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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绚烂的灯火之中,夜宴依然在继续。多少人看似谈笑风生,实则暗含疑虑;多少人仿佛从容自若,实则紧张忐忑;多少人似乎若有所思,实则笃定非常。
空空的御座旁边,杜皇后淡然如旧,微微含笑。她不过用几句话便将袁淑妃的试探挡了回去,以温和如春风的神情安抚着底下的群臣以及内外命妇们。长宁公主则刻意提起了各家准备的灯楼灯塔,邀请年轻贵妇与小娘子们待会儿一同观灯。
濮王李泰却似是浑然不觉周围众人都有些出神,依旧侃侃而谈自己最近品味诗赋的心得,以及新作的画等等。临川长公主驸马周子务与他性情相投,二人你来我往,眉开眼笑,倒教旁边那些时不时就出神之人颇为感慨。永安郡王则瞥了一眼河间郡王的空席,默默地饮尽了杯中酒,顺便以目光震慑某几个喝得有些忘形的儿孙。
李欣与李玮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便继续兢兢业业地看住某些随时随地都需要监督之人。前者虽身份上有些艰难,但幸而已经习惯了,很是得心应手;后者仗着身份行事,可惜某人依旧有些不服管教,任重而道远。
片刻之后,忽有宫人悄无声息地入了席中。不经意之间,吴国公秦安、永安郡王以及简国公许业、清河长公主驸马秦慎等数人便起身离开了。李徽遥遥望着他们,又看向留在原地的荆王与鲁王,不由得皱起眉——已经到如今这个时候了,荆王叔祖父还有必要佯装作戏么?莫非叔父另有其他顾虑?
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秦安忽然回首,朝他使了个眼色。李徽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双眸,略作迟疑之后亦起身跟了过去。秦安想了想,又示意让王子献也同去,李徽回首瞥去,一眼就从那群纨绔子弟中找见了王子献,颇有些犹豫。
如何对付真假二王之计,骨是吴国公献上的,血肉则是王子献填补的。按理说,他确实应该继续参与河间郡王谋逆一事。但他此时品阶太低,圣人也并未想起来召见他,若是贸然出现恐有不妥。而且,他刚受伤不久,正是疲倦的时候,如果在御前精神不济,亦难免有失礼之嫌。
就在他正皱眉权衡的时候,秦安用肥厚的大掌拍了他数下,顿时将他的顾虑击得七零八落。王子献也已经悄然而至,笑着朝几位重臣行礼。传话的宫人见了,脸色丝毫不变,依旧只是在前头领路。两人遂比肩而行,落在长辈们后头,喁喁低语着。
待他们都行远之后,举杯与荆王祝酒的江夏郡王借着仰首饮酒的姿态,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朝园林尽头那数座恢弘的宫殿望去。
大明宫内朝紫宸殿中,圣人斜倚在隐囊上,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河间郡王”谈论胜州风物。凭心而论,他的口舌确实颇为了得。将突厥、铁勒诸族与大唐子民杂居之后的风俗、趣事甚至矛盾皆徐徐道来,趣味盎然。其中间或有些亦真亦假的故事以及妙闻,有雅有俗,有悲有喜,兼顾了不同的品味。若是编成几出戏,大约有不少人会沉迷其中。
当然,圣人绝不可能被这些趣闻所迷惑。听罢一个又一个故事后,他微微颔首,瞥了瞥垂着头跽坐在旁边的李仁,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河间郡王”:“这些趣事,你家大郎也听你说过罢?”
感觉到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李仁浑身僵了僵,缓缓地摇了摇首。
“河间郡王”甚是慈爱地望着他:“臣自回京之后,便接了许多宴饮帖子。因许久不曾与亲戚朋友们相见,忙着四处应酬,倒是有些忽略了大郎。今日有机会与圣人说起胜州风物,承蒙圣人的恩宠,也算是顺带着说与他听了。”
“你们父子分隔多年,看起来也不甚亲近,朕瞧着真是有些于心不忍。想来,你家王妃应该也一直念着他,母子十余年不曾相见,亦是可怜得很。不如这样罢,你将嫡次子送到长安来住一阵,把大郎带回去,也好让他们母子团聚。”
“次子顽劣,在胜州便经常闹出事来,臣实在不放心将他送来长安。若是万一不慎惹出了什么事,平白让圣人以及诸位长辈费心……唉,都是王妃将他宠坏了,不知礼仪,不知进退,臣一直替他发愁呢。”
闻言,垂着首的李仁冷冷一笑。心底最后一丝火星亦挣扎着消失,只余下冷冰冰的一团灰烬。回想这十余年来,几乎没有任何人真心待他好,关怀过他的衣食住行,在意他的喜怒哀乐。唯有……唯有一人,因同病相怜,真正将他放在了心里——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想起怀中的那片锦帛。是了,他察觉了自己的异样,正在替他担心。但他始终没有寻着机会,与他说明真相,解释自己遭遇的困境。眼下正是性命危急的时刻,没有人能够与他商量,给他建议,他不得不自行做出决定。
若是他得知之后,可会赞同他的选择?可会帮他寻出一条生路?
