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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踏出永兴坊,欢呼笑闹声便犹如浪潮般汹涌而至。李徽只遥遥地瞥了一眼,便拨马转身向南而去,仿佛街道两旁乌压压的人群如同不存在一般。然而,围观的百姓们瞧见这位身着衮冕的郡王之后,却禁不住双目发亮地高声议论起来。香囊绣帕如雨般纷纷抛了出去,砸在新婿与傧相们身上,更引来阵阵雷鸣般的笑声,充满了善意与喜庆。
“这便是新安郡王?生得真是好看,也不像寻常那些世族子弟那般苍白瘦弱,瞧着便是习武多年的,日后定然是条不逊于几位镇边郡王们的好汉!!”
“是哩!咱们每个吉日都能凑一凑婚礼的热闹,见过的那些新婿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位新安郡王!脸孔不说,精气神也完全不同!不愧是皇亲宗室,听说长安城里还有无数小娘子做梦都想入郡王府!咳咳,俺家那个不成器的也成天胡思乱想!今天带她过来,也算是绝了她的念头。咱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哪里高攀得起宗室贵族?便是做妾,他们也瞧不上啊!”
“新……新安郡王之姿定然胜过潘安卫阶之流……哎,那位杜娘子上辈子究竟是积了什么功德,居然运道如此之好,能嫁给郡王为妃……若是,若是我,哎呀,真是羞煞人了!!快,快,将我绣的香囊都拿出来,我定要抛中一个!!”
“依我看,新安郡王确实十分出众,可他身后的傧相亦是翩翩儿郎,毫不逊色。那位应当是临川长公主之子,那位应当是清河长公主之子,这一位……莫非,莫非是当年那位打马游街的甲第状头?想当年,芙蓉园进士宴,我,我还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喧嚣之中,迎亲队伍皆目不斜视地缓步慢行。因有侍卫部曲开道,便是围观百姓们再热情,也不至于阻了他们的去路。李徽隐约能从纷繁的议论声中听出只言片语,却并不在意,依旧挺直背脊策马前行。衮冕这样的礼服十分沉重,坠饰又多,其实并不适合骑马。但他的姿态却依旧优雅华贵,倒是更显出几分凛然的气势来。
“啧,不过离开了两年,京中便无人识得我了。”紧贴在他身侧的某人不满地轻哼道,“待会儿宴席时,也该叫许多人大吃一惊才是。”他却是浑然没有意识到,一别两年,自己也变了不少,不仅身量又长了许多,亦从略有些单薄的少年郎生成了虎背蜂腰的青年模样——很多人一时不敢相认也在情理之中。
“召二世父入京的敕旨刚发出不久,便是送得再快,也不够你从广州疾奔而来。”李徽淡淡地道,“难不成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知晓最近京中的风云变化,所以早早地便启了程?又或者,等不及敕旨至,你便擅自离开了广州?”方才一时惊喜并未细想,如今他却觉得疑点重重。
“阿兄放心,我的确是奉旨而来,任谁也抓不住我的把柄。”天水郡王嘿然笑了起来,“若非如此,便是我再想当阿兄的傧相,也绝不会贸然行事。否则,去岁我便会忍不住回京送悦娘出嫁了。”顿了顿,他方又道:“阿兄……我已经不是先前那等鲁莽之辈了。”
“二世父与二世母呢?千里堂兄也已经启程?”
