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记忆

第31章 亲爱的橡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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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平时哪舍得用这个钱啊,别看着穿得风风光光,其实每一块钱都要掂量着用。上次她妈给她寄的腌菜,要不是跟我做气扔掉,说不定连着吃好些天。
    我看着那些鸡翅膀、鸭脖子,叹了口气。
    还喝不到两瓶啤酒,张丽丽就醉了,舌头开始打结,说话有点口吃。我劝她不住,又怕她再喝,就哄她说:“我们划拳。划拳喝。”
    “怎么……划?”
    “剪刀石头布,赢了你喝,输了我喝。”
    “好。”
    “不用三打二胜,一局一杯。”
    “哦。”她打了个酒嗝。
    第一局:我出剪子,她出石头。
    “我输了,我喝。”我说。
    第二局:我出布,她还是出石头。
    “赢了你,我喝。”我说。
    她歪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我几口灌掉一杯,抹了下嘴对她说,“赢了你,我喝,是不是?”
    “是啊。”
    “我输了,你不喝我喝对不对?”
    “嗯,对。”
    “那怎么不对劲了?”
    “哦,想错了。”
    这样好几个来回,我一个人把那堆啤酒喝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开始无聊了。
    “薛……桐。”
    “干嘛?”
    “他……看不起我,说好了……我毕业留在A城,他就和我……结婚,结果他又看上了个比我好的。”
    原来是这样。
    “我是乡下人……吗?我不是……为什么他们家要嫌弃我?”
    “我妈是农……民,但是我爸被辞退之前也是村小老……师啊。”
    “弟弟为了让我上大学,都不敢去花钱治病。”
    “我脑子不好,但是我勤奋,我考了两……”她用手指比了个二的姿势,“两次才考到大城市来。”
    “我不……该挂我妈电话,她瘫在床上,就巴望这和我说两句电话。”
    她又拿起杯子,去倒酒。
    这一回,我没拦她。
    她喝了一口,摸了摸眼泪流淌的脸,“哟——我怎么哭了,真他妈……他妈矫情。”
    后来,我把张丽丽放床上,胸中憋屈得难受。于是,一个人关上门,到校园里走走。夜风一吹,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这时,慕承和居然打来电话。他走了四天,身体已无恙,大概是年轻,恢复也快。只是我觉得隐隐觉得每次发病之后,他左边耳朵的听力似乎在逐渐下降。
    他对此倒是一点也不介怀。
    “在干嘛?”他问。
    “宿舍楼下吹风。”
    “心情不好?”
    “有一点点。”
    “怎么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说。
    3
    第二天,张丽丽对自己醉酒话痨的事情只字未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记得,也好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军训的忙碌和充实,一下子就冲淡了这件事情在我脑中的印象。
    看到这些半大的孩子,离开父母来到这里求学,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
    “老师,你头发放下来的时候,长得有点像那个野蛮女友。”一男生说。
    “什么野蛮女友?”我纳闷。
    “就是韩国演我的野蛮女友那个。”
    “其实身材差挺多的。”我谦虚地说。
    “不是说身高,主要是包子脸。”
    “……”
    这孩子是在拐着弯损我吧。
    什么包子脸,这叫婴儿肥,我在心中无言地申诉。
    中途,我和张丽丽达了个便车回市区采办点东西,没想到在教授院的外面遇见了陈廷。
    “陈老师。”我见躲也躲不过,就硬着头皮叫了他。
    “哦,薛桐啊,正巧。”他走近,“我从老家给慕承和捎了点特产,他们说他开学就出差去了,我还以为你在呢,就带来了,没想到来了两次都没人。”
    我瞅了眼他手上提的东西。明人不说暗话,看来他也知道我住这儿,既然单独避开慕承和来找我,就是有话对我谈。
    “陈老师上去坐坐吧。”我说。
    开门,进家,我给他倒了水,也局促地坐了下来。
    陈廷环视了下客厅,半晌没吭声。
    在我跟慕承和这件事情上,我对陈廷有点心虚。他给了我那么多苦口婆心的劝说和警告,如今看来全是耳边风了。
    “慕承和他给我说了你们的事。”他首先开口。
    没想到他听的不是风言风语,而是慕承和的坦白。
    “嗯。”我说。
    “慕承和这人,看起来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和谁都谈得来,其实不太合群。既然你们一起了,你就一定不要辜负他了。他受不起那样的打击。”
    听了陈廷的话,我就想啊,这话怎么都觉得是岳父对女婿说的呀。我能把他怎么着。
    陈廷点燃了烟,“你最近没住这儿?”
