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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密密的雨从空中跌了下来,无休无止。
百姓们神色惊慌地在官道上乱窜,就连最吝啬的小贩也舍弃了他那一筐新鲜的冻梨。如雷的马蹄震动天地,乌黑的冻梨滚落在地,和浑浊的雨水混为一色。
“吾幼时,世人皆捧我、溺我,唯兄长严以待我,教吾处世之道。”
“吾弱冠时,兄长登基。世人皆惧我、弑我,唯兄长宽厚待我,予我侯位荣华。”
“兄长之恩,此生难还。我曾私下立誓,兄长在位一日,我便拥他一日,绝不敢生出半点他心!”
“为护兄长周全,我苦心招募天下有志之士镇守敦城,以御外敌。”
“可谁知——”高台上的安邦候白衣素缟,泪满衣裳,“可谁知,外敌虽可畏,怎敌逆子心!”
“皇兄坠马一事疑点重重,崇峻王身为太子却无所作为、未加追查,着实让人心寒!”
千军万马列在城门之外,乌黑的甲胄散发着寒光,气势逼人。
“吾欲见兄,不允;吾欲请医救兄,不允;我欲为兄揪出元凶,仍不允!当朝太子,其心可诛!”
雨水顺着他憔悴的面庞流淌,却滋润不了他干涸的嘴唇。
“太子与帝,父子二十载;吾与兄长,兄弟三十余载!”
“兄长有难,吾怎能坐视不管!”
雨声,人声,凄风声,声声入耳。
“带兵入京,实乃大逆不道之举……”
骑兵,步兵,先行兵,万马齐喑。
“然——”高台上那人的眼中突然迸射出灼热的光芒,狠狠一挥湿透的衣袖:“为了兄长,吾愿担这大逆不道之名!哪怕被天下人耻笑,我也要救出我的兄长,匡扶我朝!”
“救出圣上,匡扶我朝——”五千精兵振臂高呼,地动山摇。
“救出圣上,匡扶我朝——”五千铁骑扬鞭挺进,蹄下无阻。
高台之上,白衣犹在。形单影只,万分寂寥,仿佛下一刻就会纵身跃下高台离世而去似的。
“主子——”何离小心翼翼地登上高台,弓着腰递上一块帕子,“擦擦吧。”
顾仲国终于将神思从回忆中拔了出来,接过帕子缓缓擦脸。
“其实您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何离为他撑着伞,面上有些不赞同,“这些人都心甘情愿为您卖命,您用不着淋着雨给他们出征的理由。”
“自然不用给他们理由。”顾仲国将帕子随手扔回何离的手上,眼神变得飘渺迷茫。
他只是……在给自己一个说法罢了。
顾伯城,你终究还是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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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破得极为容易,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十几载的国泰民安致使敦城守卫松懈,有些本事的守将也都被派去驻守边塞,短期内难以赶回。再加上安邦候的势力早已渗入了这个王朝的四肢百骸,明帝一派又群龙无首,敦城安能不破?
两军交战,不伤百姓,这是双方的默契。明帝与安邦候不愧是兄弟,纵是性格万般不同,却都极在乎自己的名声。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等,一个忍,两人为了眼下的这个契机硬是耗了二十年。
章长安吩咐下属将不小心冲到街道中心的孩童抱回路旁,自己领着五千铁骑继续向敦城最高贵的地方行进。对于他来说,跟哪个主子并不重要。只要能护一家老小平安,只要这个王朝还姓顾,无论是哪个顾家人坐上那个位置都无所谓。
多年之前,他曾怀着满心热忱跟数十万兵卒一同对着心中的战神起誓:
洒我热血,卫我疆土;
抛我头颅,护我家国!
可谁知言犹在耳,斯人却已不在。虽然传言战神隐退是因为情伤,但鸟尽弓藏、过河拆桥的道理人人皆懂。
他承认,他为安邦候做事,的确是存了一丝为心中那位“神”报复的念头。他身后的五千精兵,也绝非都只是为了钱财而来。君主无情,他们又何必讲义气?
再过两条街就能看到宫门了,章长安坐在高大的黑马上,轻蔑地俯视溃不成军的禁卫军。没了那个神,煌朝不过是一只纸糊的老虎罢了。
“什么时候……开饭。”
古怪的语调在耳边响起。
章长安不悦地偏头去看右侧那个面貌丑陋的怪人。这人是安邦候送进来的,说是让他好好调"教。可他不喜他那股子阴寒的气息,平日里也只是应付一二,没想到安邦候今日却强行将他塞了进来,说是能派上大用场。
既然是雇主的意思,他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好将他带在身边,不过一路也没见此人有什么动静,他都险些忘了他的存在。
“想吃庆功宴,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章长安嘲讽一笑,“你要是饿了,就先回去。等我们打下这座城,留只御膳房的弱鸡给你宰!”