“阿爷阿娘应当是年后才动身,春末夏初回到长安。至于阿兄,他说他不急着当傧相,迟一两日也无妨,总归在除夕夜宴之前赶到便可。过两天我与杜十四郎出城去迎他,应当不会误事。”
堂兄弟二人压低了声音,若非耳力出众者,绝不可能在喧闹中听清他们的言语。然而,王子献却似有似无地看了杜重风一眼,眉头微挑。杜重风也并不掩饰他听得格外清楚的事实,转而打量着嗣楚王、周仪与秦承三位傧相。
“有什么话,待到婚礼之后再提也不迟。”李厥见两位堂弟只顾着聊天,仿佛一时间忘了如今正在做甚么,不由得提醒道,“如今天色晚得早,出京之后便催马快行几步,免得路上雪水湿滑,耽误了时辰。”
于是,李徽与李璟恢复了沉默。傧相们之中,也唯有周仪兴致勃勃地接着香囊。不过,经秦承认真地“提示”他,这也算是私相授受,极有可能需要立即娶对方之后,他便忙不迭地将香囊扔了,连绣帕也不敢沾身,倒教众人有些忍俊不禁了。
绕过了崇仁坊、胜业坊与兴庆坊,一路出了春明门,众人便快马加鞭继续赶路。虽然并未耽误,但因京郊道路化雪泥泞难行,众人好不容易才在吉时之前来到杜家。远远望去,便见整座府邸灯火通明,内外皆守着各式各样的杜氏族人或奴仆,人头攒动,比之京中的热闹亦是旗鼓相当。
不过,因先前闭门守孝之故,杜家目前所居的依旧是自家祖宅。他们是京兆杜氏旁支,凭着微末官职与兢兢业业,方有了如今尚可一提的地位。但在杜氏这等顶级门阀士族之中,依旧甚为不起眼。故而,不仅祖宅狭小,便是处处装饰着灯笼绸缎,也依旧显得略有几分破败之感。
“阿嫂的家境……”李璟望了一眼身边的堂兄,闭口不再多言。
李徽却丝毫不意外。纵然他从未亲至,这数年之中,部曲侍卫早已传回了杜家无数消息。也许,他与王子献比杜家的几位郎君娘子还更了解这一家人的种种。当然,比之身在其中的杜伽蓝却是略有不如了。
众人纷纷翻身下马之后,打量着大门紧闭以及墙头仿佛站满了人的杜宅。宅邸虽旧,人却着实不少。京兆杜氏几个房支的人该不会都来了罢?墙头的人眼看着都快挤下来了,也不知哪些是客人,哪些是族人,哪些才是杜家自己人。
李徽略整了整衣冠,便朝大门紧闭的杜家行了一礼:“某李徽李玄祺,前来拜会。”按照常理,新婿自当礼仪周到,稍作寒暄之后方说明来意。故而他表现得犹如访客,彬彬有礼,气度从容。
身为手握实权的小九卿,果然与寻常宗室子弟全然不同。墙头的杜家族人们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越发有些羡慕这门婚事了。门内立着的杜家大郎与二郎对视一眼,高声问道:“不知贵客为何趁着夜色而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某只为迎新妇而来!!”
“既为新妇,贵客便请罢!!”
区区几句话,自然不可能唤开杜家门扉,还须得吟诗作对,直到新妇家人觉得满意方可。杜家兄弟二人早听闻新安郡王不擅长诗词,其实并不打算太过为难,只想着假作几回放他通过便是了。此时忽然听得族人们一阵激动,兄弟俩心中不禁颇有几分紧张之意,又对未来的妹婿有些好奇,于是便不动声色地绕到了门边的阍室,悄悄开了一条窗户缝隙往外看去。
只见火光之下,一位身着衮冕的年轻郎君卓然而立,不慌不忙,不骄不躁,淡定之极。而他身侧那名着浅绿公服的郎君缓缓步出,一步一句,转眼间便吟了一首诗,引得杜家众人纷纷叫好:“不愧是王状头!!风采犹胜从前!!”
而后,又有一位着绯色公服的少年郎也清声说了佳对,更有着紫色公服的男子又追加了一首诗。片刻之间,六位傧相之中的五位便都展露了他们文采,至于最后一位则抱手而立,腰边系着横刀,显然是从武而非习文。
足足领了六名傧相的新安郡王显然是有备而来,叩开大门丝毫不费力。莫说杜家兄弟早便想着抬手放他过去,便是当真想为难新婿者,此时此刻也不敢厚着脸皮堵在门口了。于是,在人群中依旧光彩斐然的新安郡王,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入了杜家,直奔内宅而去。
杜家大郎注视着这群或儒雅或翩然或勇武的迎亲队,总觉得他们身上似有光华隐动。他又不禁回首打量自家破败的祖宅,忽然觉得羞惭起来:“若是先前能修一修祖宅,或许……”
“阿兄可不许动这等心思。”杜二郎忙道,赶紧催着他绕道赶去里头守着。
“……”杜大郎轻叹一声,在族人们中间发现几个熟悉的脸孔,不由得默默地望了好几眼。若是一年前,得知嫡脉之人上门拜访,他定然会喜不自禁,可如今——
因这场婚事,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的嫡脉数个月前曾伸出援手,赠他们数百金修葺祖宅。但杜伽蓝却劝服柳氏拒绝了。无功不受禄,这么些年来嫡脉都不曾过问自家之事,缘何突然展露出善意?也不过是看在新安郡王的颜面上罢了。即使他们不提新安郡王,族人之间也断然没有平白接受巨资的道理。这样的人情,日后须得做什么才能还清呢?
杜家兄弟虽欣喜嫡脉的看重,却也并非愚蠢之辈。钱财不过是眼前之利,自家妹妹日后回馈的才是长远之益。因着区区数百金,便与自家妹妹疏远,实在是得不偿失。更何况,新安郡王帮他们,是凭着妻族的情分。他们又何德何能,可让郡王将情分散给所有京兆杜氏房支?情分这种事,越散越薄的道理他们还是懂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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