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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娣好笑地说:“没到十二月呢,你装圣诞老人还是打算行贿啊?人家才看不上你那点东西,上回可是已经表明态度了,既然是我的死党,当然支持我所有决定。”
姜尚尧跷着二郎腿坐在小沙发里喝她新沏的春茶,晨光透过半掩的窗幔洒在他脸上,他心情大好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就是因为他们表现不错,所以才要嘉奖。”
这是周钧和圆圆理解她,如果不理解,庆娣无法预料今时今日的姜尚尧会以什么态度回应。
“不知谁是真正的小心眼?”庆娣斜他一眼,将东西放下。
天渐热了,她穿了件薄针织衫,底下的睡裙短短的,露出半条修长的腿,光脚站在木地板上,小巧圆润的脚趾头上像是涂了层银色的指甲油,闪亮得可爱。她瞥来那一眼时正低下头放东西,V领的开口处透出一抹白皙的弧线。姜尚尧不敢多看,目光朝上移,只见她齐耳的蘑菇头睡得乱蓬蓬的,凌乱发丝垂下来,扫过他亲吻过无数次的粉唇。
此时眼中所见既与冶南的每一个清早相似,但又分明有些不同,除却久违的温馨感外,空气中另有些让人心跳陡乱的东西。
他只觉充血的某一处瞬间僵硬,胀痛难忍,唯有缓缓放下跷起的腿,硬邦邦地靠着沙发坐直了。
庆娣像意识到什么,也可能是他渐趋灼热的目光,也可能是骤然稀薄的空气。一束晨光投在地板上,照亮她半身,她站在光束中朝他望来,迎着东面,稍微眯了下眼。
姜尚尧不确定她耳垂是不是又染成了粉色,只听她啐了口“色鬼”随即就闪身躲进了洗手间。
他尴尬非常,坐了会儿,讷讷地开口问:“我离你十丈远,怎么色了?”
庆娣满嘴牙膏沫子,执着牙刷柄出现在洗手间门口,含糊不清地指责他说:“你用眼神……那个我。”说完不等他反驳,再度躲进洗手间。
姜尚尧刚恢复畅顺的呼吸为之一滞,任他脸皮修炼得很厚了,此时也不禁有些窘意。
他暗自怀疑将袋子里那台哈苏送给周钧的打算是不是太二了,毕竟如果没有周钧,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昨晚何至于猥琐地对着庆娣的封面用眼神……
104
周钧在电话里自告奋勇地说晚上他掌厨做正宗川味火锅,庆娣和姜尚尧一起去超市买好材料后,下午一个挂着旺旺赶稿,一个半躺在沙发上看书。
两年多来,姜尚尧少有这种惬意闲散时光,庆娣写完一段,回头才发现沙发上的人已蜷曲着长腿睡着了。她把电脑音箱关掉,悄悄走近些,屏息仔细端详那张早已刻画于心的面孔。
即使熟睡,他的眉头也是微蹙着的,不知那方寸间有多少无法舒缓的重负与难以释怀的积恨。她静静抱膝坐在沙发前的地毡上,以目光抚摸他下巴的弧度和眉宇间的倔犟。
爱他,怜他,不枯不灭不寂,纠缠两人半生,大约便是一世的缘分。
倏然对上他深思的眼睛,庆娣抿嘴微笑。“我吵醒你了?”
他摇摇头,依旧保持之前的姿势,只是沉默着伸出手来,托着她的脸颊,用拇指缓缓摩挲,许久后才开口:“想问我什么?”
他醒后的声音慵懒而低沉,格外魅惑人心,这让庆娣想起前些日子他拥着她唱歌的情景,笑意于是更加温柔。“我表哥在闹离婚。确切地说,是女方要离婚。”
他微微扬眉,似乎并不知情的样子,庆娣狐疑地问:“你真不知道?”
他摇头,侧过身来面对她说:“不知道,不过听见这消息,我挺高兴。”
庆娣白他一眼,没有说话。
姜尚尧凑近她的脸打量片刻,“以为是我做的?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说是表哥,从小到大见他只有厌烦和憎恶。像我妹说的,报应还小了点。”
他眼中探究不减,“那另外一个问题呢?”
