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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她几乎虚弱地想要推开他,他的眼睛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那样像振嵘的眼睛。他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仿佛带着某种诱哄,缓慢而耐心地吻她。她捶着他的背,可又怕碰到他骨折的伤。他仍旧诱哄似的吻她,手却摸索着去解她的扣子,她一反抗他就加重唇上的力道,轻轻地咬啮,让她觉得战栗。他的技巧非常好,她那点可怜的浅薄经验全都被勾起来了,欲罢不能,在道德和自律的边缘垂死挣扎:“雷宇峥!放开我!放开!”他将她抱得更紧,那天晚上令她觉得可怖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咬着牙用力捶打他:“我恨你!别让我再恨你一次!”
他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眼睛里还泛着血丝,几乎是咬牙切齿:“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他妈为什么要这样爱你!”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最不该说的一句话。她的手顿了一下,又捶得更用力,可是不能阻止他。他说了很多话,大多是模糊破碎的句子。起初因为她哭了,他喃喃地说着些哄她的话,她哭得厉害,听着他一句半句,重复的却都是从前她对他说过的话。她都不知道他竟然还记得,而且记得那样清楚,从第一次见面,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就像电影拷贝一样,被一幕幕存放在脑海最深处。如果他不拿出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哭泣着听他在耳边呢喃,夹杂在细碎的亲吻里,恍惚被硬生生拉进时光的洪流,如果一切回到原点,是不是会有不同的经历,会有不同的结果?他细致而妥帖地保管了这一切,却再也没有轻易让人偷窥。她错过他,他也错过她,然后兜兜转转,被命运的手重新拉回来。
她像只小鹿,湿漉漉的眼睫毛还贴在他脸上,让他觉得怀抱着的其实是种虚幻的幸福。这样久,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已经这样久。如此的渴望,如此的期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那样久远的过去,就已经开了头,像颗种子在心里萌了芽,一天天长,一天天长,最终破壳而出。他曾经那样枉然地阻止,到现在却不知道是因为手足还是因为嫉妒,嫉妒她那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像那一夜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路,可是命运竟然把她重新送回到他面前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她,原来是这样。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次放开她。第一次他无知地放手,从此她成了陌生人;第二次他放手,差点就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放手,她是他的,就是他的。
上一次是激烈的痛楚,这一次却是混乱的迷惘。还没有等他睡醒,杜晓苏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觉得自己又犯了错,上次不能反抗,这次能反抗她却没有反抗,明明是不能碰触的禁忌,明明他是振嵘的哥哥,明明她曾经铸成大错,如今却一错再错。道德让她觉得羞耻,良知更让她绝望。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无论谁来敲门,她都没有理会。雷宇峥大概怕她出事,找出房门钥匙进来,她只是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装睡。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她下楼的时候他坐在楼梯口,手里还有一支烟,旁边地板上放着偌大一个烟灰缸,里面横七竖八全是烟头。看着柚木地板上那一层烟灰,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手术后医生让他忌烟,他也真的忌了,没想到今天又抽上了。
他把她的路完全挡住了,她沉住气:“让开。”
他往旁边挪了挪,她从他旁边走过去,一直走到楼梯底下,他也没有说话。
其实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湖边。湖里养了一群小鸭子,一位母亲带着孩子,在那里拿着面包一片一片地撕碎了喂小鸭子。因为小区管理很严,出入都有门禁,业主又不多,所以湖边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喂小鸭子的母女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觉得胃里直泛酸水,蹲下来要吐又吐不出来。那位太太似乎很关切,扶了她一把:“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她有气无力地还了个笑容:“没事,就是胃痛。”
小女孩非常乖巧地叫了声:“阿姨。”又问自己的妈妈,“阿姨是不是要生小宝宝了?电视上都这么演。”
那位太太笑起来:“不是,阿姨是胃痛,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在那一刹那,杜晓苏脑海里闪过个非常可怕的念头,但没容她抓住,家务助理已经找来了,远远见着她就焦灼万分:“先生出事了……”
雷宇峥已经把房间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护士也被他关在外头,管家见了她跟见了救星一样,把钥匙往她手里一塞。她只好打开房门进去,其实里面安静极了,窗帘拉着,又没有开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她摸索着把灯打开,才发现他一个人蹲在墙角,因为剧烈的疼痛佝偻成一团,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竟然在发抖。
她蹲下来,试探地伸出手,他疼得全身都在痉挛,牙齿咬得紧紧的,已经这样了他还执拗地想要推开她。她觉得他在赌气,幸好疼痛让他没有了力气。她把他抱在怀里,他整个人还在发颤,但说不出话来。她耐心地哄他:“打一针好不好?让护士进来给你打一针,好不好?”
