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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锋躺在床上,继续翻看莫小天的笔记。
如果王尽释就是王立刚的生父,那么整个事情应该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奶奶莫锦玉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与同情。对于莫锦玉而言,失去秦兴良的信任对她造成的伤痛,已经让她完全流不出泪来。她抱着孩子,怔怔地望着莫启国在神女殿里点燃的那堆火,细细听夏达明和王尽释讲述秦兴良背后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们脱口而出的很多事情,她都无法相信。当缜密的推理和赤裸裸的现实呈现在她耳边,她却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很多年前,她嫁给秦兴良的时候,曾以为随着自己年岁增长容貌凋零,会有新的女子迈入西襄将军府取代她的位置。如今她才意识到,她和秦兴良这段婚姻最大的敌人,不是小三,而是岁月。
王尽释对莫锦玉说,一直以来,秦兴良都在张罗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更大的计划。
事情得从张诊在信阳密谋起事败露说起。
张诊将通共的所有证据都伪造向王尽释的父亲,最终导致秦兴良错杀了挚友。直到司令部西撤的电报携着张诊暗通民国的证据一起出现在秦兴良眼前,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傻事。
因此,在西撤途中,秦兴良做了两件事情:一是跟鲁道远串通意图除掉张诊以换取全家前往日月岛的机会;二是派人到宝邑将错杀王尽释亲爹的事情全部栽赃给张诊,以换取信任。
秦兴良万没想到莫锦玉姐弟抱着想解救他、劝他降共的心态帮助张诊,反而破坏了他所有的计划,让他遭遇了软禁长春观的惩罚。不过,他似乎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内鬼”的暗算,因此一面假意接受宴勋甫赠予他去日月岛的机会,一面委托亲信找到王尽释决定联合起来找张诊“报仇雪恨”。
去汉江机场,秦兴良的目的很简单,他要见到鲁道远,取得他的信任,让他亲自致信付宗楠。这一切只是为解除关押,自由回乡,以便张罗他最新的计划。在机场跟鲁道远的那番对话,他当然不会傻傻相信对日战争以西国为中心绝地反击的场景还能再次上演,毕竟这次希日帝国没有获得国外的援助。
他们到达安仁的时候,王尽释早已替秦兴良拿到了委任状,不过他故意让王尽释借调查金口一事拖延上任时间。那段时间,秦兴良每日在安仁喝茶听戏,王尽释却南下汉江,秘密调查“内鬼”一事。
当王尽释致信秦兴良,告诉他通风报信的人是莫锦玉、协助张诊逃脱的是莫启国时,秦兴良并不相信,要求王尽释想办法拿出证据。同时,秦兴良安排夏达明去宝邑替他取委任状,并让王尽释通过夏达明带话给莫启国,以便试探莫启国。
谁知此时正好赶上刘文采屠杀达邑青年会,秦兴良通过安插的眼线,对莫启国和夏家兄弟之间的对话一览无余。于是,他决定先从夏家兄弟着手,逐一除掉对自己不利的一干人等。
在莫启国送别夏家兄弟后,秦兴良亲自跟几个听戏时认识的公益社袍哥伪装成土匪,在城厢镇对夏家兄弟进行血腥屠杀。幸而夏知时半路赶来,跟长子夏达明一起杀退了秦兴良等人,不过夏达亮却因身负重伤离开了人世。
夏知时怀疑这半路土匪是秦兴良的安排,因此才闯入饯行晚宴想搞清楚事情原委。秦兴良右手的伤让他明白了一切,但由于对方人多势众,夏知时不得不全身而退,半路却被秦兴良的伏军全盘剿杀。
听到夏达明和王尽释讲述这些跟秦兴良有关的事情,莫锦玉的脸一霎时变成了灰色。所有的事情对她而言都是天大的意外,这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耳朵,心头也像被拴了一块大石头似的直沉了下去。
“启国,所以离开安仁那几天,你的心情变得那般沉重,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情?”莫锦玉的脊梁骨早已流下了一股股冷汗。
