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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湘娘
“都督……阿郎。”
临出去时,孙榕有些踟躇地停了下来。
王都督抬起首,挑眉打量着他:“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话不能说么?”如今,孙榕已经不仅仅是他倚重的亲信,一位长袖善舞的商人,而是接替尉迟大郎成为了他麾下的司马之一,从四品下的服绯高官。不过,他这位左司马所负责的事务与右司马程青全然不同,与从前之事倒颇多相似——专门培养部曲、亲兵,奔赴安东都护府以及靺鞨、百济、新罗等地,收集各种各样的消息。
犹豫半晌之后,孙榕终于咬了咬牙:“阿郎,我想请你为我主婚。”
“这是大喜事,怎么不痛快地开口呢?”王子献笑了起来,“你比我还年长些,论起来已经是将近而立了。寻常男子在你这种年纪,指不定儿女都快定亲成婚了,你却似是一点也不着急。你可知道底下那些亲卫与部曲都是怎么说的?”
“怎么能不知道呢?”孙榕展颜一笑,“阿郎不婚,我也不婚,他们都不好意思娶媳妇了,唯恐‘不婚’方能得咱们都督看重。就算是娶妻,也都过了及冠才娶,直到阿郎给了他们五十贯成婚厚礼,他们才醒过神来。”
“如今总算是有机会破除谣言了。”王子献道,“不知你看中的是哪家小娘子?无论是服紫服绯高官家的,还是世族家的,我都做媒人给你聘来。”孙榕出身寒门,曾经沦落为他家部曲却早已放良,论身份与寻常寒门子弟相差无几。不过,若论能耐,便绝非寻常寒门子甚至世家子可比了。
不足三十便升至四品的武官,遍数朝廷中亦可称得上寥寥无几——当然,与金贵的京官相比,便须得降一两级了。饶是如此,在这安东都护府内,甚至于京城之外的众文武官员眼中,他也是上好的佳婿。就算是年龄也并不是问题,毕竟尚是头婚。
“……”孙司马略作迟疑,方壮着胆子回道,“我想求娶二娘子……湘娘。”
“什么?”王都督抬了抬眉,笑意更浓了几分。
“我想求娶湘娘。”孙司马呐呐道。王都督平日积威甚重,即使他们相交多年,他也依然十分心虚,甚至有些不敢直视未来大舅兄的一双厉目。
“什、么?”王都督眯起眼,“再说一遍。”
孙司马暗暗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高声道:“我心悦湘娘已久,想求娶她为妻,必定会待她如珠似宝,望阿郎成全!!”
“气势倒是足够了。”王都督似笑非笑,“怎么方才不这么说?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不过,你的手脚可真够快的。湘娘来都督府不过五个月,你居然便敢上门来求娶了,想必也是得了她首肯罢?莫非,这些年来你一直不娶,便是为了——”
孙榕比谁都明白,大舅兄灿烂的笑容之下隐藏着的危险,赶紧道:“我此前确实觉得湘娘很不错,却并非男女之情。直到前两年……我才确定,她便是我想娶的娘子。可那时候我不过是个果毅都尉,觉得没有底气向阿郎求娶,于是便央她等我两年……”
“阿兄。”不知何时,王湘娘已经来到书房外,立在门边盈盈含笑,“我已经等得足够久了,阿兄便成全了我们罢。”她已经将近双十年华,也确实不想再继续苦等了。而且,她觉得,阿兄眼里其实并不在意官职,更在意人品。但那时候的孙榕没有勇气,于是她也只得等着他了。
王子献望着她,微微一叹:“你想留在此处?”孙榕虽是他的亲信,但毕竟是从四品官员,便是他返回京城,也很难将他一起带回去。而他,必定是要回长安的,毕竟有玄祺在之处,方是他所安之地。
“阿兄,京外的世界如此广阔,我又何必困在宅院一隅中呢?”王湘娘温声道,“与他在一起,随着他迁转来去,我能见到更多的人,听见各种各样的言语,只要想一想,便觉得这种日子很有趣味。”
“也好。”王子献倏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家玄祺渴盼的目光,神色柔和了许多,“寻一寻最近可有甚么吉日,赶紧些给你们办了喜事。你的嫁妆还在京中,重新置办一份也来不及了,便以其他财物相代罢。”
孙榕赶紧表忠心:“阿兄放心,我已经准备万全了。”聘礼、嫁妆他都预备了,就只待大舅兄的东风,便可成事。
王子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从未察觉到,这人的面皮居然也这般厚呢?
