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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玥也读懂了。她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慌,她丢掉了信,双手掩住眼窝,仿佛要将一双眼睛捧在掌心,又仿佛要将它们牢牢按住,让它们植根入体内,融入骨血。妈妈连忙抓下她的手,担忧地劝道:“不敢揉眼睛,刚刚做完手术,小心感染。”
“我还要眼睛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做手术?为什么?”玖玥忽然情绪失控地哭喊起来。
于此同时,卓然妈妈仿佛受到感染似的,声嘶力竭地哭号起来:“儿子!都是妈妈害了你,都是妈妈害了你啊!”
卓医生忽然一把抓住林霆钧:“霆钧,告诉叔叔,卓然到底怎么了?他病了?什么病?我是医生,生死病痛我已司空见惯,无论他患了什么病,我都有权知道,我们找到他,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都不要放弃。告诉我。”
林霆钧叹口气,眉毛蹙成一团,仿佛下决心一般提起一口气说道:“好吧,时至今日,我也不能再隐瞒大家了。一个月前,我在医院办一点儿事,偶然遇到卓然,他当时拿了一份诊断报告,被查出右眼患了眶内恶性肿瘤,因为当时卓然对我有些误会,所以并没有和我多说什么就离开了。后来我在认识的一位眼科大夫那里打听到,这种恶性肿瘤,世界罕见,全国也仅有两三例,而卓然的肿瘤位置正好位于视神经和下直肌之间,手术切除难度很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损坏视觉神经,可如果不切除肿瘤,癌细胞很快会扩散。可让我吃惊的是,医生告诉我,卓然知道他的病情后,想到的并不是怎样的治疗方案最有效,他问医生:‘我的眼睛保不住了,眼角膜还能用吗?我想把眼角膜捐了。’活体捐赠眼角膜在我国没有法律可依循,医生当时就拒绝了他,让他积极治疗。没想到,时隔不久,卓然主动找了我,又表明了他的想法,他说反正他的眼睛甚至性命都难保,他想将眼角膜捐给玖玥,希望我通过我在医院认识的熟人关系,说服院方,接受他的眼角膜,为玖玥移植。”
听闻此言,卓然妈妈的脸,从苍白到蜡黄,瞬间变了几个颜色,她刚刚已经从信里模棱两可的语句中猜到了,可得到证实后的猜测,像一个破坏力极强的炸弹,她被这个猝不及防的真相击倒了,仍强撑起身子,抱着一丝模糊的希望,抓住了林霆钧的手:“你,没有答应他吧?”
“没有,当然没有。我告诉他,医院的眼角膜并不紧缺,玖玥的手术自有安排,而他的肿瘤,只要选择了合适的治疗方案,并不是毫无生机,他不应该放弃。他当时没有反驳,只是很沮丧地说,这是他欠玖玥的。后来我出国了几天,回来后去看望玖玥,听她说联系不到卓然,我才隐约感觉,卓然出了状况。我悄悄问过玖玥的医生了,卓然的肿瘤恶化得很快,但眼角膜还是健康完好的,在玖玥手术当天,他和医院签订了角膜捐献协议,做了眼球摘除和角膜摘取手术,并指定将角膜移植给玖玥,可他自己,在清醒后的第二天,就悄悄离开了医院。他本应该留院观察,继续化疗才能彻底控制病情,现在这样子在外面,很危险。叔叔阿姨,对不起,我没有及时通知你们,没想到他会这样自作主张,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我已经和小雪悄悄找了他两天,他平时关系好的同学朋友都问遍了,现在,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大家一起赶快想想办法,找到卓然再说吧!”
卓医生的脸一直阴郁沉重,心中慢慢地燃起了怒火,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像举起一块压在心头的重石,怒不可遏地掷向林霆钧:“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为什么?谁让他签订的捐赠协议,我去找他,为什么不和我们家长商量,就可以这样草率决定。”
“叔叔,你知道,他已经二十多岁了,是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我一直也想不通,后来小雪告诉我,说卓然有一次喝醉酒告诉她,玖玥小时候失明,是他导致的,所以,他一直觉得亏欠她,想要用这种方式补偿她。叔叔,我们现在不要讨论这些了,还是先找到他再说吧!”
卓医生仰天长啸,疲倦的双眼里,终于淌出两行心酸的老泪,凄然叫道:“我的傻儿子啊,这是造了什么孽?”
