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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舔舔干裂的嘴唇,蹲下身子,继续拔除那些夺取养分的杂草。虽然它们也是充满绿意的生命,但是没有它们,花草会更加鲜艳,瓜果会更加甘甜。
“歇会儿吧。”院子那边传来赵大姐的声音,“过来喝点水。”
方木应了一声,手却没停,直至身边的杂草被清除干净,才拖着僵麻的腿,一步步走过去。
赵大姐递过一杯水,同时拿起毛巾,帮方木擦去满头满脑的汗。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喝光水之后,就抢过毛巾,自己慢慢擦拭着。
赵大姐把杯子倒满,塞进方木的手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有消息么?”
“没有。”方木低下头,手里的毛巾被他绞成一团,“你放心,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我对不起老周。”赵大姐望着空荡荡的院子,语气黯然,“丢了一个,又丢了一个。”
方木无语,默默地攥住那双皱纹横生的手。
二宝在半年前走失,至今毫无音讯。
“帮姐找找他。”赵大姐一脸忧戚,“亚凡是大孩子,无论到哪里,都能照顾好自己。二宝还小,脑子又不够用……姐怕他挨欺负。”
“我会的,你放心。”方木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赵大姐笑笑,转头看着方木。
“你怎么样?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还行。”方木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光,“陆璐还经常来么?”“怎么还叫她陆璐啊?”赵大姐笑着拍了他一下,“那孩子现在叫邢璐了。”
邢至森的遗孀杨敏领养了陆璐之后,征求了她的意见,最后把她的名字改为邢璐。一来为了纪念老邢,二来,也有让这苦命的孩子重获新生的意思。
“嘿嘿,叫顺口了,总也改不过来。”方木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这个姓氏,承载了太多的回忆。陆家村。陆璐。陆海燕、陆海涛姐弟。陆天长、陆大春父子……
以及那些和他们纠结在一起,最终付出生命的人们。
怎能轻易忘记。
“邢璐现在高二了。”赵大姐接过方木手里的杯子,“这孩子,一门心思要考警校呢。”
方木无声地笑笑:“再过两年她就该高考了,让她安心学习。”
“嗯,还有你,也别老往这里跑了。”赵大姐细细地端详着方木的脸,“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呵呵,再说吧。”方木把毛巾递还给赵大姐,刚要起身,就听见衣袋里的手机鸣叫起来。
C市第47中学门前挤满了家长和围观的市民,钢质伸缩校门的另一侧,几个神情严肃的警察来回巡视着,不时对那些试图越过警戒线的家长大声呵斥。
几十米开外的教学楼里,有教师带着成队的学生匆匆而出。校门外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呼唤自家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学生刚刚走出校门,就被心急如焚的家长一把抱起来,上上下下地查看着,生怕惨剧就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学生们倒是一脸兴奋的表情,对他们而言,停课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方木刚把车停稳,就看见一辆写着“C市导报栏目组”的面包车急停在自己身边。女主持人和摄像师以及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出,一边彼此催促着,一边急匆匆地往校门方向跑去。方木摇摇头,掏出警官证向把守在门前的警察晃了一下,快步走进了校园。
没走多远,一个神色紧张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后,开口问道:“请问您是省厅的方警官么?”
方木点头称是,对方显得更加紧张,一边握手寒暄,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始检讨在校园保卫工作方面存在很大不足云云。
方木听了几句,有些不耐烦了,就打断他的自我批评。
“请问您是?”
“哦,我是本校的保卫处长。”男子既恐慌又谦卑,“我刚上任半年,没想到……”
方木不想再听这些推卸责任的废话,径直绕开他。
“带我去现场吧。”
现场位于教学楼二楼的204教室,先期赶到的同事们已经把现场封锁起来。方木站在门口,只能看见教室后面忙碌的勘查人员。
“你来了?”
方木回过头,一身干练打扮的米楠从讲台后绕过来,随手递过一副头套和手脚套。
方木一边穿戴,一边问道:“证据都固定了?”
“嗯。”米楠帮他整好有些歪斜的头套,“看你,马马虎虎的。”
“提取到足迹了么?”
