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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以前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有一天,寝室的老六在那惊呼说:“念锦你过来看看,这一桌子你看到没,知道要多少钱不?”
我当时手中正拿着吹风筒,用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很怕电压过高,整个楼层都跳闸,再想到寝室大妈的那张阴森森的脸,便只迅速地扫了一眼,也没上心地胡诌了一句:“十万。”
她立刻惊呼了一声,“不错啊,有眼光。我刚让老二看,她才猜了个几千,你比她上道多了,一下子就准了,将来没准也能去感受一下呢。”
“少废话,到底多少?”我好奇地问。
“就你刚刚说的那个数,还多了些零头。这照片也不知是谁传上来的,我的妈呀,一桌子菜要十万,很多人几年都挣不到这个数,也不知他们吃到肚子里的是什么,是钻石不成?也不怕噎死。”
这是仇富心理的典型征兆,我没什么特别感觉,听听就过去了,不过心里也不禁跟着惊诧了下——一桌子饭菜十万,当真是奢侈得很。只是那样的生活不过是听听而已,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不,不是有一天,而是经常会面对这样的一桌子酒菜。但入了肚子之后,除了最初的虚荣心在作祟的甜美外,鸡肉还是鸡肉,菜还是菜,大米仍是大米。
我把这些念头收了起来,走过去在许莫然身旁坐了下来。
男人之间就算刚刚还剑拔弩张,酒桌上也能化成虚与委蛇。秦子阳和许莫然就是,两个人正举着杯子,在空中相碰,声音异常清越,似乎这杯子的质地好些,发出来的声音就真有些不同。
底下的众人也笑呵呵地说着些场面话。
“原来秦少和许总是旧识,这也真是巧了,看来今天怎么也得多喝几杯,尽尽兴。”因为之前针对过我,陈局长后面可是使足了劲儿地打着圆场,献着殷勤。
若说他到现在还看不出一些苗头来,那他也白在官场待了这么多年,还混到了这个位置上。这会儿话说得自然而然,敬酒插话都滴水不漏,也是个真有水平的人物。
“来,苏小姐,我也敬你一杯。刚刚真是太对不住了,你看你也不早说,我那阵子几杯酒下了肚,人还没缓过神来,只觉得头发蒙。唉,真是年纪大了,这脑子啊,越来越不好使了,刚刚的事你可别见怪啊。”他一脸的真诚,让人就是想说个“不”字都难,邻家大叔的样子做了个十足。
我本就习惯了这些事儿,若说在意倒是谈不上,只不过想起刚刚秦子阳一直沉默冷眼旁观的样子,心里一紧,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那掐着,怎么都不肯松开,于是脸色怎样也化不开,不过也不好不顾面子就这样坐着,只能慢慢地站了起来,举高杯子,不咸不淡地道:“陈局哪里的话,要怪也该怪我这胃,用句陈局长刚刚的话来说就是,哪天疼不好,偏偏就赶上了今天,呵呵,说对不住的应该是我才是。”
这话一出,那边的老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尴尬。不过他的官职倒还奈何不了我什么,况且他现在与我没什么关联,我也不用在意他太多,而且就许莫然现在的身份,我虽然不是十分了解,也隐约觉得,要比他们高出一个档次来。
许莫然,他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了得……
许家又是……
我把这些纷乱的念头压在心底,挑眉看前面。
“咳咳,都怪这酒,真是坏事的东西。苏小姐若是心里还存着芥蒂的话,我再自罚三杯。”说着就举起了杯子。
“陈局长刚刚也是喝得多了些,苏小姐就别介意了。”张检察官也忙道。真是个会为人处世的人,刚刚帮我,这会儿帮陈局,两边都帮到了,落了个好印象。
我本就不想抓着这事儿不放,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落下个人情也是好的。
可就在这时,秦子阳突然开口道:“苏小姐一向大方,这点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况且刚刚陈局长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酒桌上多喝几杯本就正常,这年头都是巾帼不让须眉,陈局长无非是把那不能喝酒的话语当成了需要别人进行劝慰的场面话,没有个一来二往,这酒总是难以下咽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许总……”