    “我们学校军训呢,而且慕承和不在的时候,他就要我去学校宿舍,也没要我一个人住这儿。”也许是担心我害怕吧。
    他将烟放嘴里抽了口,看了一眼这屋子。
    “薛桐,我和慕承和认识有约莫十来年了。我这人是独子,一直没兄弟姐妹,他比我小四岁,我就一直把他当弟弟。也许,他也这么想。”
    “他常说起你们一起留学的事情。”
    “我跟你说这些,没有把你当成我的学生,只是朋友,或者是弟妹。”他的眉头在烟雾中皱起来,“所以我们是以成年人的出发点来谈话的。”
    “我明白。”
    “我是高中毕业去的俄罗斯,当时高考考的不好,加上我们有亲戚在那边做生意,就送我去了。先念的预科,然后考了普院。”
    我埋头听着,并明白他回忆这些想是表达什么。
    “过了两年我才认识正式地知道了慕承和。那个时候,”陈廷思忖了下,“他大概十七岁。据说他在圈子里很有名,第一是脑子好,莫大的最高奖学金很少给外国人,但是独独有他,年纪那么小却比我年级高,前途无量。第二是他长得好,比他大个七八岁还暗恋他的女生,不在少数,恨得我们牙痒痒。第三是他脾气好,好得离奇,甚至说你莫名其妙地给他一巴掌,他不但不生气还冲你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只觉得,一个半大的孩子家教好成这样,真是太奇怪了,这还正常吗,不是死人就是神经病。”
    “直到我看到他抽大麻烟。”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大麻?”
    “他隐蔽的很好,如果不是我和他住一起,还特地仔细地观察他,也许也不会发现。如果当时没有被发现,也许你遇不见现在的慕承和。”
    “有些贪玩的孩子来留了学,也许根本没毕业,拿着父母给的学费和生活费挥霍,到了毕业的时候做一个假文凭回去蒙家里。这种人不少。可是慕承和不是。我们知道他家里有背景,不然过年的时候领事馆的人不会专门来看他。可是他出奇地乖,安静又温顺。怎么能想到这么一个乖孩子居然背着吸大麻,而且时间不短。”陈廷说。
    “可是,他为什么啊?”
    我问的是陈廷,可更想问一问慕承和。
    陈廷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客厅。
    “你知道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你一个人住这房子吗?”
    我木讷摇了摇头。
    “据说,这房间翻新过两次。之前,大门不是现在这种防盗门,而那种老式的,上面开着个玻璃窗,下面是木板门。”陈廷描述了下。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上面的玻璃窗可以翻开一点缝隙。”我答。
    “正好可以挂根短绳子,打个结,挂在门框上,上吊都挺方便。”
    这个我也知道,前年老妈监狱里有个女犯就是这么用鞋带自杀的,当时我还在爷爷躺的医院遇见过那个自杀未遂的女人。可是想到陈廷对我的此番话,还有那些即将明了的真相,我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哆嗦。
    “慕承和他爸爸就是这么死的。他后来有段时间身体不好,特别却多话,才给我说的这些。他说,当时他在卧室里睡觉,一早起来就看到他爸爸这么挂着,尸体都僵了。”
    当事实被撕开的时候,一种汹涌而至的痛苦逼近大脑,好像全身的水分都汇聚在了眼里,想要夺眶而出。我想哭,可是我不喜欢当着外人的面这样,于是迅速地站起来拼命地瞪大眼睛,深呼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不停地对陈廷重复这句话。
    陈廷见状,走进了我身边,拍了拍我的头。
    “我当你是个大姑娘,才跟你说这些。他很不容易,前些年一直在吃抗抑郁症的药。毕竟我还是个外人,某些事情他自己会告诉你。薛桐,”他沉吟着说,“希望你是真心实意地爱他,如果不是,现在撤退也许还来得及。”
    后来,到约好的地方和张丽丽一起坐车回去,路上我一直没吭声。
    第一次我去他家,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说有人在门上吊死了,我还以为真的是个玩笑。
    难怪他有房子不住,跑去挤陈廷。
    也难怪他说,没有我,他没有勇气再住下去。
    夜里跟慕承和通电话,我心里酸涩无比,却又不知道那些事情要从何问起。
    4
    每天吃过晚饭,学生们休息会儿,还会继续夜训,但是比白天的训练强度低多了。有时候是整理内务,有时候还会分组拉歌。
    晚上正和大家闹腾,我接到了老妈的电话。
    在这荒郊野外的,夜里啥娱乐项目也没有,就轮番接亲朋好友电话来打发时间。老妈的来电有时候比慕承和还勤。
    “妈,”我说,“你不是值班吗?”
    “本来是轮我的,哪知道今天陈伯伯突然坐长途车来了,我就跟人换了换。”
    “哦。”这次,我知道她说谁了。
    “你看,我说了在你面前不提他的……”
    “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啊?”她诧异了。
    “你去年不就说要结婚吗,这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没见你提。”
    “我们……你……”她显然对我这个态度有点惊讶了。
    “我以前不同意,并不代表我现在不同意。只要他对你好,你高兴就行。”我淡淡说。
    我问过慕承和关于他母亲再婚的问题,他说:“刚开始是恨,后来长大了又想,其实很自私。”
    “现在不介意了吗?”
