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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竟像听不到他的话似的,依旧趴在地上寻找着。
“对不起……你在哪里……”
方木摸摸腰里的手铐,咬咬牙,刚迈动脚步,就感到脚下踢到了一个物件,听声音,似乎是金属质地的。他弯下腰摸索着,很快就碰到了它。
老天保佑,居然是那支强光手电筒。
方木掂掂手电筒,尝试着按动开关。一道光柱霎时就投射出来。前方几米处,穿着病号服、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的魏巍也被罩在光圈之下。
“跟我回去,你逃不掉的。”
魏巍呆呆地看着方木手里的电筒,似乎对眼前的强光毫无反应。良久,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借着电筒的光芒茫然四顾。突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满是泥土和血污的脸上呈现出惊喜交加的表情。
方木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孙普的骨灰盒静静地躺在一堆枯草中间。
魏巍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仿佛那是一件失而复得的至宝。
方木的眼中,却是骨灰盒上那张充满自信和嘲讽的笑脸。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密林中,那张脸依旧生动、鲜明,宛若重生。
是你。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惨死。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一缕强光笼罩城市。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噩梦一再重演。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良善遭禁,暴戾横行。
是你!!
方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跑过去,赶在魏巍碰到那个盒子之前,飞起一脚。
在感到脚趾剧痛的同时,木盒轻飘飘地飞起来,在空中打着转,掠过那些松柏树顶,径直向山坡背后的巨大虚空飞去。
魏巍一声惊叫,随即像一头猎豹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半空中的木盒扑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然而,对方木而言,却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
木盒在空中缓缓坠落,撞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弹起,盒盖和盒体猝然裂开……
一脸惊恐的魏巍大张着嘴,被乱发遮掩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耀着绝望的光芒。她徒劳地扑过去,试图用手接住那已经开裂的木盒……
木盒在空中裂成几片,细腻的白色粉末泼洒出来,仿佛暗夜中舞动的幽灵,婆娑多姿……
魏巍整个身体几乎横向飞出,右手竭力向前伸展着。然而,孙普的骨灰只在空中摇曳了一下,就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那幽灵仿佛心有不甘,却只能挣扎着顷刻消散,在魏巍的指间稍作停留,就飘向那无尽的黑暗中……
在魏巍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那面深达十几米的断崖。
方木的心脏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那种疼痛无法形容,难以言表。
这是爱么?
最美好。最残酷。最快乐。最痛苦。最自私。最大度。最期盼。最绝望。
罪行不可撤销。爱,同样不可撤销。
方木一跃而起。
时间恢复正常流速的时候,方木的一只手死死扳住那块巨石,另一只手抓着魏巍的手腕。
魏巍的半个身子吊在断崖外面,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依旧失神地看着脚下的黑暗虚空。在那里,孙普的骨灰已经消散无踪,半点痕迹都看不到了。
十几分钟后,方木和魏巍回到墓碑间的甬路上。路过丛林的时候,方木找到那件黑色风衣,甩给了魏巍。
两个人都是伤痕累累。方木的头颈部创口无数,衣服上血迹斑斑,好在没有致命伤,还勉强撑得住。魏巍的情况很糟糕,不仅外形状若恶鬼,从她佝偻的身形和不断咳出的血丝来看,内脏显然已遭重创。
她变得安静了许多,始终背对着方木,半跪在孙普的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被熏黑的照片。良久,魏巍捧起积雪涂在照片上,用风衣的袖口慢慢地擦拭着。
方木背靠在自己的墓碑上,默默地看着魏巍的动作。此刻雪停风住,墓区里再次恢复宁静。那些松柏树也不再张牙舞爪,似乎刚才那场殊死缠斗从未发生过。
孙普的照片很快被清理出来,魏巍伸出布满血污的、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凝固的脸。足足半小时后,她艰难地俯下身子,动手处理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板。勉强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
方木看看她仍不时颤抖的身躯以及捂在胸口上的右手,低声说道:“去医院?”