许莫然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不过只是片刻,便慢慢地倒入了口中。放下酒杯后,他也不接这话,只是伸出筷子夹了一个大虾,在众人的视线下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他的手艺是真好,似是常这么做,不一会儿,一整条剔透鲜嫩的大虾就落入我的盘里。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秦子阳,淡然道:“念锦她胃不好,是不是巾帼这些都不重要,我只要她健健康康就好。”
秦子阳的筷子啪地一放,面容冷峻如那被严霜侵蚀的石雕,还多了几许冷冽。
“苏小姐真是好福气,许总对您可真是疼爱有加。”好半天,秦子阳这句话才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被抛了出来,可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会真把这话当成普通的祝福。
总之,这顿饭,包括之前玩桥牌在内,从刚开始就有些诡异,大家的目光也都在我、许莫然和秦子阳之间来回睃巡。
“是啊,苏小姐可真是有福气。秦少什么时候也找一个?秦老一定也想早些抱孙子了吧。”
这时,坐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局长身边的女人笑着道。
她说话的声音很特别,但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这话一落,大家也都跟着应和。
但秦子阳却并不领这个情,脸色丝毫没转好,更加不管不顾地看向我。
“苏小姐,我敬你和许总一杯。”
他站了起来,亲自斟满了酒,看着我和许莫然。
“抱歉,我……”我刚要拒绝,但抬起头看到秦子阳时,他身上散发的冷然气息却让我心头一惊,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眼里的决心竟然让我无法说“不”。
“我代她喝。”许莫然也站了起来。
“我敬的是你们,而不是她,代替似乎说得不妥吧。况且,许总,不是什么都可以代替的,代替的东西终究不会长久。”秦子阳沉声道。
许莫然的脸色忽地一变,瞬间又恢复了平静,看向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
看来这杯酒是无论如何也得喝了。秦子阳,你当真想看着我胃出血,或者是脏腑被酒精灼烧而入医院你才甘心?还是说……你在等我,等我开口求你,等我开口说软话……
我举起酒杯,刚沾到嘴,手中的杯子便被夺了去,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所有人都看向了秦子阳。
他的面色沉得吓人,好似那个正被逼着的不是我而是他一样。他看着我,狠狠地看着,但什么都没说。
在座的众人谁都感觉到了这不平常的气氛,整个房间都沉寂了下来。
“我有急事,先走了,这杯酒苏小姐还是留着以后再喝吧。”说完,他回头冲众人打了个招呼就直接走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所有人一时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许莫然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些。
我坐下来后,默默地吃了几口菜,任凭张检、陈局他们怎样闹着气氛,我依然吃得食不知味,觉得异常疲乏。
秦子阳,他到底没有逼我喝下去。
饭局结束后又虚与委蛇地应酬了下,众人就拖着一身的疲累散了场。
申秘书等了半天,见我出来急忙凑了上来,刚想跟我说什么,却看到许莫然走了过来,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了我的肩上。他整个人一愣,刚要出口的话硬是给塞了回去,但那嘴还张着,于是形成了很诡异的样子,那半张着的嘴差不多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念锦今天有些累,我先送她回去。”许莫然揽着我,淡淡地冲着一旁的申秘书说着。听起来像是征求的话,实际上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决。
不过申秘书也不可能去拒绝,在呆愣了几秒后,他立刻堆上了笑脸,忙点头哈腰道:“没关系没关系,累了多休几天也行。”
“谢谢。”许莫然冲他微微一笑。
“许总太客气了,呵呵。”申秘书说完看向我,关切地道:“怎么这么累,在里面被灌酒了?”