“嗯,不过不理想。”米楠皱皱眉头,向摆在讲台上的足迹箱努努嘴,“只有半枚,而且不清晰。”
这时,教室里相熟的同事们纷纷抬头和方木打招呼,一个高大的年轻警察走过来,颇为热情地和方木握手。
“方哥么?我是宽城分局的杨学武。”他的笑容中不乏一丝倨傲,“我和你们边处长很熟,他经常提起你。”
方木也听说过他。杨学武近几年破了几宗大案,能力强,人也机灵,是市局重点培养的后备力量。
“看来你们认识?那我就不介绍了。”杨学武转向米楠,“米楠,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不了。”米楠垂下眼皮,“我还有事。”
杨学武有些尴尬,不过再次面对方木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这次得麻烦你了,方哥。”
方木不太喜欢这些客套话,心里却仍有一丝疑问。虽然案发地点很特殊,但普通的凶杀案件是不需要动用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
“为什么会叫我来呢?”
杨学武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
“你看看就知道了。”
尸体位于教室北侧第一排和第二排桌椅中间的过道上,头西脚东,呈跪伏状。死者四肢均被束缚,左手被铁质铐环锁于暖气管道上,右手则被一条长约一米五的铁链锁于后门把手上。双脚各自被一条铁链锁住,并与那条较长的铁链连接。在现场的法医介绍,经初步鉴定,死者的死因为出血性休克。这一点并不难判断,从死者左手腕处的开放性创口和满地的血迹就可以得出这一结论。然而,奇怪的是在现场提取到的其他物证。
死者的右手握着一支钢笔,笔尖已被黑褐色的血污糊住。尸体前方是散落一地的A4纸,纸上均布满已经干涸的血迹,看上去是一些数学算式。纸张下方是一本初中数学习题集,翻开至第73页,同样也是血迹斑斑。
死者跪伏在这些奇怪的纸张上,头向南微侧,双眼半睁,似乎临死前还在注视着什么。循其目光望去,是一个小小的密码箱。钢质,银灰色,数字按键上布满杂乱的带血指印。
方木看看墙边,死者悬挂的左手腕下,一个白色塑料桶赫然在目。桶边布满血渍,桶内尚有小半桶内容物,黑褐色,初步推断为血液——而且是死者自己的血。
“用这支笔,蘸着自己的血……做数学题……”方木慢慢站起身来,又看了看那个密码箱,“难道是为了获得密码?”
密码箱里有什么?
他抬起头,征询的目光扫向一直抱臂不语的杨学武,后者显然读懂了他的目光,摇摇头。
“里面肯定有东西,不过不知道是什么。”他挥手示意一个警察过来,“要不要我找人撬开?”
“不急。”方木摇摇头,“里面应该只是能让他求生的东西。”
杨学武看看死者手腕上的创口:“止血带?”
“应该不是。”方木指指拴在死者右腕上的铁链,“他的右手根本就够不到左手,双脚也是,即使有止血带也没用。否则他靠指压动脉的方式,就可以延缓死亡的时间——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手机之类的。”杨学武哦了一声,似乎在为自己急于表达意见感到后悔,不再做
声了。
方木没有注意到这些。凶手布置了如此复杂的一个杀人现场,显然不是单单为了杀死被害人那么简单。在这些纷乱的表象后面,一定有更深层次的犯罪动机。
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数学习题集上。
“教室……数学题……密码……”方木皱着眉头,嘴里喃喃自语着。
忽然,杨学武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方木的思路被打断,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报复。”杨学武的脸上是扳回一城的胜利笑容,“凶手的动机是报复。”
“哦?”方木扬起眉毛。
“你最近没看新闻吧?”杨学武朝死者努努嘴巴,“他最近可是新闻人物啊。”
方木坐在吉普车里,笨手拙脚地按动着手机,试图连接上网。可是网页打开的速度很慢,加之屏幕狭窄,方木摘下眼镜,竭力凑近屏幕,那些比蚂蚁还小的字迹仍然是模糊一团。
这时,车门忽然被拉开。米楠轻快地跳上车,递给方木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卷饼和几份报纸。
“趁热吃。”她又指指那些报纸,“这里有关于死者的详细报道。”
说罢,米楠就安静地坐在方木身边,大口咬着自己那份卷饼。
方木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伸手去拉车门:“走,我带你吃点好的去。”
“哪有时间啊。”米楠一把按住方木,“下午还得回局里呢——凑合一下得了。”
方木看着米楠。她扎着马尾辫,脸上不施粉黛,一身干练的深蓝色执勤服。在她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个恐惧无助的女大学生的影子。三年前,米楠大学毕业后,直接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并被C市公安局录取。在中国刑警学院刑事技术系痕检专业培训两年,取得第二学士学位后,成为C市公安局宽城分局刑事警察大队的一名现场勘查人员。
米楠的余光注意到方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慌乱起来。
“怎么?”她转过头,用手在嘴边胡乱抹着,“吃到脸上了?”