    “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可是,我们没有权利用自己的快感去践踏别人的幸福。”
    “薛桐,谢谢你。”她欣慰道。
    “妈,你们以前经常吵架是从我在游乐园走失的那次开始的吗?你怪他,他怪你。”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一直以为是这样。”
    “不是,不是。我们合不来,不是因为你。”
    “那后来爸爸是有外遇了吗?”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次你在墓地生气地说漏了一半,我就猜了。”
    “童童——”
    不知道为何,老妈突然这么叫我,一样的声调,却我感觉回到儿时没改名字的之前叫薛童。大家都叫童童,童童。因为妈妈姓童。可是奶奶说,一个女人怎么能老占着我们家孩子的名。所以给改了个字。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本来我们打算等你考上大学就告诉你爷爷奶奶,我们协议离婚的,哪知道中间他出了意外。我就想啊,你这么爱他,既然他都死了,何必抹这个黑。”
    “妈妈,我以前不体谅你,现在我也有爱的人了,所以我知道一个女人有多难。”
    老妈听了这话之后好像哭了,半晌才说:“把那孩子带给妈妈看看吧。小李说是个挺俊的人。”
    “还有一个事要跟你说。”
    “说吧。”
    “慕承和是我以前在A大的老师,我们现在一起。”
    老妈在电话里愣了下,似乎又恢复了她素日里的冷静,顿了顿问:“他是单身吗?”
    “是。”
    “没结过婚?”
    “没有。”
    “家里有些什么人?”
    “他爸以前也是A大的老师,后来去世了。他妈是个公务员,听说职务高。有个继父,还有个妹妹,不过都没什么联系。”
    “你觉得他是真心对你吗?”
    “我……”我的脸倏地红了,“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傻孩子,这种事情,自己有感觉,骗得了外人,骗不了自己。”
    我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点头,“是真心的。”
    “你想和他过一辈子吗?”
    “想。”
    “那就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他比你压力大,但是只要你把这个坎儿跨过去了,他才能跨过去。”
    老妈那句话就像给我吃了定心丸,心境豁然开朗。
    我怕什么?
    在我们之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去失去他。
    睡觉前,闲来无事,我把手机里的图翻来看,翻到末尾瞅到两年前的一张照片。
    那是两年前航空展,我逃课去听慕承和的讲座,跟着李师兄混进会堂。白霖发短信,要我替他照一张现场,回去观摩。
    慕承和站在台上,穿着西服侃侃而谈,笑容洋溢,风姿卓越。
    因为隔得太远,象素也不高,所以照片一点也不清晰,在我把它放大数倍后,他的脸更加模糊了。
    可是,我一闭眼,都能回想起他当时的神色。
    那么智慧。
    那么儒雅。
    张丽丽在床上拍蚊子。
    “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吗?”我仰躺着问。
    张丽丽思索了下,“当市长,我还写过这作文得了奖,哪知现在差别忒大了。”
    我笑了,将手机贴着胸口,“我认识一个人,他告诉梦想和理想是不一样。梦想很有时候遥不可及。而理想应该是现实的,我们为之而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标。当我们把一个一个的理想完成的时候,梦想就接近。”
    “那得多难呐,跟唐僧取经似的。”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几乎快做到了。他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那么坚定顽强,都让我嫉妒了。”
    我像中了魔咒,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现在想起来,我也有梦想。”我说,“高考的志愿是我自己填的,我只选了外语,因为我曾想当个翻译。小时候刚刚学外语,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东西。但是我爸爸关心时事政治,每年现场转播答记者问什么的,他就一直守着看。我在旁边一边坐作业一边听,就特别佩服那些能一边听一边翻译的人。后来别人告诉我,那不是一般的翻译,叫同声传译,是很高级的一种。”
    “我就想啊,我也要做那样的人。所以才学的外语。”
    “可是,后来念了四年,只知道我要高分,我要及格,我要找个好工作哦。什么算好工作呢?留本市,高工资,工作轻松,老板和善。却把初衷搞丢了。”
    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要当同传?”张丽丽问。
    “嗯。”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刚才我想过了,先考翻译学院的研究生,然后试试看。”
    我拿起手机看了照片一眼,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
    “你记不记得我们中学学过舒婷的一首诗?”我说。
    “《致橡树》?”
    “我背了很多遍都没过关,最后被语文老师惩罚抄写了几十遍。”
    张丽丽笑了,“但凡是和爱情有关的文章和诗歌,我倒是记得特别快。”说着,张丽丽真的轻声将它完整地背了出来。
    致橡树
    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张丽丽平时说话的声音就好听,如今浅浅低吟,在这安静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悦耳动人。不知道哪一句触及了她的心底,在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听得出她哽咽了。
    “薛桐,你说我还能遇见这样的爱情吗?”她问。
    “那还用说吗?肯定行。” 我一边回答,一边转身装着准备入睡的样子。
    过了良久,我又睁开眼睛,悄悄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在心理默默地说:慕承和,我也会做你的木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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