子里瞬间浮出来的记忆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齐英并未多想,答道:“就是因为偷了东西被人打,后来被我救回来的那个小孩,大人忘了?”
“没忘。”晏修白按了按额头,道:“那就让人出去找找吧。”
“是。”齐英立刻答应下来。
这只是一件小事,晏修白并没有放在心上,原主的这次出行并没有太过张扬,就连官服都统统换下来的,原本的计划是昨天一早就出发,走官道去江南,只是最后因为他的突然到来给耽误了,没能成行。
晏修白原想着休息整顿一下,随时都可以走的,只是没想到,齐英捡回来的那个小乞儿,竟然又给他带回了一个大麻烦。
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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