她一寸寸敛去嘴角的笑,专注地回视他。
“很遗憾,庆娣,不是我。我也管不了他离婚结婚,只能说,梁福毅是个聪明人,大概明白亲家这回没有丝毫腾挪的余地,所以果断断臂。”
她紧咬下唇,细细品味他话里深意。
“庆娣——”
“你的意思是,我姑父……”
他缓缓点头,“你姑父被他儿子拖累得太深,省纪委这一个多月外围调查后出了结果,估计最近就会正式成立专案组。”
专案组的成立代表什么,庆娣可能不太明白,但是姜尚尧极为清楚,代表之前的外围调查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代表将会通过省常委会的决议,代表魏杰有极大的可能性被“双规双开”。
魏家,再无回天之力。
姜尚尧与魏怀源、聂二的仇恨延宕十年之久,如今的他,有周村矿场十年承包经营权,每年固定向焦化公司供货近百万吨原煤;除此之外,闻山焦化他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经营有道,来年收益自然水涨船高;更不用说正在筹建的金安钢厂,他作为自然人,所占百分之十五股份的第一笔原始资金已经到位,金安集团财力雄厚,又有政策扶持,未来的钢厂在姜尚尧眼里就是只下蛋的母鸡。
他只等这一桩长达十年的恩怨彻底了断后专心事业,成立新的控股公司,将所有资源包括运输公司整合统筹,再积累十年努力,十年后也能依样画葫芦地学叶慎晖借壳上市。
承包了两个山头刨地挖矿,每年另外在聂二手上收点分红的魏怀源,在此时的姜尚尧眼中屁也不是。
魏怀源唯一的倚仗是他老子屁股下那个位子。绝其根本,才是姜尚尧的最终目的。
六月中旬,济西省省委常委会上,巴思勤最后一个踏进会议室。他表情凝重地扫视全场,在座诸人神情肃穆,多数人已经通过各自的渠道知晓了会议内容,无不纷纷避开闻山市市委书记魏杰的前任亲家,济西省常务副省长梁福毅的目光。
会议首先由省公安厅负责闻山案子的工作人员通报案情。
闻山聂庆明私设检查站,以敲诈勒索形式收取管理费、保护费的“405”案件,事发当日抓获十六名犯罪嫌疑人,随即闻山市公安局协同省公安厅成立临时专案小组,当晚抓获主犯。
在历时两个月的调查取证工作后,聂庆明团伙近百人相继落网,该团伙敲诈勒索,寻衅滋事,故意伤害,非法持有枪支,组织容留卖淫……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随后由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通报工作组调查结果。闻山市市委书记魏杰在担任闻山市市长期间,收受当地煤老板贿赂,金额巨大;魏杰的儿子魏怀源伙同省三建闻山分公司经理李平,将拆迁再建一系列工程分包给聂庆明所有的闻山得利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以此牟利;闻山市市委常委,闻山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汪建平在聂庆明团伙实施一系列犯罪行为时给予庇护和提供便利,收受贿赂,金额巨大……
老于主任接着又一一汇报了闻山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其他成员的情况。
在他抑扬顿挫的语调结束后,会议室里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而巴思勤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众人都明白这是书记发怒的前兆,干部队伍的建设与管理,是一把手的首要工作,巴思勤自上任伊始就狠抓反腐倡廉,但是在他治下,仍然出了这样恶劣的腐败案,一个县级市领导班子居然有三位常委问题严重,他也要一并承担责任的。
椭圆桌前的十多位常委以及会议室内散座的秘书们皆双唇紧闭,不发一言。巴思勤目光循序扫过桌上诸人,郑重说:“大家发表发表意见看法吧。”
会议室内依然鸦雀无声,组织部部长彭虞悄然观察梁福毅的表情,瞬时又收回目光。少顷,省纪委书记翟同喜咳嗽一声,率先开口说:“我的意见是事实俱在,可以对嫌疑人采取强硬措施,建议实施‘双规’。”
破堤之口一打开,其他人自然连声附和,“我同意。”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巴思勤默默注视梁福毅,对方抬起低垂的眼皮,良久后缓缓点头说:“同意。”
聂庆明一案在闻山市一审开庭这天,庆娣收到录取通知书。
于黑暗中潜行求索,遇波折愈固结梦想,逢巉岩而不馁不怠,孜孜渴求的就是这一把开启新生的钥匙。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她坐在沙发里时哭时笑。
情绪平复后她首先打电话给姜尚尧,对方像是在厂里,背景声嗡嗡的。不一会儿他去到安静处,听到好消息,尽管隔着近千里,仍能感觉到他唇边笑意,他说:“我知道你行。”
“又不是姜子牙,还会掐指一算。”笑了一阵,庆娣准备挂电话,“你忙吧。”
“等等,如果明天没太多事,我今天晚上赶过去。”异地恋实在令人懊恼,“等到消息再说。”
庆娣闻言柔声劝说:“别过来了,好好休息。我妹的店子过几天开张,我想着趁开学前回家看看她,这两天把手头的稿子赶完安排好时间就回去。”她明白姜尚尧此时此际内心的焦灼,聂二的案子正在开庭审理,虽说已成定局,但她相信在确知审判结果后,他更需要的是独处的时间。
多年的夙愿,他在那一方墓碑前长伏不起时许下的盟誓已然实现。聂二罪孽深重,逃不过一死,魏怀源已经被刑拘,想必也是几年的铁窗生涯。他应该会去羊牯岭坐一坐,对着那两张黑白小照,数一数悲凉往事。
“庆娣。”
“嗯?”
