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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比她哭得更厉害,医生上药的时候,他哭得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内疚,那样伤心,那样无助。“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尽量地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样他才会高兴。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她低下头去,手里是一只越瓷酒杯,古朴的杯子却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小时候父亲教她背陆龟蒙的诗,背出来后可以得到奖励,其实也只是两块五香香干,但那时候零食少,一块香干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为爸爸很疼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去杭州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还会托同事从上海买巧克力糖回来给她吃。她曾经是最骄傲的小公主,哪怕没有母亲,可是父亲也给了她最完整的疼爱。她也曾经是父亲最大的骄傲,任左邻右舍谁提到她,都会夸赞:“尤师傅的那个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
她考取那所大学的时候,整条小巷都轰动了,连小河对面的人家都晓得,尤师傅的女儿考取了最好的大学。酒厂的工会还特意奖励了她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父亲高兴极了,因为她的优秀。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了用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爸爸现在呢?”
“不在了。”那样痛苦的事实,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没有障碍地说出来,轻描淡写,就像是终于认知了那个事实,“是脑溢血,两次中风,去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她拈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来再来。”
这回终于是阮正东赢了,她慢条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灯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动:“你要讲一讲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许撒谎。”
他说:“没有。”
她不干:“骗人骗人,怎么会没有?小说里都有写,花花公子心底永远有一个秘密的最爱,所以才变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听听,听过我担保立刻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没有。”神情有点恍惚,嚼着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实不该他喝,因为他划拳赢了。佳期觉得他有点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编个故事骗你,你也不知道对吧?”
她很大度地让步:“那讲一讲你喜欢过的人也行。”
他仰着头想了半天,才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了,十五六岁,喜欢过一个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这个好,青春之恋,那时候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最单纯。”
“可是那时候很骄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就只远远地注意她,还怕被她发现。”
佳期哧哧地笑:“我真想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会暗恋别人。”
他也笑:“有点傻吧。后来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发小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说到这档子事,连他都十分惊诧,因为连他都不知道我喜欢过那个女孩子。”
她觉得好笑:“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头转着那瓷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浓郁如蜜,芬芳扑鼻。三十年,岁月这样久,才酿成这样的香醇,那些堆积的心事如果发酵,也会慢慢酝酿出这种辛涩的香辣吧。饮进的时候不觉得,然后慢慢地如一线,从喉至胃,又难过又好受,灼热的感觉慢慢渗开去,会有微微的眩晕感,也许那就是命中注定。“她不爱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
【十一】
那天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佳期醒来是在沙发上,身上倒还盖着一床毯子,屋子里暖气正上来,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东睡在另一侧的沙发上,他大约昨天也实在喝高了,竟然没有回房间去睡。他连毯子都没盖,就伏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垂在沙发边,身上一件真丝衬衣早已皱得像咸菜,胡乱枕着一只抱枕,怀里还搂着另一只抱枕。他向来最修边幅,哪怕穿着睡衣也能气质倜傥,这样睡着看起来十分滑稽,仿佛换了个人。
佳期轻手轻脚地起来,阮正东睡得很沉,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醒他。
厨房里还散放着昨天的碗碟,她打开洗洁剂把碗碟统统给泡上了,又煮了一锅粥,正忙碌着,忽然觉得光与影的细微明灭,一回头,原来是阮正东。
他还穿着那件皱皱的真丝衬衣,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佳期觉得很服气,一个男人外表凌乱成这样竟然一点也不难看,反倒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见她回头,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壳藏起来。”
佳期随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个月一千五,担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着最尽忠职守的钟点工田螺。”
他大笑,走开去洗澡,等他重新回来时,佳期正忙着。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过你得负责做早饭。”
佳期诧异:“你会洗碗吗?”
他的样子像是忍无可忍:“我当过兵!”
还真看不出来,她一时好奇:“你还真当过兵啊?”
“是在海军,当时我们舰队司令员是我姥爷当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地治一治我,把我给管得啊,太惨了,我这辈子还没那么惨过。”他不胜唏嘘,“那时连我妈都不敢给我打电话,真是众叛亲离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明净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条,佳期说:“要有一碟咸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东微笑:“已经很好了。”停了一停,说,“太完美的事情,强求不来。”
他已经换了衣服,休闲的白T恤白长裤。很少有人穿白色的能像他这样好看,所谓的玉树临风,很俗的一个词,但佳期想不出来别的形容。
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顺便载她一程,结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电话,临时有状况让她去加班。
阮正东送她到公司楼下,正好被刚下出租车的周静安看见。进了电梯只有她们两个人,周静安便对着她笑逐颜开:“行啊,这么快就住一块儿了。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无端惊破鸳鸯梦,还得爬起来当司机,啧啧……”
佳期白眼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这么殷勤,隔三岔五就来接你。你看看他看着你笑的样子,只差眼里没嗞嗞嗞冒电弧了,我就不信你一点没觉得。何况今天一大早还开车送你来上班,看看你们两个那满脸的春色,你们两个人要是没情况,只怕连进哥哥都能成杨过,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话倒说得佳期怔了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与阮正东走得太近了,这样下去终究无益,终于找了机会,对阮正东说不要再见面。
他不是没有风度的人,虽然最后买礼物的事情触怒了他,让他有些失态。他强吻她的时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气那样大,她几乎以为,永远也挣不开了。但最终,他放了手,只是看着她,喃喃地说:“怎么会是你?”
