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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天,就是元旦了,又是新的一年。
不知不觉间,公元一九九一年,就这样走到了最后的关头,不为任何人而停留。
入夜之后,古老安谧,千百年来都仿佛没有变过的九镇夜空,也间或不断地绽放起了辞旧的烟花。
当第一朵烟火升起的时候,绚丽的光芒照在了九镇大桥北边新码头的一个小巷子里,也照在了唐一林的脸上,光影斑驳,转瞬即过。
一林用标志性撑腰不懒胯的讨嫌姿势靠在巷口的那棵无名小树上,脚下是一地烟头。
穿堂寒风带着山区特有的浓重湿气,从巷子另一头的白杨河边吹到他的身上,在这样的风里,唐一林却已经站了几个小时。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他很早之前就想等到的人。
不过,他不急。
虽然,夜风有些冷,但他的心是热的。
因为,今夜他将会达成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愿望。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一个夏夜。
唐一林坐在一辆破旧不堪的长途大巴上,驶过宽阔笔直到让人无法想象的深南大道。一路上,看着两边无数盏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比星星还要璀璨,比彩虹还要艳丽的灯火;以及那座金碧辉煌据说只有外国人才能入住的上海宾馆,还有酒店外面的街道上,那些衣着整齐,绝对不会打赤膊或者卷裤腿的高傲而洋气的城里人。
就算是在此时此刻的寒风中回想起来,唐一林的心底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数年前的那个夜晚,那种新鲜激动得让人口干舌燥的美好感觉,是多么的幸福。
那时,唐一林十八岁不到,只是一个辍学几年了,还整天在乡里地方瞎混度日,什么都不懂的小镇少年。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深圳,带他去的人是他大哥,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唐五。
就在那里,唐一林许下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愿望。
那天,唐五带着他下车的地方,叫作松岗。
可是到了之后,唐一林却大失所望,这里的路标上虽然也是写的深圳,可与宛若天堂的深蓝大道却好像是两个世界。一林觉得自己就像是来了另外一个九镇,同样肮脏的街道上走着同样打着赤膊或是卷着裤腿的人,唯一的不同,只是这里的人更多更嘈杂,说的也不是九镇话而已。
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心底的不满,因为,在来之前,哥哥给他说,这趟过来深圳,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活。
更好,更有出息地活。
他已经不算太小了,无父无母的生活中,他多少都知道了些生活的艰辛。他只是有些不明白,如果在松岗这个看上去也不怎么起眼的地方都能过上有出息的生活,那又何必离开九镇?
他们走进了一个叫作“湘粤长途车站”的地方。说是车站,其实就是松岗边上,一块不大不小,可以停三四十辆长途大客车,用碎卵石铺成的地皮。
他们就住在车站的管理处,一个用集装箱改成的小房子里面。
接待他们的那个人姓戴,也是从家乡县出来的,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不冷不淡,人们都喊他戴哥。
这也是唐五带着他一起投奔的人。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早上,他跟着哥哥一起起床,哥哥唐五却给他说,让他好好休息两天,适应一下这边的生活,等周边工厂开始招人,遇到合适的工作了再说。
他很想问,那哥哥自己呢?
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哥哥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已经转身走出了门。
然后一整天,他都没有看见自己的哥哥。就连中午,都是他在饿不及了的情况下,自己拿着哥哥给他的几块零钱去车站门口买的一碗面。
直到晚上,他才再次见到了哥哥,以及哥哥的工作。
哥哥回来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而是黑压压的一大帮。而且不知为何,每个人的脑袋上都戴着统一的鸭舌帽。
谈不上高大魁梧的哥哥混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并不算太起眼,但是一林却看见,哥哥是紧紧走在戴哥身边的,还远远对着自己笑了一下,脸上有种少见的意气风发。
哥哥他们进了车站之后,就径直涌进了旁边几间办公室里面,灯光下只看见人头济济,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百无聊赖的一林游荡到了车站外面的马路上,用眼神调戏着来来往往的姑娘。没过多久,他看见几辆中巴车和面包车开了过来,中巴车静静地停在了马路对面,面包车却径直开进了车站。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车站里面传来的吵闹声,从小就喜欢看热闹的一林赶紧小跑着凑了过去。刚进车站,他就看见,就在车站停车的空地上,面包车里下来的十几个人已经和戴哥他们分成两边对峙了起来。
从双方的对话中,一林听出了一些门道。
原来,找上门的是帮广西人,他们也看上了这个车站,今天,他们过来是下最后的警告,要戴哥走人的。
吵了几句之后,双方火气越来越大,一林听见戴哥突然大喊了一声,人缝里,自己的哥哥一马当先冲了出来,哥哥一动,身后的人也就黑压压地涌向了广西人。
那一刻,在漫天的喊杀声中,一林觉得哥哥威猛得就像是小人书里的常山赵子龙。
人群瞬间就融合在了一起,广西人很奇怪地一触即溃,转身就开始往外跑,一逃一追之下,人潮涌过了一林的身边,涌向了车站的外面。
一林突然想起了开始看见的那几辆停在对面的中巴车,可是还没等他来得及通知哥哥,那些中巴就已经开了过来。
中巴上涌下了同样黑压压的人,对着哥哥这边反扑过来。
一林想不到,瞬间之前,还勇猛到不可一世的人们,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万般的没用和软弱。除了哥哥与少数几个有种的人还在迎着人潮往前跑之外,大部分的人居然都瞬间掉头退回了车站的里面,无论哥哥怎么喊都没用。最后,哥哥没有办法之下,也只能退了回来。
人们再次分开两边对峙了起来,只不过,这次,人少的一方变成了哥哥他们。
人群当中,戴哥脸色灰白,哥哥却满是焦急地看着一林,示意他快走。可不知为何,唐一林当时只觉得自己头脑猛地一热,反而飞快地跑到了哥哥身边。
对面的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大肚子的男人,用蹩脚的国语撂着狠话,而戴哥则满脸堆笑地讨好着,解释着,说什么和广西人的事,没想过要冒犯这位大着肚子的老大。
原来,那个男人是本地人,也是当地道上喊得出名号,挑得起招牌的老大。可无论戴哥怎么服小,那个男人却怎么也不松口,一定要替广西人出这个头。
最后,那个男人明显不耐烦了,告诉戴哥他数三声,三声之后,不给答复,他就动手。
当“一”字刚从男人的嘴里吐出,一林的心就开始狂跳了起来。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候,他听见哥哥分别对着戴哥和身边的其他人飞快地说了两句话,声音低沉却中气十足。
“戴哥,你想好!!!实在不行,我唐五可以回九镇,其他这些弟兄也都可以跑。戴哥,你不同,你抗不下去,你就只有个死!怕什么?你喊我唐老五过来不就是办这些事的?”
“各位弟兄,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知根知底,都是穷怕了!出来就是为了求财,戴哥如果倒哒,这碗饭我们哪个都没得吃!我不晓得你们舍不舍得,老子还有个老弟要养,老子舍不得!别个上门抢饭碗了都不拼命,那还要等什么时候?过了这一关,我们就出头了!只要弄死了那个带头的就没得问题哒。未必本地人就鸡巴大些,杀不死啊!戴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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