袁淑妃
杜太后扶着宫女,缓步踏入了承香殿中。
时隔五年,再度来此,这座昔日奢华富贵的宫殿,如今却早已变得死气沉沉。她环视周围,不由得略有些感慨,或许,这大约亦是她最后一回来到此处了。
“太后驾到,妾有失远迎。只是想不到,妾还能有再见到太后的一天。”一位形容枯槁的中年女子从殿内走出来。她挪动每一步都仿佛有些颤颤巍巍,全凭着旁边的宫婢,才能勉强站稳走动。若非有忠心耿耿的宫婢相伴,恐怕她应该早已活不到如今了。
“我顺道来瞧一瞧你。”杜太后淡淡地道,“多年不见,也不知你过得如何。”
“呵,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袁太妃讽刺地勾起唇角,“多谢太后还记得妾,不忘给妾加封,也不曾将这座承香殿封了,让妾迁居别宫。”据袁太妃所知,先帝驾崩后,除了杜太后迁了宫殿之外,其余嫔妃都并未挪动。至今亦是如此,仿佛只是宫中少了一位皇帝,多了一位幼帝一般。
“既然你过得尚可,我又何必扰乱你们的清静?横竖五郎还小呢。”杜太后说罢,便转身欲离开,然而,却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呢喃:“五郎……五郎……呵……”
先帝是五郎,当今圣人亦是五郎。无论是哪一位五郎,都令袁太妃留下了遗憾。先帝得知她勾结逆王胡乱用药反倒是害了自己之后,只长叹一声,再也不曾来到承香殿探望她。直至驾崩时,他仿佛已经将她遗忘得一干二净,也没有给她留任何话。至于当今,也许只差些许时机,便能成为她的五郎、她的孩儿呢?
杜太后并未回首,凤驾徐徐离去。
独留袁太妃立在风中,轻轻地喃语着,一遍又一遍。
一个月后,袁太妃病逝,杜太后做主,给她赐了谥号为“庄”,陪葬乾陵。
寿娘
景云七年,随着嗣濮王在外镇抚吐谷浑的周氏携着长子李峤、次子李峥,终于回到长安。杜太后崩逝时,她也曾回来奔丧送葬,但国孝期之后,便又匆匆去了边疆。不过,此次回京,她却是短时期内都不打算再外出了。原因无他,长女寿娘已经长大了。
时光匆匆,昔日娇憨的小娘子,而今已成为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寿阳县主的名号,在京内亦是大名鼎鼎。论起赛马、射猎、马球等等,甚至许多宗室以及勋贵世家子弟都远远不如她。每一回宴饮,寿阳县主必定是风头最盛的未婚少女之一,仅次于吴国长公主(永安长公主)而已。
也因着她是濮王一脉捧在掌心中的珍宝之故,当她不过十一二岁时,求亲的人家便已经络绎不绝,彼此暗地里悄悄使劲了。若能娶得这位县主,便能拥有一位日后定能继承亲王爵位的岳父,一位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的亲王的叔父,两位封号为前所未有的“国公主”的堂姑母,一位封为“大长公主”的外祖母……诸般好处,便是折着手指也算不过来!!
然而,向濮王妃阎氏传达求娶之意的人家如过江之鲫,阎氏却始终不松口,只推说一切由儿子儿媳做主。而且,必须是孙女看中的好儿郎,才可娶得佳人归。外祖母临川大长公主亦是同样的意思,对那些期望她能劝一劝阎氏或周氏的人家,都一律婉拒了。
而今周氏终于回京,众人无不摩拳擦掌,赶紧将宴饮帖子送过去,再挑剔一番自家郎君们的风华气度。不求其他,若是能给嗣濮王妃留下不错的印象,这第一步好歹便算是成了——要知道,迄今为止,他们连第一步都未能踏出去呢!
嗣濮王妃是外柔内刚之人,对这些宴饮帖子也只是稍稍挑拣了些,便逐一赴宴去了。她离京已久,也确实该多出门交际,为儿女的婚姻前程打算。带着女儿与儿子同去,亦是让那些估量的目光好生瞧一瞧——并非自家的眼光高,而是若不是足够出众的郎君,便实在是配不上爱女。总不能挑个连年幼几岁的儿子都样样不如的女婿罢?
如此耗费了数个月,周氏终于挑出了几人,私下悄悄地问女儿:“寿娘,你觉得哪一个郎君不错?先前我看有位高郎君,你们似乎经常一同赛马?”
“此人自视甚高,与我们小娘子赛马时,看起来风度翩翩,实则很是轻慢。”寿娘说得头头是道,“程家子太过温和,对每个小娘子都同样体贴,寻常结交尚可,成为夫君却实在令人着恼。杜家子应当是不喜我这样的性情,另有所爱,我也无须委屈自己……”
将每一位郎君都点评了一遍之后,寿娘一叹:“阿娘寻出来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
“……”周氏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她多年不在京中,对这些郎君的了解确实远远不如女儿,与其自己挑来挑去,倒不如——“那你觉得怎样的郎君才可入眼?”话音方落,周氏倏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接道:“寿娘,莫非你也看中了……”
寿娘禁不住笑了:“阿娘多虑了。”
“杨慎确实样样都好,可他注定了……”只能尚主。周氏禁不住想到:若非婉娘与杨慎情投意合,以杨慎的身份,其实与寿娘也最为适合。
“阿娘,阿桃纵然再好,也并非人人都钟情于他。”寿娘道,揽住她的手臂摇了摇,“我喜欢更平静温和的性子。叔父说,唯有这样的性情,方能与我相容。性烈如火,性温若水,便犹如太极双面,再合适不过。我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
“这种性情的郎君,其实也并不少见。”周氏道。
“只嫁真君子。”寿娘勾起唇,“绝不将就。”
“好,好,好,都依你。”周氏摇了摇首,“还是须得让你祖母与外祖母都帮着寻一寻。我一个人实在是看不过来。你若有瞧中的,也不妨直言。”
“当真?”寿娘眼眸微微一动,“那便让我嫁阎十五郎罢。”
“……他论辈分,是你的表舅。”
“那又如何?咱们宗室的错辈婚姻还少么?”