魏巍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没必要。”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个瘤子是恶性的,即使当时的手术成功,我也活不长的。”
“你现在得活着。”方木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你指认江亚。”
“那不可能。”魏巍干脆地拒绝,“你可以抓我回去,也可以用正当防卫的名义杀死我——就像你当初对孙普做过的那样。”
她顿了顿:“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帮你抓江亚——绝不可能。”
“为什么?”方木突然笑笑,“你爱他?”
“别问这种傻问题。我已经不知道那种感觉了。”魏巍也笑了,她扭头看看孙普的墓碑,“现在他走了,彻底消失了……”
魏巍转过身子,看着方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也空荡荡一片了。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了。”
方木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内心一片平静。
是啊,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孙普的骨灰消散于狂风之中,粒粒微尘都落在山脚下的土地里。
所有的爱,缘起于他;所有的恨,也缘起于他。
但是谁又能肯定,等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那片土地上不会生长出丰美的草和鲜艳的花呢?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放下?
方木转过身,面向依然一片翠绿的松柏山林,低声说道:“你走吧。”魏巍十分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在确认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一个圈套。良久,她冲方木的背影微微颔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
直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消失在耳畔,方木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
他转过身,立刻感到浸透血液的衣领已经变干发硬,摩擦到脖子上的创口,疼得钻心。方木一边拽开领口,一边蹭到自己的墓碑前,坐在基座上发呆。
和孙普及魏巍的恩怨已然彻底了结。他还活着,魏巍也没有死。永远消失的只是那个早该消失的人。不管结局如何,魏巍和那些编码都不会再出现。曾以为不可撤销的,终将烟消云散。
与其纠缠,不如原谅。
方木突然很想抽一支烟。他摸摸自己的衣袋,刚才的激斗中,烟盒早已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看孙普墓旁那盒芙蓉王香烟,艰难地移步过去。刚弯下腰,就听到甬道尽头传来魏巍的声音。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夜色中,魏巍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你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江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
她顿了一下:“希望你还来得及。”
说罢,魏巍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方木呆呆地看着那片暗影,几秒钟之后,突然发足向山下狂奔。
单调的等待音从未让人感到如此漫长。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方木几乎已经把油门踏板踩断,时速表上的指针正接近危险的数字,然而,他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这些了。
雪后的城郊公路上一片湿滑。在路上小心翼翼的驾驶员们惊恐地看着这辆疯狂的吉普车,怀疑它在下一秒钟就会翻到路基下面,车毁人亡。然而,在不断的侧滑和摇摆中,这辆吉普车依旧飞也似的向市区狂奔。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您所呼叫的号码无人应答,请稍后再拨”,方木一边狠踩油门,一边拨通了杨学武的手机。
刚一接通,方木就大吼道:“快去找米楠,快!”
“什么?”杨学武先是迷惑,进而焦急,“米楠怎么了?”
“她有危险!”方木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快去!”
“我马上去!”杨学武二话不说,立刻挂断了电话。
从龙峰墓园开进市区只用了短短十几分钟,然而对方木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此时已近晚上9点,市区内的车辆却依然很多。红灯,径直闯过。车辆拥堵,就在人行道上强行穿越。什么交通规则,什么职业形象,方木统统都顾不上了。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名字。
米楠!米楠!
电话突然响起。方木单手握住方向盘,急转过一个街角,几乎把路旁的垃圾桶撞飞,另一只手接通了电话。
“喂?”
“我找不到米楠。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杨学武的声音同样焦急万分,“不过,手机定位显示她就在她家那栋楼附近。”
“五分钟后到。”方木急忙补充道,“叫救护车,还有,你带着枪。”“知道了。”
四分半钟后,方木把车停在米楠家楼下,径直扑到楼下的对讲门前,狂按403室的门铃。
无人应答。
方木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又连按其他住户的门铃。很快,一个苍老的男声在对讲器中响起:“回来了?”
“开门!快点开门!”
“你是谁啊?”
“警察!”方木急不可待地吼道,“快开门!”
“嗯?你是哪儿的?”男声既慌乱又充满犹疑,“有什么事儿么?”
“操!”方木不再跟他废话,急速查看着对讲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外侧罩着不锈钢制网格。方木把手插进网格间,右脚蹬在门上,随着一阵金属断裂的脆响,网格上的焊点被方木生生拉开!
