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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觉得,桥,是人类创造的最伟大的建筑物。
因为,无论亭台楼阁构建得多么雄伟壮丽,本质上和监狱并没有区别,都是一种限定与桎梏。路,虽然也给予了人类自由,但是它建在陆地上,没有路的地方,人们一样可以走。
只有桥,才代表了跨越与希望。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踏上一座桥。
过了,就是梦想的彼岸;过不了,就是现实的樊笼。
公元一九九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在冷月与寒风中,唐一林终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属于他的那座桥。
桥下,是波光流转,亘古未变的白杨河水。
桥上,是和他一样渴望彼岸,想要过桥的胡少强。
两个狂人的相逢,血战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爆发。
直到如今,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回答:为什么当时的唐一林不在刚一相遇就立刻冲上前去,趁着胡少强那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当头,干净利落地干掉他,一了百了。
也许是在成功即将到来之前,想要尽情享受下胜利的滋味;也许是多年的恩怨纠缠不断,除了刻骨的仇恨之外,难免多出了几缕棋逢对手般的尊重和相惜,从而给予对方死亡来临前的一个体面缓冲。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真正的答案已经随着那夜的寒风一起碎落在了漆黑的白杨河上,消失不见。
重要的是,向来性格冲动行事决绝,如同过河卒子般不知退路的唐一林,在踏上桥之后,却极度反常地停了下来。带着手底下的五六个人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大桥另一头的胡少强渐渐走近。
两三秒之后,迎头走来的胡少强显然发现了他们,也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停在了桥的中央。
这个时候,除了胡少强自己之外,身边只跟着一个人。
但是,理应是猝不及防处在如此劣势之下的他,居然没有掉头就跑,甚至连一点惊慌失措的表现都没有。
两帮人都像是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中,对视了很久很久,却又没有一个人说话。胡少强居然还掏出一根烟,自顾自点了起来。
随之,唐一林也动了。
他双手背后,抽出了拆成两截别在后腰上的管杀,用非常轻松缓慢的动作开始把分开的钢管和砍刀缓缓旋紧在一起。
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一林整个人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被激怒之后的那种火烧火燎的味道,看上去平静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但是,在他的心中,应该有一些惊奇与诧异。
因为,不远处的胡少强两人,到了这个时候,虽然依旧没跑没动没拔刀。不过,他们却也做出了一个平日里极少见到的反常动作。
当时的九镇大桥上还没有路灯,一到晚上,就只能靠着两岸人家的灯火与天上的星月之光照明,虽然大概能够看清人影道路,但光线还是比较暗淡的,再加上桥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不好走。所以,人们过桥,一般都会带着手电筒。
但,一林他们上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胡少强两人身边有手电筒的光芒,他们是摸黑在走。
可当一林开始接上那把管杀的同一时刻,一道雪白的电筒光却在胡少强身后那个格外壮硕的黑影手中突然亮了起来。
光柱先是越过一林几人的头顶,往他们背后的九镇方向闪了几下,然后又飞快地转过向去,朝着另一头的彤阳那边闪了闪。
再然后,光芒突然飞上半空画出一道虚线。手电筒已经被人扔到了桥下消逝不见,桥面上又回到了之前的黑暗与安谧当中。
但这一次,黑暗和安谧并没有持续多久。
仅仅在电筒光熄灭了几秒之后,一林他们的身后,就已经传来了一片繁杂急促的脚步声。而同时,对面的彤阳方向,也出现了好些个烟头明灭不定所发出的火点。
脚步和火点越来越近。
十几二十米开外的大桥中央,自打接触以来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的胡少强,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把手掌伸向了身后那个壮汉。随后,寒光闪烁,已经接过了一把锋利无匹的剁骨钢刀。
按照我和一林二十来年的交往中我对他的深刻了解。
一般,到了这样的时刻,我认为他一定会血涌上头红了眼,不要命地冲上去,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一举搞定胡少强了。
事后多次,我与何勇他们聊天,他们几人也抱着与我差不多一致的看法。