“是我,是我造的孽啊!都是我不好。” 一声隐忍的哭泣,忽然如拉长的警报一般,打破了屋里压抑的沉默。卓然妈妈终于控制不住,放声哭号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拉住了玖玥的手,忽然跪倒在地,像是对玖玥说话,又像向老天祈祷,有些语无伦次,“老天爷,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这一切都是我作的孽啊!不关我儿子的事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都错在我。玖玥,原谅我,这一切都怪我,怪我啊!你的眼睛失明,和卓然毫无关系啊!他不该受这样的惩罚,应该受惩罚的是我,是我啊!把他的眼角膜还给他,把我的眼角膜拿去,拿去,给你。”
她如疯魔了一般,伸手去抠挖自己的眼睛,被众人拦住了。
玖玥懵了,任凭卓然妈妈拉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光明再次消失,她急速地下坠,没有声音,没有意识。
众人合力拉起了卓然妈妈,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阿姨,有话慢慢说。”林霆钧说。
要从何说起呢?卓然妈妈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思维有些混乱。
一切悲剧的起源,源自于另一场悲剧。二十多年前,她的父亲,也就是卓然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在街上与人碰撞发生口角,双方都是犟脾气,谁也不肯相让,进而战事升级,从推搡到大打出手,混乱中,卓然外公被对方的水果刀刺中,失血过多,送到医院时已不治身亡,而对方却最终被判定为防卫过当只坐了几年牢。失去了父亲,卓然妈妈与寡母幼弟相依为命,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辛的一段时光。婚后,她随丈夫在云涤镇工作时才发现,他们的邻居严老汉,竟是她当年的杀父仇人。她对严老汉视如仇敌,对他的孙女也横眉冷对,两个孩子的友谊,也横加阻拦,一切只因心里的仇恨在作祟。那一日,严老汉来配药室取药,当时在配药室工作的她,一时报复心起换了药,她万万没有想到,生病的是严老头那个小孙女,她的复仇,酿成了小玖玥的失明,却阴差阳错地让自己的儿子背负了半生愧疚,并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赎罪,偿还。
“玖玥,你原谅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卓然的事。你们那么好,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吧?带我们去找他,带他回来治病,他还那么年轻,他应该活着,应该活着。”卓然妈妈依然愧疚万分地恳求着。
卓医生气急败坏地叹口气,他被这个埋藏了十多年的真相惊呆了,想起小玖玥多年来因失明所受的不公和痛苦,他也心生愧疚和怜悯,忍不住指责妻子:“唉!沈芳,你糊涂啊!”
“玖玥,不哭,我们不哭。”妈妈怕玖玥情绪激动,怕玖玥伤心流泪,一直惶恐不安地安慰她。
她从那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中醒转,望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她很老了,比妈妈大不了几岁,鬓边的白发却已经那么明显,泪水卡在脸上的褶皱里,很快就干了。听到这样的真相,玖玥不是没有仇恨,她想起了陪她治病却枉死在歹徒刀下的爷爷,想起了现在身患绝症仍下落不明的卓然,想起十数年来夜一般的黑暗时光,她恨她,恨她的狭隘,恨她的疯狂,恨她的狠毒,她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如果不是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更恨的却是,她竟是卓然的母亲,因为她是卓然的母亲,她又不能恨她。
玖玥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内里有狂澜掀起,可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妈妈却是怒形于色,但碍于卓医生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好冷冷地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玖玥刚出院,要休息,你们请回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林霆钧也做起了和事佬:“是啊是啊!既然玖玥也不知道卓然在哪里,我们回去吧!卓然的事就交给我,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卓然父母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颜家的门,玖玥爸爸敬林霆钧是他现在的上司,送到门口,妈妈则一脸冷漠,心疼地拥抱着玖玥,依然重复道:“乖!我们不哭,流泪对眼睛不好。”
众人在房门关闭的那刻,听到玖玥清晰而平静地回答:“妈,我不哭,我没有哭呀!以后我会好好保护眼睛,这是我的眼睛,也是卓然的眼睛。”
3
“妈妈,你知道我这个瓶子里装的什么吗?”
“知道啊!刚接你来暄城时,你一路都抱着,睡着了也不松开。里面装满了蒲公英,毛茸茸的,好漂亮,后来它们渐渐枯萎、氧化、风干,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妈妈,那你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吗?”