方木丢下网格,挥拳捣碎玻璃窗,然后把胳膊探进去扭开门锁,立刻冲进了楼道里。
快步登上四楼,方木直扑到403室门前,连连拍打着房门。
“米楠,米楠!”
室内一片死寂,毫无声息。
方木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头上也是冷汗涔涔。
她不在家,还是已经……
402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探头出来,看到状若疯魔的方木,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缩回头去。
方木来不及理会他,上下打量着403室的防盗门。厚重的铁门看上去牢固无比,光秃秃的门面上除了一个把手,再无可以下手的地方。
方木拽住把手,蹬住墙面,死命向后拉拽着。然而,无论他多么用力,防盗门除了发出难听的吱嘎声之外,依旧毫发无损。
怎么办,怎么办?
方木已经失去理智,一边徒劳地拉拽着房门,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米楠,米楠!”
正在此时,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杨学武就冲了上来。
只消一眼,杨学武就已经判明了情况。他一言不发地拽开方木,抬脚向门锁上猛踹,之后又去拉动把手,防盗门却仍然牢牢地镶嵌在门框上。
杨学武骂了一句,转身示意方木退后,随即拔出手枪,一手挡在额前,一手向门锁瞄准……
“你们在干什么?”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转头。
站在楼梯上,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挎着小小的塑料洗漱篮,手里举着咬了一半的冰激凌的女人——
正是米楠。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杨学武甚至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脸不可思议。然而在方木的眼中,这个女人宛若从天而降,失而复得。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狂喜的么?
倒是米楠先反应过来,她看到一脸伤痕,浑身血迹斑斑的方木,立刻惊叫一声扑过来。
“我的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凉滑细腻的手指抚上方木的脸庞。方木怔怔地看着那双充满焦急与关切的眼睛,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学武尴尬地扭过头去,把手枪插回腰间,半是宽慰半是责怪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楼下的浴池洗澡,手机锁在柜子里了。”米楠匆匆回答,又把头转向方木,“你快说啊,你怎么了?”
方木却依旧没有回过神来,似乎仍然不能肯定面前的米楠安然无恙。他抓住米楠的手腕,如梦似幻般地喃喃说道:“你没事?”
“我好好的啊。”米楠有些莫名其妙,转头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杨学武。后者耸耸肩膀。
“我也不清楚,方木打电话给我,说你有危险。”正说着,杨学武的手机响了,他向米楠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抬手把手机举向耳边。
手机铃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的大脑也在这一瞬间运转起来。
米楠毫发无损。那么,魏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江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
方木突然瞪大了眼睛,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巨大的恐惧感向全身笼罩下来。
不会,一定不会是她!
方木一把推开米楠,转身向楼下走去。刚迈出一步,就被杨学武拽住了。
“方木!”杨学武依旧把手机举在耳边,电话那头,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杨学武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震惊与痛惜。
他不敢,也不愿说出那个可怕的消息,只能紧紧地抓住方木,盯着他的眼睛,机械地重复着。
“方木……”
一切已昭然若揭。
方木却似乎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呆呆地回望着杨学武,试图在后者的眼神里寻找任何一丝可能是戏谑的神情,嘴里兀自念叨着:
“不会的,不会的……”
第二十四章 忽略
雪后初晴,天色大好。整个城市被素洁的白色包裹,似乎一切纯美如初生。
市局。一楼。法医解剖室。
门忽然开了,杨学武探头出来,看看走廊里的两个人。方木呆呆地坐在长椅上,身上的伤痕都没有经过处理,血渍犹在。他盯着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手指蜷曲着落在膝盖上,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
靠在墙边吸烟的邰伟看到杨学武,投以征询的目光。
杨学武点点头,简短地说道:“可以了,进来吧。”
邰伟扔掉烟头,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足有几秒钟之后,方木才缓缓抬起头来,木然地盯着邰伟,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进去吧。”邰伟低声说道,“去看看她。”
方木的眼球转动迟滞,灰暗的瞳仁里毫无光彩。他移开视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刚直起腰,脚下就一软,差点扑倒在地上。
邰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勉力撑住他的身体,嘴里一声叹息。
杨学武神色黯然,默默地让出位置,等邰伟扶着方木走进解剖室,又重新关好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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