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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清晨,辉煌且旖旎的灯光尚未散尽,大街小巷中仍旧挤满了上元观灯的人群。京城内外依然是一派欢庆热闹,与往年似是毫无二致。然而,待到朝议结束的时候,朝廷明发的一封敕旨,却令整座长安城都为之震动。仿佛瞬间便从充满欢声笑语的美梦中彻底惊醒过来,不得不面对意料之外的现实。
敕旨中怒斥河间郡王欺君罔上,怀不轨之心。不仅以假王代真,私自连夜离开长安,还杀尽了圣人派出“请他回京”的密使。如此蔑视君王的恶行,若不加以惩治,简直天理不容。自然,这等逆王便应该判死罪,他的家眷子女也一并废为庶人。
旨意传遍长安城后,许多高官世家顿时大惊失色。正月十四那一天,谁不曾受邀去过河间郡王府的宴饮?即便众人并不知河间郡王的打算,只不过看在他是实权在握的宗室郡王,才无法推却邀请,去露了露脸——就算仅仅如此,那也是成了他所利用的幌子,在圣人眼里留下了“过从甚密”的印象!!
于是乎,为了自证清白,世家贵族们真是费尽了心思。兢兢业业忙于公务者有之;与逆王断绝亲戚关系者有之;立即振臂造势必须平定逆王者有之;主动请战者亦有之。当然,更有不少想起自家仿佛有个即将出五服的族人在胜州当官的,顿时心下惶惶然,忙不迭写了言辞恳切声情并茂的信件送了出去。
这一厢一众人等刚手忙脚乱起来,另一厢李徽等人亦终于得了空闲归家歇息。李徽将几位长辈送离之后,才与王子献一同坐上新安郡王府的马车。幸而白昼无人观灯,街道宽敞,轻便的马车很快就辚辚驶离了大明宫。
“子献,是否该让江夏郡王与李仁见一面?总觉得或许能试探出甚么来。江夏郡王此人,看起来柔弱无害,不经意间却用了不少手段。我不相信,他会甘于一生都困在长安城之中,庸庸碌碌地度过数十年。”
“子献?”等了片刻,倚靠在他身上的人迟迟不应。李徽不由得垂眼看去,讶然发现,王子献竟然已经睡着了。仔细一想,他追击河间郡王受伤,又整整两日两夜不曾合眼,定然早便疲惫不堪了。昨夜不过是因身在御前,才不得不作出精神百倍的模样来。而他竟也险些忘了,应该让他好好歇息才是。
斜倚着睡难免有些不安稳,于是李徽便帮他换了个姿势,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安眠。角落中还放着防寒的狐裘,也一并拿来与他盖上。火盆的位置亦稍稍挪近了些,顿时两人周身的暖意更浓了几分。
而后,李徽便低头看着他沉睡的侧脸。这张容颜与初见时相较,已经硬朗了许多。三分变化,七分仍是记忆中的模样。而且,分明已经是端详过无数次的面容,此刻瞧来却依旧俊美出众,轮廓的一勾一画都最合他的心意,令他不由得心神沉醉。
仿佛不过是一瞬,又仿佛已经过了许久,马车倏然停了下来。李徽掀开车帘往外一瞧,果然已经回到府中了。不过,他并不舍得唤醒王子献,便着人抬来了肩舆。当他亲自将王子献从马车中抱出来时,眼角余光随意一瞥,却望见了正静静立在不远处的李欣。
这一刹那,李徽浑身不由自主地僵了僵,内心风起云涌。然而,他面上却依旧淡定如常,不仅小心翼翼地将王子献放到肩舆上,还不忘叮嘱管事去请太医来给他看诊。待众仆从无声无息地抬走肩舆后,他方转身微微一笑:“阿兄。”
李欣莫测高深地望着他,又瞥了一眼肩舆消失的方向——那是王府寝殿。当然,或许某人会辩解,他们挚友情深,抵足同眠多年,如今王子献似乎生了病,在陈设布置最为舒适的寝殿中养病亦是理所应当。不过,他已经不想听这种虚假的辩解了。
“阿兄怎么来了?担心昨夜之事么?”李徽笑容依旧,上前数步之后,倏然停了下来。
因为,李欣已经缓缓地将他身后的杨慎推了出来,慢条斯理地道:“听说,他是王子献的弟子。同时,也是你的弟子?”