他固执地摇头,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最近他的头疼本来已经发作得越来越少了,而且疼痛一次比一次要轻,不曾剧烈到这种程度。她心里明白是为什么,他一个人坐在楼梯口的时候,曾经眼巴巴看着她出来,就像那天听说粥没有了,就跟小孩子一样可怜。她却没有管他,她本来是打算走的,即使他说过那样的话,即使他已经很明白地让她知道,但她还是打算走的。
医生说过这种疼痛与情绪紧张有很大的关系,他一直疼得呕吐,然后昏厥过去。杜晓苏本来还以为他又睡着了,护士进来才发觉他是疼得昏过去了,于是给他注射了止痛剂。
她又觉得心软了,就是这样优柔,但总不能抛下他不管。可是心底那个隐秘的念头让她不安到了极点,她终于对自己最近的身体状况起了疑心,但总得想办法确认一下。如果真的出了问题,她只有悄悄地离开。
但目前她还是努力地维持现状,雷宇峥醒来后她极力让自己表现得更自然,甚至试图更接近他一点儿,但他却待她并不友善,甚至不再跟她说话。他变得暴躁,没有耐心,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发现他竟然变本加厉地抽烟。管家愁眉苦脸,她只有自己去想办法。她把打火机和烟卷全都藏起来,他找不着,终于肯跟她说话了:“拿出来!”
“给我点时间。”她似乎是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能一下子要求我接受。”
他没有理会她,却没有再掘地三尺地找那些香烟。
这天天气好,她好不容易哄得他去阳台上晒太阳补钙,他却自顾自坐在藤椅上看报纸。秋天的日头很好,天高云淡,风里似乎有落叶的香气。她总叫他:“别看了,伤眼睛。”他往大理石栏杆的阴影里避了避,继续看。
她指了指楼下的花园:“你看,流浪猫。”
他果然把报纸搁下,往阳台下张望。花丛里的确有小动物,灌木的枝条都在轻微地摇动。但他一想就明白上了当,这样戒备森严的豪华别墅区,从哪儿来的流浪猫,恨不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小区大门。
果然那小东西钻出来一看,是隔壁邻居家新养的宠物狗,摇着尾巴冲他们“汪汪”狂叫。没一会儿邻居的家务助理就循声找来了,满脸堆笑对着管家赔礼:“真不好意思,这小家伙,一眨眼竟然溜过来了。替我跟雷先生雷太太说一声,真是抱歉。”
他看她在阳台上看着人把小狗抱走,似乎很怅然的样子。最近她近乎是在讨好他了,虽然他不明白她的目的,但她看着那只狗的样子,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在那个遥远的海岛上,她曾经可怜兮兮地央求他,想要带走那只瘦骨嶙峋的小猫。那时候她的眸子雾蒙蒙的,就像总是有水汽,老是哭过的样子。
他不由自主地说:“要不养只吧。”
她只觉得头大如斗,现在的日子已经比上班还惨,要管着这偌大一所房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事,伺候这位大少爷,再加上一只狗……
“我不喜欢狗。”
“你就喜欢猫。”
她微微有点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哼了一声没说话。
黄昏的时候邻居家又特意派人送了一篮水果过来,还亲自写了张卡片,说是小狗才刚买来认生,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深表歉意云云,很是客气。管家把水果收了,照例跟她说了一声,然后向她建议:“厨房刚烤了新鲜蛋糕,邻居家有小孩子,我们送份蛋糕过去,也是礼尚往来。”
她也挺赞成,本来偌大的地方才住了这么几十户人家,邻里和睦挺难得的。