“我很矛盾,想替夏大哥报仇,却想着姐姐对姐夫那样依赖。”莫启国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莫锦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这一场场血腥的杀戮,似乎正来源于在金口时她作出的那个错误决定。如果她不暴露“药方”,如果莫启国不去搭救张诊,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当初对张诊的期许,如今看起来就像一个笑话,最终成为自己的失望。一直以来她对秦兴良的依赖,变成了如今的屠刀相向,幻化成自己的伤痛。一道温热从莫锦玉的脸上划过。是泪悄然滑落,但这一瞬间她却觉得仿佛是一股热血从脸上流过一般。说好不再流泪,最终还是被脆弱和悲伤击溃了最后一道心防。她抬起手,厌恶地抹掉脸上的泪,却依旧觉得那些眼泪始终在脸上,她不断用力地擦拭,却无法消除那种恶心的感觉。这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莫启国伸出手,将姐姐揽入自己怀中,希望自己的温暖能让她稍稍心安一些。他一直都知道,守护一个人需要太大的勇气。他和莫锦玉之间,却是那种不需要兄弟情人山盟海誓,只须凭着满腔诚心正意也可以生死相依。
神女殿外的雨越来越小,太阳渐渐从密布的乌云背后露出来。远处的天空中,若隐若现地呈现出一道彩虹。莫启国望向窗外,心里默默期盼着所有地痛苦能像这暴风雨一般嘎然而止,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祥和。
王尽释站起来,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莫启国转过头看着他,阳光正洒向王尽释那张俊朗的面庞,让他看上去似乎不那么冰冷了。
“后面三名刺客明明是你安排的,为什么又倒戈救了我们?”莫启国对着王尽释问道。
王尽释叹了一口气:“天下大势从南都政府沦陷开始就已经注定。这个天下,顺天者昌,逆天者王。我一直留在秦兴良身边,是因为还没弄清楚他心里那个最后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更大的计划?”夏达明的心也沉沉地坠得如灌了冷铅。
王尽释从口袋里掏出秦兴良交给他的那张写有“南撤”二字的宣纸,告诉他们就在付宗楠决定向广阳增派五万兵马的时候,秦兴良却让吴文章帮忙张罗宣纸上写着的这件事情。
“不可能,吴文章是地下大夏民国组织的人,怎么可能帮秦兴良张罗。”夏达明怔了怔,“看样子,我们得赶快去闻医馆走一趟了。”
莫启国从没停止过对王尽释的怀疑。汉江的事情是他在调查,也是他配合秦兴良将消息传递给夏达明,最后更是他在大殿后埋伏下三名刺客,并且将秦光民放在神像脚下吓唬莫锦玉。仅仅因为所谓的“形势”就临阵反戈,这样的理由听上去未免显得牵强。莫启国觉得,如果说王尽释是为了报杀父之仇,或许自己还会信任他。然而目前的局面,是所有人的“把柄”都被王尽释牢牢掌握,他自己却如同躲在幽暗之处,保持着令人感到恐惧的神秘感。
仅管他有这样的心思,但同样也对秦兴良心里“更大的计划”感到好奇。如今蓉城渐渐陷入三面包围之中,帝国政府中包括复出的蒋总统都决定撤退到蓉城,再图大计。如今,秦兴良还能有什么办法左右连姜总统都不能改变的局势?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想到这里,莫启国决定观察一下,再做定夺。
王尽释探头看了看殿外,发现天空已经彻底放晴了,便说:“我们先去老吴那里走一趟吧,车就停在山下。”
闻医馆中午的生意比早上清淡,这几乎已是惯例。吴文章站在柜台边,跟伙计一个称药、一个打包;一个收钱,一个入账,配合十分默契。为最后一位病人抓完药,吴文章给伙计交代了一些事情,转身就朝后院走去。见伙计正要给自己送饭,他上去接过藤篮,示意伙计退下,然后拎着篮子朝柴房走去。
推开柴房门的时候,吴文章听见那女子微弱咳嗽的声音。他放下篮子,立即奔了过去,只见那女子面色潮红、皮肤干热,呼吸急促。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吴文章深深自责。救治完那孩子以后,他又陷入柜台繁忙的工作当中,没想到一场大雨让这女子先受暑热又受风寒,反而遭受了一场大病。
他将那女子扶起来,通过门缝确认了院子里没人后,缓缓地将女子送到客房,让她平躺在床上。
“谢谢。”女子说话有气无力的。
他倒了一碗凉水给她,被她一饮而尽。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女子问道。
“喝了药汤,方才我老婆又给他喂了些米汤,现在睡得很踏实。”吴文章答道,“你的孩子还没足月吧。”
女子躺在床上,眸子里已没有了任何神色:“没足月,半道上生下来的。”