懵懂无知的阿桃小少年满面迷茫地望着自家另一位先生,本能地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始终保持沉默。或者,该去寝殿中照顾先生?毕竟,生病可不是甚么小事,他作为弟子理应孝顺先生才是。可是,眼下他该如何开口?总觉得自己快被一阵强过一阵的寒风冻得完全僵硬了。
“是。”李徽冷静地回道。
李欣淡淡地望着他,目光锐利:“玄祺,我很失望。”
他早已察觉这二人的举止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也曾怀疑过他们之间的关系。然而,自家阿弟顺利大婚,一切看似没有任何异样,于是他便以为自己想得太多了。只是,怀疑仍然潜藏在心底,因某些细枝末节而不断生发,最终由于李璟一语道破而恍然大悟。
这天底下,哪有一个弟子同时拜两位先生的道理?成为甲第状头王子献的弟子之后,又何须另拜其他人为师?!这天底下,又何曾有新婚夫妇便分居的道理?郡王妃不入住寝殿,每天与挚友“抵足同眠”?若是传出去,谁会不知其中的缘故?!
“阿桃,去照顾先生罢。”李徽温声将小家伙遣开之后,方接道:“阿兄,我确实与子献情投意合。娶了杜娘子,也不过是因祖父遗命罢了。我们也已经商量好了,只做有名无实的夫妇。”
他神态从容,淡定如常,似乎早已准备好如何面对如今的场景——事实上,也许因曾经许多次想象过阿兄大发雷霆,又无数次设想过该如何应对,事到临头,他反倒隐约觉得轻松了些。毕竟,日后再也不必千方百计地欺瞒兄长,也不必因刻意回避他而不敢让王子献住在王府中了。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放下所有多余的顾虑,或许便是他眼下的心态罢。
李欣见他毫无愧疚之意,再也抑制不住滔滔怒火,双目竟气得微微发红:“荒唐!!堂堂大唐宗室郡王,太宗皇帝的子孙,居然做出这等事来!你可对得起祖父与祖母的教诲?!可对得起母亲的抚育与慈爱?!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陇西李氏传承千年的血脉风骨?!”
李徽丝毫不为所动:“当然。我活得堂堂正正,上忠下孝,友悌亲善,并未对不起任何人。便是祖父祖母地下有知,我也可禀告他们——此生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止无愧于良心,自觉足矣。”
“胡闹!!”李欣满面乌压压的阴云,仿佛下一刻便有万钧雷霆轰然而动,“给我去昭陵跪着,好生清醒清醒!!”
“身为朝廷命官,公务在身,无圣旨不可随意出京。”
“那便给我去祭殿跪着!!”
长兄如父,新安郡王便是心中有再多不满与委屈,瞧见兄长的恼怒之色后,亦是只得遵从了。当然,这种时候他绝不会火上浇油地再来一句——其实列祖列宗早便知道了,看似也并没有任何不满。毕竟,子献都已经跪过祭殿,给他们上过香了,他们也没有托梦显灵发怒。
——若是嗣濮王殿下得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恐怕定要捋起袖子动家法了。
同一时刻,密道之中,李璟悄悄地瞥了瞥自家兄长,打破了沉寂:“阿兄,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方才大堂兄的脸色实在难看得紧。从来没见过他瞬间变脸的模样,呵呵,还真有些可怕……”
李玮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猜得真相之后的情绪,将他揪了过去:“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天水郡王觉得莫名其妙,“知道阿桃的身世么?他姓杨,应该是弘农杨氏之后。王致远的母家不就是弘农杨氏?也许是母族那边的孩童。总而言之,这并不重要。他们收了徒弟,自然便是觉得这孩子可信。别看他方才木呆呆的,平日里也有十分机灵的时候,文能背诵十三经,武也毫不逊色……”
李玮完全放弃了与他继续沟通,颇有些嫌弃地撒开了手:“滚罢。随便去什么地方都成,暂时别在我面前出现。”他忽然有些理解,以前自家阿爷皱着眉看着他们兄弟俩叹息的复杂心情。若是他生了这么两个不开窍的儿子,恐怕迟早都会憋不住想动手!!
于是,天水郡王从善如流地滚了。今夜他本打算赏灯,却没有人相陪,总觉得提不起兴致。不如——去寻永安族祖父请教武艺!!
不过,当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永安郡王府时,却吃了闭门羹。据说,老郡王刚从大明宫回来,正在休息,不见外客。他只得暗叹自己来得不巧,略想了想后,便又转身往宋先生与何城所居的“怡园”而去。周籍言先生毕竟是杜重风的恩师,昨日“招供”之后,李徽就暂时将他软禁在了“怡园”当中。
他并不知晓,待他走后,永安郡王府的管事立即来到正院禀报。内堂屋檐下,永安郡王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床上,轻哼了一声:“家丑不可外扬。”说着,他扫了一眼院中跪满一地的儿孙们,厉目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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