“哈哈哈……”
副将们笑得不怀好意,那人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用一双藏在累累伤痕中间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温热的尸体看。
章长安心里觉得极为不适,冷哼一声打马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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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哥儿,城破了。”
“嗯。”
“淳哥儿,九里亭失守了。“
“嗯。”
“淳哥儿,就剩最后一道防线了。”
“我知道。”
少女收回探出窗外的脑袋,白着脸颊小声地问:“你不怕吗?”
正在穿戴玄光铠甲的少年动作一滞,缓缓转过身冲她一笑,声音低沉却坚定:
“有我在,皇宫不会破。”
陆小鹿飞快地从床榻上爬下来,取出一张弓背在背后:“有我在,他们伤不了你!”
于淳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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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暂歇。
章长安的队伍在皇宫外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抵抗,刚刚还像软脚虾似的禁军蓦地神勇了起来,两色铠甲混成一条汹涌的长河,时不时溅起猩红的浪花。
他仰头望着站在高高宫墙上指挥的那个年轻人,似曾相识的容颜让他感到眩晕。
是那个人回来了?
他的心跳得厉害,握着缰绳的手也紧了几分。
二十年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章长安勒令自己清醒过来,却仍旧不可避免地心怀希冀。
“李兼——”他扬声高喊,伸手一指城墙上的那个傲然独立的黑影,“把他给我射下来!”
“领命!”
“咻——”
淬了毒的金属箭头闪着幽幽的蓝光,呼啸着冲那个黑点疾飞而去。箭矢穿过重重人影,眼见着就要钉入那人的胸膛——
“叮——”
蓝幽幽的箭头重重地落在地上,失了箭头的箭身则顾自飞向了另一个方向,未伤到那人分毫。
转息之间,胁迫已除,解危的白色箭矢深深钉入宫墙,箭尾仍在铮铮作响。
“是谁!”章长安冷汗涔涔,高声质问。
于淳满脸宠溺地望向一旁,章长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远处宫墙上的钟楼中走出一个白影,冷着脸搭箭上弓,冲着他的方向比了比,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明争可以,偷袭,不准!
钟楼很远,远得超出了所有弓箭手的射程。可也就是从那里,射出了一支比所有箭矢飞得更远更快更准的护主箭,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偷袭的箭矢在空中截成两段。
这样的功力,让所有弓箭手胆寒!
章长安心中的不安更甚,一鞭抽向四周的步兵:“都去!你们都去!把城墙上的那人宰了!马上!”
近百人的攻城队伍向着城墙突围而去,在禁军的绞杀下剩余数十人,又在近卫的抵抗中折半,最后仍有十多人攀援而上。
杀机愈甚,城墙上的那人却面无惧色,甚至连自救的心思都没动上一动,只顾沉着冷静地指挥禁卫军厮杀。
第一个攻城兵已爬上墙头,其余人紧随其后,章长安不禁想要仰天长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当真将希冀全部都寄托在钟楼里的那个小姑娘身上了不成?即便是“穿云九箭”陆铭之在此,也根本无法阻止这十三人的攻势!
就在这紧要的关头,一片白色的流光自头顶滑过,近万将士目瞪口呆地抬头,眼睁睁地看着十二支箭矢几乎同时没入十二名攻城兵的后背。
耳畔传来一声声**从高处掉落在地的闷响,章长安强撑着一口气,直直地盯着墙头上的最后一个攻城兵。
对,还剩一个,只要他得手……
最后一名攻城兵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愣愣地望向钟楼的那个白影。那个瞬间夺走了他十二个弟兄性命的少女正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的选择。
“叮当——”
兵刃落地的声响在寂静的沙场上显得格外动人心魄。主动丢了兵器的攻城兵软软跪倒在宫墙上,朝着下方的十二个弟兄扑去。
“嘭——”身体变成尸体的声音是那么低沉绝望。
“叮当——”
“叮当——”
……
恐惧逼着叛军们纷纷丢下手中的兵刃,跪倒在地接受审判。
“废物!饭桶!”章长安怒不可遏地扬鞭抽着他的兵卒,企图激起他们的斗志,“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快给我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们的面子呢!尊严呢!”
“只要攻下这道门,宫里的金银珠宝、美女佳肴全是你们的!”
被吓破了胆的叛军不为所动。没了命,这些身外之物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妈的一群废物!”章长安眼睛通红,翻身下马扬声怒吼,“面子不要了,钱不要了,老婆孩子也不要了吗!你们的老母亲呢!老父亲呢!全他妈扣在侯爷手上了,你们都忘记了吗!”