“没有,可能昨天没睡好。”我没有多说,我已经疲累到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申秘书看了我几眼,便不再说什么。
在等着许莫然把车开出来的时候,我不受控制地看了一眼停车的地方,那辆熟悉的捷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这夜晚的风有些凉,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直响。
过了一会儿,许莫然才把车开了过来。我上了车,他给我系好安全带,一路沉默着到了小区门口。
“要不要我另外给你找个住处?”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既然这个地方他可以买下来,那么换一个地方只不过是费二遍事而已,依照他们的财力,多买几处房子就跟一般人买衣服一样简单。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你知道的,那个号我从不关机。”许莫然认真地交代着,那双早些年看起来像是小鹿一样晶莹剔透的眼这一刻还是那么亮,只不过里面隐约多了一丝轻愁。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许同志,要记得,你可是比我还小。”我打趣一般地说道,有些受不了许莫然这副表情。说不好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想看到,会觉得心里很沉重,而我就像是陷入疲倦期的人,只想平静地过日子,至少是在某一阶段,平静是我最需要的东西,我需要利用这些时间来沉淀一些事、一些情,以及心里那时不时就会跳出来的似乎能把人吞没的巨大的荒芜感。
心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是空的,这个地方,需要慢慢地平复。
他听了我的话没有吱声,只是认真而严肃地看着我,最后低下头,重新拧动车钥匙,也不再看我,“注意安全。”他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拥有这个世界上最迷人的侧脸的许莫然,一直都是这样绅士,从不过分威逼,小心翼翼却又恰到好处。
“嗯,我会的。”其实我想开口问问他那个所谓“未婚妻”的事。虽然我知道是假的,可是那一刻、那一刹那,许莫然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却是那样的让人无法忽略,让人很难单单把它当成一个笑话。
但此时此刻,看着这张侧脸,这张有着完美线条却隐隐紧绷着的侧脸,我却无法开口,最后只是道了别上了楼。
电梯门刚开,我就看见等在楼层里的秦子阳。他穿的还是今天在VIP包间里的那件黑色西服,只是领带已经敞开,随意地挂在那里,整个人比在宴会上多出一丝不羁,人又高又瘦的,比我走的那段时间要瘦得多,长长的影子在灯光下汇聚成一个点,换个方向又忽然被拉伸开。
莫名地我就想到了以前在美国的日子……
那次是去看一场钢琴演奏会,是郎朗在纽约的表演。我给他打电话,但因为他在开会中,所以一直关机。我手中握着两张音乐会的票,犹豫再三决定一个人去。因为走得匆忙,只留了一张字条压在平时他常用的写字台上。
也不知怎么的,那天他回去后就没在那写字台上办公,给我打电话又显示不在服务区内,于是他急了,开着车子在整个纽约四处寻找,最后只得回到屋子里去等,可我仍是没有回去。
我当时正一个人在纽约繁华的街道上晃悠,一会儿抬起头看看上面霓虹闪耀的灯光,一会儿看看穿梭的行人,就是不太想回去。听了钢琴曲后的自己像是被打了强心剂,整个人兴奋得不想回到那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后来想给他电话时才发现钱包和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偷了,所有好心情都没了,整个人站在大街上像是被遗弃的孩子,举目无亲,四处都是不同肤色、种族的人群,那种感觉糟糕透了。我蹲在地上把自己蜷起来,却没哭,虽然眼眶已经湿润了,或许一眨眼,就能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但我依然死死地压下眼泪,不让它们落下。
最后我站起来,大声地喊了一下。也许在中国,这会让人觉得我是个神经病,但在各色文化汇聚的美国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有恰好路过我身边的人投来几道无所谓的目光。
在那一刻,我好像疯了一般地想要看到秦子阳。
但兜里没有钱,我跑着到了秦子阳他们上班的公司。因为是大公司,刚好在市区附近,到了那之后语言还是不通,只能理解个大概,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好好学习英语。在大学时英语考试就是抄的,因为总有一些为了造福大家而存在的同学,我和她们混得好,最后考试总是无往不利。
最后折腾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是半夜两点了。
电梯门刚打开,我就看到秦子阳站在那里,身材高高大大的,当时是冬天,脖子上还围着我送他的围巾,织得歪歪扭扭的围巾,亏他也戴得很高兴。
他看到我,一下子就拥了过来。
他说:“苏念锦,你去哪了?”
我被他抱得太紧,连说话都觉得困难。
“我的钱包被偷了,手机也没了。”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样子特别凄惨。说来也奇怪,我一直都忍着没哭,就算身无分文地站在大街上都没哭,到了他怀里却哭得一塌糊涂。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长时间?我以为……”
他顿了顿,终是没有说出来。
后来哭得累了,我才想到这是走廊,于是挽着他的胳膊往门口那走。那时的影子就是这样,长长的,汇聚成一个点,再被延伸开。
只不过,那个时候两道影子是并在一起的,如今却是向着不同的方向慢慢延伸……
“你真要和他结婚?”秦子阳一开口就把往昔的温存全部打散,连一点余温都不存。
他的嘴紧紧地抿着,目光中没有在酒桌上那种恨不得把我吃了的愤怒,似乎只剩下冰冷。
虽然是在楼道里,我却感觉比整个人暴露在外面还要冷。
不只是冷,还有疼,身上的皮肤莫名地疼痛着。当然,除了这里,还有一个地方在疼,它躺在我左胸的第二根肋骨那,正在隐隐地、一点一点地钝痛着。
那些个回忆,糟糕透了的回忆,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冒了上来,然后又被狠狠地、近乎于无情地打散开来,留下碎片,割着心,切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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