“考我啊!妈妈当年可是园林植物专业的高材生哦!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
夜深了,母女俩躺在玖玥的床上,窃窃私语。风涌帘动,月照人白,猫咪静卧美人怀,如果没有忧虑挂心头,便是良辰美景好时节。
妈妈的忧虑,当然还是卓然,那个俊朗如春阳,却又忧郁如秋水的男孩,遭遇那样的病痛和变故,身患绝症,流落在外,她也很担忧他,她不相信,玖玥心里会不起一点波澜、一丝牵挂。可是,整晚,玖玥都没有提起过他,好几次,她想问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卓然成了母女之间的禁忌,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可是,这个花语是谁定的啊!好悲观好绝望的感觉啊!”玖玥依然乐此不疲地继续花语这个话题。
“是啊!不过,花语的定义,有些是根据它们的外形特征生活习性,有些是根据神话传说,都已经流传几千年了呢!”妈妈从专业的角度解释玖玥的疑惑。
“可是我觉得,蒲公英的花语,如果是寻寻觅觅的爱更贴切呢!它不是无法停留,它只是在寻觅一块落脚生根的土壤,就像寻找失散的爱人一样。”她幽幽地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落在她水滴般湛亮的双瞳里,恍若天使。
“对!我们玖玥说得也很有道理。”妈妈宠溺地为女儿掖了掖薄薄的空调被,说,“很晚了,早点睡吧!”她起身。
玖玥忽然撒娇地拉住了妈妈的手,眼神定定地看住她,说:“妈妈,谢谢你!”
妈妈俯下身,温柔地吻了她的额头。
卧室门轻轻地掩上了。她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她的耳畔,响动着各种声音,她听到隔壁房间爸爸山响的鼾声、妈妈回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楼下花园里的夜猫声、夜市上啤酒瓶碰撞的声响,她也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锣鼓喧天。窗外的天色开始是靛蓝,后来渐渐转淡,凌晨四点,街上早餐店出摊,楼下婴儿忽然从梦中哭醒,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她起身,找到书包,装入两件衣服,塞入存了好久的压岁钱,然后,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蒲公英的花语是寻寻觅觅的爱。妈妈,我要去找他。”
她再次离家出走了。
天还没有亮,小区门口还有几盏路灯坏了,世界在她眼中,依然是有些雾蒙蒙的样子,暗处偶尔会传来几声悚然的猫叫,天桥下熟睡的流浪汉忽然在梦中笑出声来,跌倒街头的醉鬼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爷爷说过呀,黎明前的天,是越走越亮的。
凌晨六点半,汽车站已挤满了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乘客。玖玥成功地坐上了开往某郊县的首班车。
晨光给整个世界涂上一层金黄的光晕,风在吹,天很蓝,汽车驶在灰青的公路上,路过金色的麦田,路过苍翠的远山,她看到一栋栋白墙黛瓦的农家小楼,戴红领巾的小姑娘背着书包上学去。世界浓墨重彩,大地光彩重生。
两个小时后,车子在一个叫云涤镇的地方停靠,她下了车。
她怀疑坐错了车,下错了站。那条一下雨就坑洼不平污水四溅的马路,拓宽两倍,沥青铺就,宽阔平坦,还种上了整齐的行道树。曾经的奶粉厂,已变成一片规模宏伟的工业园区,奶粉厂后门里那片蒲公英,还在吗?曾经的理发店,变成了热闹的超级市场。馄饨店竟然还在,门头装潢一新,新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的小学校也在,原址上,两座漂亮的二层小楼拔地而起,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古老的下课铃声被一阵悠扬的音乐铃代替,小朋友像雀儿一般扑棱棱地从教室涌出。
她走在云涤镇的街上,没有人认识她,就像她也不认识任何人。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她。
四季更迭,岁月流转,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看,云涤镇的山依然秀丽如昔,绿色滚向天边;听,学校的铃声又响了,是谁又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蒲公英开满山坡,蝴蝶飞过小河,校园树下秋千上,是谁在唱着歌。她唱云飞雨落,花开寂寞,蒲公英飞走再没回来过。花儿落了结出果,教室里坐着你和我,檐下铃声敲响了,老师也上完最后一课。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说,说吧说吧快告诉我。明朝万水千山隔,再见已无多。”
一股初夏的山岚,带着隔世的温度,扑面而至,她的鼻腔,她的心底,忽然蹿起一阵滚烫的热浪,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步履轻快地朝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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