叛军们的眼中流露出更深的恐惧,浑身颤栗不已。
“娘——”满脸血污的年轻士兵哭喊着捡起兵刃捅向禁卫军,腹部却先被几把刀捅了个对穿。
“娘……”他瘫倒在地,艰难地眨着眼睛,眼泪和着血迹流淌下来,“娘……我疼……娘,我……”
“槐儿!”
“爹!”
“阿婉——”
不得不叛的汉子们热泪夺眶,高声喊着最重要的那个人,颤抖着杀人、又被人杀。连禁卫军们都有些不忍,但也只好迎战。
陆小鹿躲回钟楼捂着脸哭。
到底是谁的错?到底是谁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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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一声大吼如滚滚惊雷,在修罗战场上炸开。一匹枣红大马不畏兵刃,踏着血河而来,仿佛一道赤色闪电将人海劈出一条大道来。马上的那人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一身黑色描金的劲装威风凛凛。
章长安腿一软跪倒在地,抖着声音喊了一声:
“元帅!”
不必在“元帅”前冠以姓氏,因为自此人出现以后,煌朝的元帅便只有一人,再也无二。
刑战在宫门口勒了马,扫视了一圈血流成河的战场,突然扬声道:
“洒我热血——”
章长安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洒衣襟高声呐喊:“卫我疆土!”
刑战看了他一眼,振臂高呼:“抛我头颅——”
所有听着这位战神的故事长大的儿郎们也红了眼圈,右手握拳跟着大喊:“护我家国!”
“很好。”刑战点点头,目光扫过每一个叛军的脸,“这么多年了,难为你们还记得。”
“可是你们看看!”他的语气陡变,伸手向前一指,“你们手里的刀现在指的是谁!”
“是同胞!是手足!”
“同为煌朝子民,为何要骨肉相残!”
“我煌朝的军,向来是用来对付外人的!”
“我刑战带出来的兵,向来是忠君爱国的!”
热血男儿们哽咽了。
刑战叹了口气:“都回家吧。”
一个老兵吐了口嘴里的血水,站起来义无反顾地走了。
然后是两个……三个……
余下的士兵用小心、试探、又怀有希冀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将军。章长安看着蹒跚着离开的将士,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无奈地挥挥手:“都走吧,让刘副将带你们去西山山坳,努努力自个儿把家人救出来。”
士兵们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相互扶持着走出战场。
章长安低头理理自己的盔甲。叛军可活,但叛将是绝不能留存于世的。
他从容不迫的态度让刑战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此次带了多少兵?”刑战翻身下马。
“五千!”章长安站得笔挺,仿佛在接受上级的检阅。
“损了几人?”
“破城门折三十九人,过九里亭折一百六十五人,攻宫门……”他环顾四周,“未攻下,折兵数不明。”
“你带的兵不错。”刑战点头赞许,“稍加打磨,可成大器。”
听到他的认可,章长安像个愣头小子似的红了脸。
“你可愿归顺?”刑战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章长安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刚刚你劝退叛军,才未酿成大祸。”刑战顿了顿,才接着说道,“若再去边疆立些战功,或可功过相抵。你若是愿意归顺……”
“元帅!”章长安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紧张地搓揉着衣角,“我……我一直很敬仰你!”
刑战微微一笑:“我知道。”
短短三个字,却让这个中年汉子红了眼睛:“西疆、北围……我都跟着您去过……”
“我一直想做您的副将,亲自听您的调遣……”
“如果您愿意收留我,我……”
章长安的目光陡变,神情惊慌失措:“元帅当心!”
刑战还没来得及向后看,就被章长安扑倒在地。五天五夜不眠不休的赶路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倒地的瞬间让他感到眩晕。他隐约听见野兽的嘶吼,儿子的惊叫,紧接着就闻到扑面而来的浓重的血腥味。
“父亲!父亲!”
于淳惊慌失措地将他从地上揽起来,刑战甩甩浑沌的脑袋,一低头就看见方才像个孩子似的叛军将领倒在血泊里。
“刚刚……”于淳组织着措词,“是他救了您。”
刑战的脑中一阵轰鸣,他僵着身体把他扶着坐起来,伸手捂住他淌着血的脖颈:“你……你怎么样?”
章长安的眼睛里闪着最后的光亮,嘴巴一张一合:
“我……我愿……愿意……”
“洒我……洒我热血,卫……卫我疆……疆土……”
“抛……抛……我头…头颅……护……”
他再也说不了话了。
刑战紧紧闭了眼,强忍着泪,伸手将他的双眼阖上,替他将未完的誓言说完。
“护我……家国!”
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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