这时候,吴国公秦安等人不急不缓地走入殿中。他们方才已经在殿外立了片刻,该听的话也都听见了,此时的神色各不相同。圣人见末尾多了两个少年郎,也并未在意,只颔首示意他们跽坐下来。
作为身体虚弱的国舅,秦安佯咳了几声,方似笑非笑地接道:“正因顽劣,才需好生教一教。京城中长辈众多,便是彻底养歪了也能帮你正回来。又有不少同族宗室子弟,也不愁给他寻合适的玩伴。为人父母者,当为子女计深远,切不可将他们宠坏了。”
“吴国公所言极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夫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孙儿也该好好管教了!!任他们就这么歪下去,舍不得打骂,才是害了他们。”永安郡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河间郡王”,“咱们是行伍之人,也不兴文雅那一套,该上鞭子的时候就用鞭子,迟早都能抽得他们老实起来!!”
闻言,圣人勾起了唇角,摩挲着旁边书案上的一方澄泥砚:“看来,朕的齐王和蜀王,也该交给族叔父管教些时日。之前给他们寻了王傅,也配了陪读属官,却迟迟没有长进,可真教朕愁坏了。每当被他们气着时,朕便格外羡慕三兄养了两个好儿郎。清河也将儿女教得极好,或许朕该让三兄和清河来管教他们二人?”
“……”李徽一时无言以对:真让阿爷来教,这两棵早就长歪的树苗恐怕会歪到另一个方向罢?不过,也许“歪”得“合适”,反倒更合叔父的心意?总比如今一个心思不正、器量狭窄,一个懦弱胆小、毫无主见得好。
秦慎亦是连连推辞,又说了些清河长公主打理内务繁忙、时常疲惫之类的话。圣人心疼妹妹,自然也不好继续勉强。
“河间郡王”附和着笑了几句,略作犹豫之后,便道:“臣谨遵圣人之命。不过,内宅中之事一向交给王妃打理,臣先给她去一封信,让她准备起来罢。留几个年幼的孩子在她身边,她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说罢,他才发觉,圣人正缓缓地打量着他。不仅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能从皮肉看到白骨,而且温和的目光亦转瞬间便变得锐利如刀剑。寒光湛湛之中,似有杀意涌现,气势压迫之下,便是身经百战之人亦不免微微有些怯意。
圣人眯起眼,忽而一笑:“河间郡王的胆量可真是不小。他凭什么以为,朕居然分辨不出区区一个赝品?”
“河间郡王”浑身一凛,佯作不知他所指为何,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讶:“圣人?”
而秦安等人则都默然不语,也都齐齐地盯着这父子二人。无声无息中,压力骤然倍增,“河间郡王”额角渗着冷汗,李仁则弓着身子,仿佛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虽是寒冬腊月,“河间郡王”却已是汗湿重衣。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依然强自镇定:“恕微臣不解,圣人方才所言……是为何意?”
想起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圣人眼底透着冷色,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翻腾的震怒,随手便拿起那方澄泥砚,猛然朝他砸了过去!!
沉重的砚台砸中了假王的额角,顿时一片血肉模糊。假王立即用手捂住伤口,血流满面,狼狈不堪。饶是他曾身为部曲,身体健壮,武艺出众,这迅猛而沉重的一击也足以令他头昏脑涨,竟摇摇晃晃地软倒在地上。
而李仁又惊又骇,几乎是本能地立即大哭起来,涕泪四流地膝行至圣人面前:“陛下!孩儿亲眼所见,阿爷昨夜就出府了!!这个奸贼不知什么时候顶替了阿爷的身份……孩儿一直……一直都怀疑他……”
圣人冷冰冰地俯视着他:“为何不尽早禀报朕?”
“孩儿从昨夜开始就被软禁在府中!寻不着逃跑的机会!!直至今夜晚宴之前,他以性命要挟,才将孩儿放出来!孩儿本想在宴席中揭露他的身份,但苦无证据,担忧无人相信孩儿的话……所以……所以才没有说……”
“你可知道,你的父亲欲行何事?”
“不……孩儿不知……”
见他抖抖索索的欲言又止,圣人忽而笑了笑,淡淡地道:“将两人拖出去,斩首。”他已经没有耐心再询问这种无关紧要之辈了。如今他最想做的事,唯有一件:“明发敕旨,河间郡王欺君罔上,怀不轨之心,公然谋逆叛乱,论罪当斩首,阖家废为庶人!若有附逆者,与其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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