“呵呵,没有。”方木移开目光。
“那你看什么看!”米楠的脸色绯红,三口两口把剩下的卷饼吃光,“你也快吃吧。吃完送我回局里,有点东西要给你。”
“什么?”
“我给邢璐买了几件衣服。”米楠的目光柔和起来,“这丫头的个子长得太快了——前几天还抱怨嫂子买的衣服不合身呢。”
“呵呵,好。”方木把卷饼咬在嘴里,抬手发动了汽车。
车停在分局的院子里。米楠跳下车,拍了拍手里的足迹箱,抬头对方木说道:“我先把这个送到队里,你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算了,我就在车里等你。”方木不想引起米楠那些中年女同事的无端猜疑,“正好可以抽根烟。”
米楠显然知道方木的想法,抿嘴笑笑,拎起足迹箱向办公楼走去。
方木目视着米楠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办公楼的门口。随即,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燃之后,开始翻阅那几份报纸。
刚看了几眼,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抬眼望去,一辆警车正疾驶进来,稳稳地停在车位上。一个制服警察跳下车,拉开后门。在一阵呵斥声中,几个身着奇装异服,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的年轻男女,抱着头,挨个从车上跳下来。
应该是在某地擒获的一帮小流氓而已。方木扫了一眼,低头继续看报纸。然而,眼前却不再是白纸黑字,而是那些男女中的一个。
仿佛刚才那一瞥,像电烙铁一般将某个形象牢牢地焊在方木的脑海里。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几个年轻男女排着队走进办公楼,一时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值班的警察打趣道:“呵,大丰收啊,抓了一串。”
“这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一个警察踢了排在最后的男孩一脚,“大白天就在歌厅嗑药。”
“挨个核实身份,通知家长!”另一个年长的警察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狠狠地说道,“先把那丫头给我带来——妈的,还敢动酒瓶子!”
两个警察拎起其中一个女孩,在一阵踢打尖叫中,把她拖进讯问室里,麻利地铐在椅子上。
“你给我老实点!”年长警察指着女孩,“不把你送劳教我就不姓陈!”
说罢,他气冲冲地对另外两个警察喝道:“给我看好她,我去拿笔录。”
女孩虽然被牢牢地铐在椅子上,仍旧不甘心地拼命扭动着。挣扎了一会儿,眼见脱身无望,女孩破口大骂起来。各种污秽不堪的脏话连珠炮似的从女孩嘴里喷出,门外两个警察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冷漠表情。骂了一阵,女孩觉得累了,更觉得无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息着。
这时,门开了,方木慢慢地走进来,靠着墙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女孩以为终于有了可以发泄怒火的对象,刚抬起头,愣了几秒钟就迅速低下头去,一句脏话也生生憋在喉咙里。
逼仄阴暗的讯问室里,只能听见女孩急促的喘息声。无论是门口默立的男人,还是被铐在椅子上的女孩,都不说话,任凭那不断膨胀的沉默填充在两人之间。
那不过是几米的距离,却隔开了绝望与惊喜、羞耻与疑惑。
还有彼此经年的逃避和寻找。
良久,方木轻轻地挪动脚步,向她走过来。
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却像抽打在女孩身上的鞭子一样。她又剧烈地扭动起来,逃离的渴望比刚才更甚。
方木终于走到女孩身边,慢慢地蹲下身来,目光却须臾不能离开女孩的脸。
女孩拼命把头扭向另一边,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方木看着那不停坠落的晶莹水滴,艰难地开口:
“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女孩紧咬着嘴唇,不说话。被问到第三遍的时候,女孩突然疯狂地冲门外喊起来:“不是要把我送劳教么?现在就送吧!带我离开这里……”
“你别怕。”方木急忙说道,“我不会让你被劳教的……”
“那我能去哪里?”女孩猛地扭过头来,凶狠的面庞正对着方木,“劳教所才是我这种人该去的地方!”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次对视。女孩脸上的黑色眼影已经被泪水晕染得乌七八糟,染成蓝色的卷发蓬松凌乱,加上那对咄咄逼人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乖巧温顺的女孩形象,更像一只发狂的母狮。
“你别这样。”方木伸出手,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女孩重重地“嗤”了一声,眼中却再次盈满泪水。
“你别装了!”她俯下身子,鼻尖几乎顶到方木的脸上,“你那么好,为什么当初不把我带走?”
冷不防地,女孩突然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踹向方木的肩膀。方木来不及躲闪,仰面摔倒在水泥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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