过了几天她陪雷宇峥去复查,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邻居太太带着小孩也回来。司机去停车,母女两个特意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又道谢,原来就是那天在湖边喂小鸭子的那对母女。小女孩教养非常好,小小年纪就十分懂礼貌,先叫了叔叔阿姨,又甜甜笑:“谢谢阿姨那天送的蛋糕,比我妈妈烤的还好吃呢。”
邻居太太也笑:“上过几天烘焙班,回来烤蛋糕给她吃,她还不乐意尝,那天送了蛋糕过来,一个劲夸好吃,让我来跟雷太太学艺呢。”
杜晓苏怔了一下:“您误会了……”
“不是她烤的。”雷宇峥难得笑了笑,“蛋糕是我们家西点师傅烤的,回头我让他把配方抄了给您送去。”
“谢谢。”邻居太太笑容满面,又回过头来问杜晓苏,“那次在湖边遇上你,看到你很不舒服的样子,我要送你去医院,你又不肯。要不我介绍个老中医给你号个脉,他治胃病也挺在行的。”
不知为什么杜晓苏的脸色都变了,勉强笑了笑:“没事,现在好多了,就是老毛病。”
“还是得注意一下,看你那天的样子,说不定是胃酸过多。我有阵子就是那样,还以为是又有了小毛头,结果是虚惊一场。”又说了几句话,邻居太太才拉着女儿跟他们告别。
一进客厅佣人就迎上来,给他们拿拖鞋,又接了雷宇峥的风衣。杜晓苏上楼回自己房间,谁知道雷宇峥也跟进来了。最近他对她总是爱理不理,今天的脸色更是沉郁,她不由得拦住房门:“我要睡午觉了。”
他没有说话,径直去翻抽屉,里面有些她的私人物品,所以她很愤怒:“你干什么?”
他仍旧不说话,又去拿她的包,她不让他动:“你想干什么?”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终于问:“你不舒服,怎么不去医院?”
“小毛病去什么医院?”
“你哪儿不舒服?”
“你管不着。”
“那跟我去医院做检查。”
“才从医院回来又去医院干什么?”
“你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
“对,你怕什么?”
她渐渐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他看着她,这男人的目光跟箭一样毒,似乎就想找准了她的七寸扎下去,逼得人不得不拼死挣扎。她抓着手袋,十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拧紧,声调冷冷的:“让开。”
“你不把事情说清楚,别想出这个门。”
她满脸怒色,推开他的手就往外走。他手臂一紧就抱住她,不顾她的挣扎,狠狠地吻住她。她的背心抵在墙上,触着冰凉的壁纸,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毡,被他揉弄挤压,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的力道中似乎带着某种痛楚:“告诉我。”
她紧闭着双唇,双手抗拒地抵在他胸口上,不管她怎么挣,都挣不开他如影随形的唇。他狠狠地吮吸,宛如在痛恨什么:“告诉我!”他的呼吸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是他早上吃的熊胆粥,又苦又甘的一种奇异香气。她觉得熟悉的晨呕又涌上来,胃里犯酸,喉咙发紧。他强迫似的攥住她的腰,逼着她不得不对视他的眼睛,那样像振嵘的眼睛……
她推开他扑到洗手间去,终于吐出来。一直呕一直呕,像是要把胃液都呕出来。等她筋疲力尽地吐完,他递给她一杯温水,还有毛巾。她一挥手把杯子毛巾全打翻了,几乎是歇斯底里:“是!我就是怀孕了怎么样?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强暴了我,难道还要强迫我替你生孩子?你把我逼成了这样,你还想怎么样?”