吴文章沉默了。他猜想这女子和早上那壮汉一定遭受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得心生感叹。
“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熬点药汤。”他的声音很温和,目光里也全是关切的神色。
女子点了点头。
“我是这里的大夫,我叫吴文章。你叫什么名字?”在走出房门的时候,吴文章问道。
“香叶。”女子答道。
门被关上了。香叶躺在床上,原本紧张不安的心此刻也舒缓了下来。夏达明应该说得没错,吴文章是个不错的民国地下组织。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昏昏沉沉地正要进入梦乡,忽然听见“当当当”敲击的声音。她硬撑着睁开眼睛,环顾着房子一周,这间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因为刚下过雨,还有一股淡淡的潮湿味道,并没有什么异常。当她再次闭上眼的时候,又听见了“当当当当”的声音。
比上次多敲了一次。
她又睁开眼,决定等下去。
没过几分钟,果然又传来了“当当当当当”的敲击声。这次她听清楚了,声音是从两个房间隔着的那道木墙传来的。
三、四、五,这应该是她们组织求救的暗号。
难道这院子里还藏着别人?她的心立即紧绷起来。
她从床上强撑着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上。她趴在那有点潮湿的木墙上,仔细寻找木板拼接处可能存在的缝隙。终于,在对着床位的两块木板中间,她寻着一条缝隙,正好能看到隔壁房间的大门。
她本想张口说话,却隐隐看见那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推开门那人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怒气地喝道:“你在干什么?!”
香叶的病体忽然像被电击了似的。推开那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还慈眉善目的吴文章。然而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却跟刚才大相径庭。那紧蹙的眉头、凶恶的眼神,像要把房内的人生吞似地张大的嘴,这活脱脱的就是一幅魔鬼的嘴脸。
香叶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里,差一点叫出声来。
“我在找我的那本医书。”一个微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香叶却看不到他地脸。
“别找了,那女子中暑了,快给我写方子!”吴文章似故意放低了声音,怕被旁人听见。
“既然不是一路人,要方子做什么!”那人答道。
“不治好她,我就得死!”吴文章答道。
香叶被这番对话搞懵了。她还想再听下去,霎那间却觉得四肢发麻、头脑昏沉。她担心自己突然晕倒横生枝节,于是再次强撑着身体回到床边。
此刻,她却再也无法安睡。
吴文章,这个享誉全县的青年名医居然不会开方子。方才那幅表情,那样的对话,以及明显传递着接头暗号却被关在房间里的神秘人,这一切情报都指向了同一个问题:吴文章不是民国地下组织。
他应该是敌人!香叶刚做完这个判断,马上又自我否定了。如果吴文章不是自己的同志,为什么夏达明要说他是民国地下组织呢?
她躺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潮湿的空气也让她感到呼吸急促。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顿时出现杂乱无章的线条、光圈,甚至能看到月亮和各种各样的星星。四肢渐渐失去了知觉,身体宛如漂浮在空中,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带着回声传过来,她已无力辨别。
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吴文章已端坐在她面前。
他端着一个青花瓷碗,盛了满满的一碗汤药。那张嫩白的脸上,浮现着的依然是温和而充满善意的微笑。
“喝了这碗药,你会感觉好些的。”吴文章对她说。
香叶撑起来,顿时觉得头痛欲裂。
她颤抖着端起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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