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疲倦,眼中只有一种空泛深切的伤感,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里有泪,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簌簌地落下来。
再然后,终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见,直到她去了医院。
佳期觉得不真实,跟孟和平在医院的那一次重逢,并不真实,总觉得其实没有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这么多年,她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见到孟和平——如果能够再见到他。
因为想过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后真的再次见到他,反而仿佛时空倒转,一切恍如梦境。
而她几乎开始害怕再见到孟和平,他离开了她太久,不再属于她,却重新走进她的生命里,这样残忍,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不想当鸵鸟,但又强迫不了自己。
周静安问她:“怎么不去医院了?有钱人当初对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没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再一次到医院去看阮正东。
医院门口堵车厉害,出租车焦糊的尾气味道熏得人难过,还夹着急救车尖利的鸣笛,仿佛尘嚣滚滚。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间花店门前,店主趁机大力向她推荐:“去看病人吗?买束花吧,送鲜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鲜。”佳期想起那半走廊的花束花篮,不由觉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间,突然看到一点点娇嫩的白,于是伸手一捞,很细的一把花,长长的梗越发显得花朵伶仃。
她问:“多少钱?”
店老板却说:“看病人您甭挑这个啊,这个花不适合送病人。买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气。”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拿这个送病人,这花多少钱?”
“十块。”
总有好几年没有买过姜花了,原来常常买,跟和平到菜场买菜,顺便带一把花回去,两块或是三块一把,没想到现在要十块钱了。
没想到阮正东见到花倒是很高兴:“送给我的?”
她没好气:“想得倒美,我自己带回去插瓶的。”
“真小气。”他生起气来也会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来,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给你的花,还不嫌多啊。”
门口有人在叩门,不轻不重的三下。其实门是开着的,阮正东一回头,原来是阮江西站在门口,她身材本来就高挑,远远站着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种净直匀称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着两人只是微笑。
阮正东问她:“你怎么来了?”
“张秘书说妈妈下午要来看你,所以叫我也过来,我看看还早,就先来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旧浅笑盈盈。“佳期,”她已经十分熟悉地直呼她的名字,“这花真漂亮,是什么花?”
“是姜花。”
“啊,家里花园里好像种了一点,不过是红色的,像蝴蝶一样,倒是真好看。”
阮正东说:“家里那是虞美人,哪是姜花了。”
江西说:“明明是姜花——你到底有多久没回家了?只怕你连家门朝哪边开都忘记了。”
正说着话,电话响了,阮正东听完电话后望了佳期一眼,告诉江西:“张秘书陪妈妈就过来了。”
佳期觉得不方便,因为阮正东的母亲要来,不知为何她有点隐约的不安,说:“我只怕得走了,公司还有事呢。”
下楼后出了电梯,正碰见别的人搭另一部电梯上去,跟着好几位穿白袍的医生,仿佛是众星捧月簇拥着,正好跟佳期迎面撞见。佳期当时也没有太注意,因为手袋里手机正响,她还捧着花,只顾忙着腾出一只手接电话。
晚上佳期和周静安去吃涮羊肉,这间店她们常常来,因为味道好,人永远多得要命。热气腾腾的涮锅,羊肉香韭花香,还有甜蒜特有的香气……氤氲着好闻的细白汤雾。周静安最喜欢这家店,说哪怕不吃,看着就暖和。佳期也喜欢这里,最重要的是气氛热烈,像周静安说的,看着就暖和。天花板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新闻,店堂里人声鼎沸,讲些什么也听不清。佳期夹了一筷子羊肉,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那电视,羊肉太烫,她被烫到,皱着眉头直嘘气,问周静安:“哎,电视上那个人是谁?”
周静安瞥了一眼电视,说:“那不是谁谁的老婆吗?”又问,“怎么了?”
佳期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认错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东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已经很晚了,他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佳期有点累了,靠在床头就着壁灯翻着小说,听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闲扯,说哪个护士漂亮。佳期不由觉得好笑,他连在医院也不肯闲着,还忙着泡小护士。
阮正东说:“谁说我泡小护士了,都是她们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说话跟白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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