所以,我们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一晚的一林,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
一直以来,一林充其量都只是一个将,一个勇往直前、逢山开路的猛将。他从来都不是足以统帅万人,趋利避险的帅。
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却没有任何道理地突然升华了。
那一天开始,在九镇人的心目中,唐一林从一个金牌打手,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大哥。
我没有亲眼见到当晚所发生的一切,我无法彻底还原当时的所有细节。
但是,我知道,人性是共通的,是永恒的。
不管是谁,到了当时的情况之下,都应该能够明白过来了。
唐一林,和他的人,已经进了圈套。
没人不怕死,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唐一林胡少强这样天生无惧的人。
所以,我敢肯定,一林的手下,已经慌了神。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社会,刀口舔血混饭吃的流子,虽然没有谁能够拉下面子开口叫嚷,但他们每个人都一定握紧了自己手里的家伙,紧张万分地开始寻找自己的退路。
军心已乱,溃败无疑。
如果形势照这样发展下去的话,那么,当天晚上,一林那边,一个人都跑不掉。毕竟,这些人都是跟着唐一林过来办胡少强的,依胡少强残忍霸道的性格,就算那些人不用陪着一林一起死,至少也是个废了筋骨寒了胆的下场。
那么再往后,何勇的身边也就少了很大一批经过生死历练,精悍能干的硬腿,唐氏一门的辉煌也绝不可能那样轻易地在他手里重现开来。
这本书的故事和我本人的历史,也就要再次被改写。
可这一切都没有出现。
因为,接下来的唐一林,奇迹般地做出了一个唐五的选择。
当前后两帮人纷纷出现的时候。
唐一林也旋上了管杀接口的最后一道螺线,当时的他应该已经彻底做好了动手准备。
可是,他却没有动。
据那晚跟在一林身后参与此事,后又坐牢出来成为了何勇手下除鸭子之外,最得力臂膀的一个叫作陈中的人事后给我们说。
当时,一林先扭头瞟了一眼身后围拢过来的那帮人,然后摇了摇头,脸上居然还出现了一点像得意又像鄙视的笑容。这才回过身,将手里那把连接好的管杀往地上重重一顿,大声朝着对面的胡少强喊道:“胡特勒,你今天搞出了个大场面啊!啧啧啧,十面埋伏!这种场合,好些年没有在九镇看到哒。哈哈,老子过来索你的命,带这几个弟兄就作数了。你来收我的魂,还要这么多人,是不是你自己不敢搞啊?哈哈哈,老子唐一林值不值哦?”
听了这个话之后,胡少强也少有的大声笑了起来。
陈中说,一林的笑还是和平时一样,没心没肺、豪气万千;但那一夜胡少强的笑,却不知为何,笑得让他寒毛直竖,打心底的发冷。
在笑声中,胡少强平平淡淡地说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回答:“唐一林,杀你,要出这个价,你值得!”
胡少强在说的时候,唐一林本来还在得意扬扬地笑。可是当这句话彻底说完之后,唐一林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整个人的气场也完全变得不同了起来,再也没有了片刻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戏谑模样,就连背脊都挺直了几分。
他沉默了好几秒钟,这才开口说话,语调平和冷静,当中好像还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真诚与礼貌:“胡特勒,都是出来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心里都明白,我也就明人不讲暗话。今天晚上我和你,肯定要矮一个在这里。你搞出这么个局,看起来,今天我唐老二想要弄死你,不容易了。不过,你想要弄死我的话,我唐一林也把话撂在这里,保证不走!凭你的本事自己来拿。是生是死,你我两个各安天命。你不怕死,你晓得我也不怕。最多就当是脑壳忘记在屋里没有带出来哒,好大回事?只是,这些小伢儿,他们起不了好大作用,你是当大哥的人,放他们一马,要不要得?”
一林前所未有的温言细语之后,胡少强居然也破天荒般没有出言讽刺。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半晌不曾说话。
最后,他终于张开嘴,先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带着无比残酷决绝意味的冷笑之后,这才慢慢说道:“唐老二,你,是和我开玩笑吧?”
这话一出口,一林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让人完全分不清到底是轻松还是失望的复杂表情,也不再答话,而是压低嗓门对着身旁的陈中几人轻声说了一句:“等下老子一动,你们就跟着我,千万莫跑散了。放心,只要我还没有死,就包你们都没得事!”
就是这句话,让陈中记了一辈子,每次说起都要眼眶泛红,他说,听到这句话的那两秒钟是他打流这些年来最为安心的一个时刻。
“胡少强,你今天真的一定要搞死我。千万千万记好啊!!!”
在场之人,包括胡少强和陈中在内,谁都没有想到,一林这句话还没彻底落音的当头,他已猛然把管杀一抬,以极快的速度转身跑向了身后那群还在一心听着两位大哥对话,完全没有防备的人群。
不到十米的距离,瞬间即逝。
在彻底没入到人群之前的那一刹那,紧紧跟在一林身后的陈中听见了唐一林一句大吼:
“跟我走!!”