“……当真?”
“当真。”
“你究竟瞧中了他甚么?”周氏禁不住扶额。阎十五郎确实是不错的俊才,亦是难得的少年进士,但性情却是有些太过柔软了。据传连阎家其他人欺负他,他亦是完全不吭声,亦不反击,在外还为那些人辩护,令他们气焰更加高涨。
“他甚么都好,就缺一个能为他出头的娘子。”寿娘掩唇,仿佛想到了什么,竟是眉飞色舞起来,“阿娘不觉得我们很相配么?”世人都道阎十五郎性情太柔和,仿佛谁都能欺负。但仔细想想,传得京中人尽皆知之后,得利的究竟是那些欺负他的人,还是获得众人同情的某人呢?
如此有趣的郎君,她当然不能放过。
李欣
稍有些简陋的祠堂内,嗣濮王殿下正领着二子拜祭祖先。虽然远离长安,辖下几乎有一半子民皆为吐谷浑人,但嗣濮王家的一应事宜依然遵循京城中的规矩。诸如冬至、元日、清明等节日拜祭祖先等等,从不曾延误。
李欣抬起首,凝望着森然林立的牌位,神色微微一凝,回首示意二子随他一同跽坐在祖先灵位前。他的神情十分凝重,李峤与李峥不敢怠慢,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们二人年纪并不大,一个只有十岁,另一个仅仅七岁,但父亲早已不将他们当成寻常孩童,时常会与他们说些重要之事,他们也习惯于思考超乎年龄的问题了。
“你们可还记得叔父?”
“当然。”提起叔父魏王李徽,两个小家伙的眼睛便都亮了起来,“阿爷,叔父又来信了么?这回送了甚么给我们?”
“你们只惦记着他送的礼物?”李欣面露不悦,“叔父待你们的好,可不仅仅只是时时惦记着你们,给你们搜罗玩物而已。”
“阿爷,孩儿知道!叔父可喜欢我们了。”李峤抿着唇笑起来,李峥亦跟着点头。
“那你们也该知道,他虽喜欢孩童,但这辈子恐是没有后嗣了。”李欣轻轻一叹,“我打算将你们其中之一过继给他,日后便是他的孩子,为他承嗣。”玄祺这一脉断绝,他作为兄长自是于心不忍。此事他也曾与周氏商量过,周氏辗转反侧数夜,最终仍是流着泪答应了。父亲与母亲则更是赞同——他们从来不曾真正反对李徽与王子献之事,只是心中到底担忧他们死后不能享用香火罢了。
“你们谁愿意过继?”
“我愿意!!”两个孩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道,眼睛亮闪闪的。
听了对方的热烈响应后,方才还兄友弟恭的两人意识到他们已经成为了对手,无不立即露出了嫌弃之色。一个道:“叔父最喜欢的便是我,当然应该由我过继。”另一个道:“胡说,叔父最喜欢的是我!!以前他几乎每天都抱着我四处游玩!!”
“你读书不上进,练武也经常躲懒,叔父才看不上你呢。”
“你第一次上战场还不是吓得哭了一场?我一定要告诉叔父!!”
“哼,你需要改的缺陷实在太多,我都不忍心数了。”
“你是数不出来!需要我将你的缺陷数出来听听么?”
不过片刻之间,两个孩子便斗成了乌眼鸡,围绕着谁过继给叔父这个“关键问题”展开唇枪舌剑。作为父亲,李欣也不幸地数度被波及。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格外复杂。
于是,嗣濮王殿下忍无可忍地宣布道:“够了,你们二人都不合适。”
两个孩子顿时愣住了,禁不住哽咽起来:“阿爷骗我们……居然骗我们……”
在祖先面前争吵实在是不成体统,嗣濮王殿下遂将二人拎出了祠堂:“将你们过继给叔父,是为了孝顺他,不是为了给他找罪受。罢了罢了,你们该习字的去习字,该练武的去练武,不许躲懒!!”
两个小家伙只觉得眼前一黑,不由得呜哇一声,哭声震天。
嗣濮王殿下则暗自决定,绝不会将此事过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爱妻周氏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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