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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璞说她天天在兵部和谷实吵架,其实是她在夸大其辞。拢共她也只和谷实争过一次而已。兵部把青州指挥衙门的粮饷转给了嘉州,谷实自然要帮着青州的燕轩做主追讨这笔钱粮。可兵部是朝廷的衙门,户部划拨过来的款项每一笔都有确定的用途,就算兵部手头上有点节余,也要留着应付不时之需。何况应付青州的款项是二十万缗,这么大的一笔钱,兵部那点活钱哪里能够填补这么大的亏空?谷实不依不饶地讨要,兵部又确实是无钱可支,兵部尚书曾敖被逼得焦头烂额,最后出了个烂主意:这笔钱粮就算是嘉州行营向青州指挥衙门借贷的,等西南战事结束,连同利息一并从战场缴获还有战利品里扣除……
“……曾敖当时就被谷鄱阳啐了一脸!”说起这件事,陈璞笑得趴在桌上吭哧了半天,这才接上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曾敖也是被谷鄱阳逼迫得乱了章法。他都不想一想,青州的钱粮是谁家出的,又是谁都能够胡乱划拉的?嘉州战事是朝廷的开支,青州指挥衙门却是宗室和几家望族筹集的粮饷,一边是公家的,一边是私人的,那能一样么?”她停下话,捧起面前的热茶汤,目光幽幽地望着桌上的蜡烛,默了半晌才说道,“段四六月从明州出海,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从舟船下海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礼部派人去高丽说项,也是一去不回头,高丽人究竟许不许咱们借道,也是没有下文。如今大家都担心东倭的事情。一一说到底,也就是担心自己的财货。前天晚上,汝阳王做了个梦,梦见一只乌鸦飞到大树上,忽然掉下来摔死了。他找到槐抱李寺的昔了大和尚解梦,大和尚说这是大凶大煞之梦。东方属木,东倭就在大赵的东边,乌鸦飞到树上,就是说段四到了东倭,乌鸦又摔死了,就是说段四完了……”她又一次停下话头,双手捧着盏慢慢地吸溜了几口茶汤。“这消息一传出来,参加了东倭借款的人都急了。特别是那些出钱出得多的人,一个个快魔怔了。清河老郡王当天就找着我父皇,望我父皇能准许他去青州亲自披挂上阵;我那两个皇叔也吵嚷着说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东倭打下来……”
“你昨天进宫,也是因为这个事?”田岫插话进来问道。
“……是呀。”陈璞笑了笑,说,“说起来,这也是天子垂询哩。我还是第一次被父皇召见询问军略。”她父皇是东倭大借款的天字第一号债主,如今有了征倭失利的征兆,肯定比谁都着急,火烧屁股一般急忙把她招进宫里,就是想吃一颗定心丸。
田岫疑惑地看着她,说:“你好象不怎么担心?”
“我才借出去了多少钱?有什么好担心的。”陈璞无所谓地说。何况她借出去的钱本来就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向商成转借的,亏了还不就亏了,难道商成好意思追着她讨债?
“可是段将军征倭失利的话,朝廷可能会取消征倭方略吧?”田岫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清河郡王和汝阳王,包括东元帝,他们担心的应该不是段四征倭损失掉的那些钱粮,而是怕朝廷会因此而停止执行东倭方略!那样的话,他们的钱才真正是打了水漂。
“就是这个!我父皇他们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情。”陈璞说。
“那你怎么跟天子说的?”田岫追问道。她被陈璞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就暂时把自己的忧伤放在一边。她和陈璞从小玩到大,对这个好朋友非常了解,陈璞从来都没有急智,毫无准备地情况下天子征询,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来作回答。
“我能说什么?不过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学说一遍罢了。东倭有一座两万万两储量的银山,一座三千万两储量的金山,这么大的一块肥肉摆在那里,谁能不动心?和金山银山比较起来,一回两回的失败算得上什么?张朴想做良相吧?王信想做名臣吧?他们都想在青史上留下美名吧?所以不管这金山银山是真是假,朝廷都必定要去仔细探察一番。”陈璞越说声音越大,显然这席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她难得有一回象昨天那样在父皇直抒胸襟,因此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是觉得意气风发,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抑扬顿挫起来。她使劲地挥了一下自己的拳头,慷慨说道,“有了这两座金山和银山,朝廷再是穷奢极欲,大赵也能有百年的升平。措施得当的话,三五百年的辉煌国柞也绝不会是梦想!”