确实没有人能挡唐一林,他们挡了,但是挡不住。
不管是气势,还是狠劲,这些人和唐一林,都远远不在一个层次。
毕竟,他们只是胡少强的小弟,不是胡少强。
而找遍整个九镇,唯一能够在唐一林盛怒玩命的时候,还不惧分毫地迎头碰上的人也只有胡少强而已。
黑压压的人群在身边涌来又退去,陈中早已记不起自己当时挥了多少刀,砍了几个人,又被几个人砍。
他只记得,他们五个人都紧紧地跟在大哥唐一林的身后。看着那个年轻却彪悍无匹的背影,那把朴实却所向披靡的管杀,就那样在刀光血影间硬生生地帮他们劈出了一条生路。没有半个人掉队,在极短的时间内,唐一林六人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划过黄油,奇迹般在身后的人群中做出了一个穿刺。
当无边的压力骤然消失,陈中他们再也顾不上队形,开始凭着本能亡命向前狂奔的时候,他依稀看见,那个原本处于尖刀队形最前端的彪悍身影却又掉转头去,回到了队伍的最后。
那一瞬间,陈中听见了他的大哥唐一林有生以来的最后一次大吼:
“走!去找我哥!走!”
然后,身后响起的繁杂喊杀声,就掩盖了一切。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这是满清末年擎天巨擘,北洋总督李鸿章李中堂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意思是讲,如果人一旦拥有了绝对的权力或者力量,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伤害征服他人的欲望。
简单点说,就是假设你得到了一把极度锋利的兵器,你就一定会想要试一试。
管杀就是这样的一种利器。
管杀这种东西很奇怪,不管是在电视电影里面,还是在其他地方的道上朋友手中,我都没有见到过这种兵器。虽然不知道何时何地由谁发明,但它好像是我们这个地区街头搏斗时所独有的特产。
管杀和开山刀、西瓜刀,甚至杀猪刀之类的家伙都不同,后面三样,在摊点货铺里都可以买得到。管杀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买,只能自己做。
先在废品站、汽修厂之类的地方托熟人找一块钢板,最好是卡车底盘上用的那种,用车床车出大刀或者斧头的形状出来(不用多么精致漂亮,只要样子差不多就行),放电动砂轮上将刃口开锋。然后找一根一米左右的空心钢管,从三分之一处锯成两截,短的那截焊死在成形的大刀上当刀柄。最后,把两根钢管截断的地方分别都车上可供连接的螺线就完工了。
使用的时候,把两节钢管接口旋紧,就成了一把一米多长威风凛凛的双手大刀;不想那样高调,那也可以一手拿刀,一手钢棍,左右开弓;或者是用纱布把钢管绑在手臂上,用来抵挡对方的武器。
总之,管杀这个东西,可长可短,可攻可守,攻击范围可远可近,绝对是江湖中人用来傍身立威的不二之选,堪称是街头肉搏的兵器之王。
所以,在我们那片方圆几百里的地方上,流传了一句话,叫作“管杀,不管埋!”
但是,也正因为管杀的威力太大,到手的渠道工序又太繁琐,导致真正用得起管杀,敢用管杀的人反而并不太多。
至少,就算是翻遍整个九镇的江湖史,迄今为止,用管杀用得最好、最有名的也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民国期间,单刀赴汉口,七进南京城,最后跟随杨阎王呼啸山林未尝一败的八香会总舵把子文湘南;另一个是多年之后大名鼎鼎的九镇六帅结义大哥武晟;最后一个就是唐氏老幺唐一林。
唐一林面南而立,渊渟岳峙般独站桥头,孤单却不落魄,就像是一只身陷狼群,雄风不减的狮子。
面前是为数众多,气势汹汹势必要置他于死地的强敌;背后则是不顾而去,越跑越远的兄弟;唯一陪着他的,只有手中那把管杀。
虽然人群顶头,直接面对他的那几个人已经在唐一林一夫当关的气势震撼之下,不知不觉地放缓了脚步。但稍后,更多被血气和肾上腺素刺激到双目赤红五官狰狞的人们,却依旧还在高举着各式各样的家伙朝他涌来。
唐一林当然可以跑,他本来就已经凭着满腔悍勇冲出了重重包围,而且在这样的局势之下换成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人性本能,也是生存法则,事后没有人可以笑话他。
但是唐一林不能、不愿、不甘心!
今夜带着陈中他们前来伏击胡少强的事情,唐家老大唐五并不知道。唐一林若转身一跑,陈中他们就必定有人会要留在这里。那样的话,就算他侥幸逃回去了,他也没有办法给哥哥一个交代。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办法给自己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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