两个人都狠狠地瞪着对方,他忍住将她撕成碎片的冲动,一字一顿:“杜晓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你别想。”他忍不住咆哮,“你不要痴心妄想!”
他狠狠地摔上门,把管家叫来:“找人看着杜小姐,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他搭了最快的一班航班回家去。北方的秋意明显比南方更甚,雷宇峥连风衣都忘了穿,扣上西服的扣子,走下舷梯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不远处的停机坪上,停着辆熟悉的汽车。
司机老远看见他,就下来替他打开了车门。见着雷宇涛的时候,他还是很平静:“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客人,没想到接到你。”雷宇涛笑了笑,“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爸妈。”
“你运气不好,老爷子去河南了,咱妈也不在家。”
雷宇峥没有做声,雷宇涛拍了拍他的肩:“走,我给你接风,吃点好的。看你这样子,瘦得都快跟振嵘原来一样了。”
兄弟三个里面,振嵘是最瘦的一个。提到他,兄弟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不再交谈。
雷宇涛挑的地方很安静,并不是所谓的私房菜馆子,而是原来食堂掌勺的谭爷爷的家里。老谭师傅去世十几年了,难得他儿子学了他七八成的手艺,但并不以此为业,更难得下厨。就是偶尔有旧友提前打了招呼,才炖上那么几锅,也不收钱,因为通常来吃的都是有几代交情的故人。谭家是清净的四合院,月洞门后种了两株洋槐,如今叶子都掉光了。从朝南的大玻璃窗子看出去,小院安静得寂无人声,偶尔一只麻雀飞落,在方砖地上一本正经地踱着方步,似乎在数着落叶。一阵风来,麻雀细白的羽毛都被吹得翻了起来,于是扑了扑翅膀,又飞走了。
小谭师傅亲自来上菜。说是小谭师傅,也是因着老谭师傅这么叫下来的,其实小谭师傅今年也过了五十岁了。他笑眯眯地一一替他们揭开碗盖,全是炖品,尤其一坛佛跳墙做得地道,闻着香就令人垂涎欲滴。
“前几天我馋了,特意打电话来让小谭师傅炖的,说是今天过来吃。”雷宇涛亲自替雷宇峥舀了一勺佛跳墙,“便宜了你。”
小谭师傅替他们带好门,就去前院忙活了。屋子里非常安静,四壁粉刷得雪白,已经看不出是原来的磨砖墙。家具什么的也没大改,老荸荠紫的八仙漆桌,椅子倒是后来配的,原来的条凳方凳,都被孩子们打打杀杀半拆半毁,全弄坏了。这是他们小时候常来的地方,来找谭爷爷玩,谭爷爷疼他们几个孩子,给他们做烂肉面,还喂了一只小白兔,专门送给他们玩儿。
佛跳墙很香,雷宇涛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吃?”
“我想结婚。”
雷宇涛的表情非常平静,语气也非常平静,夹了块苏造肉吃了,问:“你想跟谁结婚?”
他捏着冰凉的银筷头,碗里是雷宇涛刚给他舀的佛跳墙,香气诱人,如同这世上最大的诱惑,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只能苦苦挣扎。就像一只蚁,被骤然滴下的松香裹住,拼命挣扎,明知道是挣不开,可是也要拼命挣扎。千年万年之后,凝成的琥珀里,人们仍旧可以观察到栩栩如生的命运最后的那份无力。但又能怎么样呢,谁不是命运的蝼蚁?
雷宇涛又问了一遍:“你要跟谁结婚?”
他却不再做声。
雷宇涛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笑:“不敢说?我替你说了吧,杜晓苏是不是?”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再次不可抑制,“你是不是疯了你?你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大清早打电话到你那里,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我就知道出了事。我起先还指望你是一时糊涂,那股鬼迷心窍的新鲜劲儿过去就好了,结果你竟然异想天开!你想活活气死咱爸咱妈?她是振嵘的未婚妻,就算振嵘不在了你也不能娶她!”
“是我先遇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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