“有你真好,幸福得想笑。”
“傻气。”
同一时间,同样焦灼难耐的还有积沙围小院中的区德。
区德多年来未曾有过这般心浮气躁的感受,他在书房中踱步不止,又推开长窗,眺望后院栅栏外的河堤垂柳,时不时瞟一眼几上座钟,暗自揣测闻山市里法院内外的光景。
近四十年风云变幻,每一个生命的瞬息,俨若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一重现,让他血流奔涌,呼吸困难。寂静的书房中,除却座钟指针的滴答,他似能听见心脏的擂鼓之声。
随后,有规律的敲门声盖过一切,在他脑中放大。
“进来。”
“德叔!”光耀站在门口。沉稳如他,今日也喜不自胜,难掩雀跃。
区德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回头,深深注视河堤上的一株老柳,吸一口气,再度回首望向光耀,沉声问:“审判结果出来了?”
光耀弯起嘴角,“说是累犯,从重从严。德叔,聂二判了死刑。”
区德脑中轰然一声,喜到极致,反而有一种从巅峰狂坠而下的缺氧感。他眼前一黑,身形微晃,光耀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托住他手臂。
区德紧抓着光耀的手腕,数秒后他微微摆手,阻止了光耀扶他在沙发中坐下的举动。“消息确定无误?”他问。
“确定。法院门口被市里省里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围得水泄不通,今晚想必新闻也会播放。不过德叔,听说聂二会上诉。”
“这是必然的。”区德沉吟着缓缓分析,“聂二一口咬出来那么多人,认罪态度良好,应该是存着希望等无期。不过,铁案如山,他机会实在渺茫。”
“德叔,那魏杰……”
区德忽而一笑,“光耀,有些事要从大局着眼。魏杰虽然被‘双规’,但是他的案子势必要拖后个半年几个月。如果两案同期审理,影响太大,波及面也太广。”
光耀频频点头,一副洗耳恭听、深受教诲的模样,但是德叔下一句话让他几乎露了痕迹。
德叔一瞬不瞬地逼视他,问:“丧狗在济东省?”
丧狗被姜尚尧偷偷运回济东,此时已经被拘捕,估计正在刑讯程序中。梁光耀心里有数,德叔沉浮多年,消息来路广泛。这句问话究竟单纯地只是表面意思,还是暗示他已经知道丧狗在济西转了一圈,颇费思量。
“德叔,在聂二被抓以后,丧狗老家附近我加派了一倍人手监视,但是两个多月来压根不见丧狗行踪。另外有消息说他年前被邻省通缉,年后就被逮捕,这个消息我还没有进一步确认,不敢向您汇报。”
区德木无表情,在心中谨慎评估光耀诚恳慎重的语气。自聂二被捕,最初的激动与喜悦逐渐淡化后,两个多月来他心底间或浮出少许隐忧。这一丝忧虑萦绕心头,排遣不去,在方才得知聂二的审判结果后似乎更加浓厚了些许。
这是走过多年风雨培养出的一种本能,也是一种习惯。
事源石头行事太干净太完美。清夜扪心自问时,区德回忆那孩子出狱后的种种变化,每一步看似风险十足但步步稳当,每一个转折看似不可能但偏偏就让他一举把握住机会。
那一丝隐忧的根源是他内心深处的巨大恐惧,丧狗不死他所做的努力就是养虎为患。
“德叔?”光耀眼中一片关切。
区德摇摇头,轻微的动作似用了千钧之力,他深吸一口气,眼前却一阵发黑,然后他徒劳地想抓住什么,人已经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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