田岫瞪大眼睛望着陈璞。她简直无法相信,陈璞的见解竟然会如此精辟入理!她不仅断言朝廷不会因为暂时的挫折而放弃东倭方略,还能够预见到东倭方略实施之后将给国计民生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她甚至连这种变化都分析得那么透彻,不单提到好的,也说了坏的……呀,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那个陈璞陈长沙么?
她拧着眉头,沉吟着问陈璞说:“只要措施得当就能有三百年辉煌,一一怎么样才能算得上是‘措施得当’?”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陈璞立刻变得起来张口结舌:“那什么……这个事情我当时没有问。”停了一下,她又有些失落地说,“……昨天在父皇面前,我也没能答得上来。”
田岫愕然地望着她。“当时没有问”,这是什么话?
“都和你说过的,我也是学说的别人的话!这些话又不是我说的。”
“别人的话?是谁的?”
话一出口,田岫就知道自己这是多余一问。陈璞身边的亲近人就那么几个,两只手就能数出来,能说出这番有见地的话的人有且只有那么一位……
“还能是谁?商燕山了。”陈璞随口就说出了答案,正和田岫料想的一模一样。
丫鬟和侍女把酒馔摆上桌的时候,陈璞忽然反应过来,奇怪地说:“咱们不是在说兵部的事情么,怎么转到东倭的金山银山上了?”
田岫笑了起来,说:“你刚才说到曾敖出了个烂主意。”
“对!前天曾敖出了这个主意,当时就被谷实啐了一脸。今天早上,清河老郡王就打上兵部衙门了。老郡王,还有我那两个皇叔,三个上柱国围着曾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陈璞的脸上流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当时在兵部司催要冬饷,隔着两重院落,还能听见老郡王的骂声。一一骂得真是难听。我要是曾敖,当场就得一头撞死在砚台上……不过,也幸好有老郡王他们三位闹这一场。托他们的福,兵部司今天没有再跟我打胡哨,很痛快地便把钱粮划了出来。”
“这么说,你的事情都办好了?”田岫问道。
陈璞点了点头。她帮田岫倒了大半盏的百花酿,又给自己也倒了半盏。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粮饷的事情我已经交代给手下的人了。”陈璞说,“在兵部忙乱这些天,我也有点累乏,暂时不想回大营。明天休沐,你跟我一块回庄子里吧。反正你在工部,在工部……”她突然变得结巴起来,磕磕绊绊地半天也没把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说清楚。
田岫的脸上一下就布满了阴霾。她低下头,咬着嘴唇说:“你都知道了?”
“……是。”陈璞迟疑了一下,说,“我下衙的时候,专门去工部打听你回来没有,遇见了蒋抟。蒋抟说了你的事……”她带着伤感的表情,心疼地看着朋友。她最气愤这种过河拆桥的勾当!特别是事情竟然发生在田岫的身上,就尤其令她感到愤怒!她拉着田岫的手,说,“我的嘴笨,不会说什么宽慰人心的话。这样,你跟我回庄子上住些时候,我哪里都不去,专门陪着你。等过段时间风平浪静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有了朋友真心的关怀,田岫的心情舒畅了一些。她也觉得,眼下自己依旧留在京城里并不是个好主意。但她有些犹豫,说:“吏部的公文上说,调我回翰林院……”
“翰林院那边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陈璞马上说,“翰林院答应了,你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她的安排是如此地周全,田岫忍不住很感动。她答应陈璞,明天就和她一路去她的庄子里住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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