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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宛若白玉雕琢的塑像,神色半丝不见变换,睁开的双眸漆黑幽深,暗无止境,他好似在注视那铜镜,又好似茫然并无焦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凝固的面容才稍有松动,微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起时,锁链稍有牵扯,跟随他暗哑却仍是宛若琴韵的嗓音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司马愈此人名声极差,然则本性尚可,人也不笨,又兼气运绵延,比其父更甚。这次出行看似心血来潮,说不得这两千羽林军的性命,最终不过是成就太子的名声。”
他继而笑道:“太子若往净业宗一去,灭妖藤、退魔僧、定西域动||乱,收天下人心,班师回朝时,陛下该如何自处?莫非要效仿魏先帝,笑吟吟禅让了不成?”
黄帝道:“太子贸然出京,非但不微服低调,反倒大张旗鼓,委实太过草率。若非大晋皇帝换得勤,太子随之量产得俯拾皆是,只怕刺客前赴后继也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有命出京,未必有命回来。只是……”黄帝叹道,“谢瑢,你着眼点未免歪了。”
谢瑢仍是唇角微勾,从容不迫,仿佛并非被铁链束缚得动弹不得的囚徒,反倒是高踞尊崇主位的贵客,冷淡中自带一份倨傲,哼笑道:“既然阁下说我尘缘尽断,我又何必徒劳牵挂他人。”
黄帝笑叹道:“若当真如此,为何你偏生一点执念深重若斯,时至今日仍扎根识海,与我争抢生机,令这肉俑之身不堪重负?”
谢瑢却讥诮一笑,又道:“阁下当年平定四海、慑服蛮夷,成就中原人族万载荣光,何等英雄伟岸、举世无敌。如今却对着自己做的人形法宝一筹莫展……到底是岁月催人。”
黄帝合上双眼,叹道:“沧海桑田有穷尽,我自然是……老了。”
他那与谢瑢一般无二的绝美容颜分毫不显老态,眉发浓黑柔顺、眼神深远清澈,一声叹息却好似亘古荒神,沉沉坠人心头,随即却又突然展颜笑道:“谢瑢,你我本该一体同心,不分彼此,为何我自始至终看不透,你那执念缘何而起,竟偏偏不肯一死?”
那铁链随着黄帝一字一句而滑动,绞缠在谢瑢手臂、躯干上,愈收愈紧,若是血肉之躯,只怕早就陷入血肉之中,勒得鲜血淋漓、骨节寸断,如今那青年躯壳也随之有些轮廓模糊,却也仅止于此。
谢瑢仍是挂着讥诮笑容,半点不见动摇,目光又落回那铜镜之上。
铜镜之中再度显出了三河庄惨烈景象,鸟群突袭而至,将尚不及躲藏的十余人血肉尽数撕裂,鲜血白骨洒满地,惨不忍睹。
“你自然看不透。”谢瑢低声道,“只因我也看不透。”
三河庄中,长夜仍不见尽头。
惨呼声却已经弱了,鸟群袭至时仍留在露天的十余百姓、数名羽林军,早已血肉撕裂、气息全无,化作累累白骨倒在地上。
几间以茅草树枝搭建的棚屋更是不堪重负,被数不尽的群鸟压得轰然坍塌,藏在屋中的猪牛羊诸般家畜被啄得伤痕累累,一面哀嚎、一面四散逃去。牛皮何等坚固,竟被这些红眼乌鸦的脚爪鸟喙如撕裂布帛一般轻易撕开。
只是这鸟群竟只食人肉,不过伤了家畜,便任其四散逃开了。
如今祠堂石屋外除了黑压压如乌云环绕的鸟群之外,再无半个活物,石墙坚固,鸟群一时无法,环绕石屋飞了几圈便有四散的趋势。
然而当是时,一声婴儿啼哭骤然炸响,却原来是先前那被唤作大牛媳妇的村妇怀里的婴儿醒了。
那村妇脸色惨白,慌得又是哄又是拍,一时间却仍难止住啼哭,便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屋中挤挤挨挨、人人自危,气氛压抑得紧。孩童们先前尚能克制,如今有人带头,竟一个接一个大哭起来。
顿时喝骂声、啼哭声此起彼伏,清晰传出了石屋,那鸟群本就是鬼车之种,最喜人间小儿,先前饿得狠了,故而见人就食,如今听见最肥美娇嫩的孩童啼哭,竟呼啦啦全都飞了回来,再度将石屋团团围住。
先是如无头苍蝇般对着石屋一通乱撞,竟是个个悍不畏死,在石墙上撞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短短几息功夫,竟如泥点接连啪嗒啪嗒落地,撞死了数十只乌鸦。
随即却有一小队鸟群自庞然大物般的黑云中脱离出来,团团环绕在不远处,突然间每一只尽数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黑羽纷纷扬扬散落,正中央却黑气萦绕,渐渐凝聚成型,化作了一个怀抱襁褓的黑衣女子形象。
那女子打量了石屋片刻,缓缓伸手,对着大门处遥遥一指。
鸟群便好似得了命令,飞在半空聚集起来,竟聚合形成了宛若铁锤的形状。这羽毛组成的硕大铁锤如钟摆一般,由上而下狠狠一甩,借着冲力狠狠砸在了石屋的木门之上,一声震耳巨响中,留下数不尽的死鸟,剩余鸟群竟看不出耗损,再度汇聚成型,狠狠撞了上去。
那石屋木门以三寸厚的数百年高山栎木制成,外包铜皮,坚固逾金铁,然而大门却有个致命的脆弱之处——铰链。
被鸟群合力撞了两次,门与墙的链接处就已经扑簌簌掉落下灰泥,愈发令人心惊胆战起来。
赵统领急忙一声令下,命人搬来了大堂中摆放的桌案神龛挡在门后,忙乱中祖宗灵位落了一地被人践踏,此时却无人顾及了。
陆升等人拆了门板墙板充作盾牌,又依赖令狐飞羽妖力掩护,远远赶到时所见就是鸟群撞门的一幕。他视线落在那黑衣女子身上时,突然间恍然大悟,对令狐飞羽、白统领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白统领尚有些微迟疑,令狐飞羽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笑道:“不愧是谢夫……是陆将军,此计可行。”
陆升听他又险些叫错,眉头微皱,正要开口,那边厢黑衣女子已察觉到,徐徐转过头笑道:“原来是故人。一别十五年,我家瑢哥儿蒙你照顾了。”
有令狐飞羽遮掩,却仍是露了行藏,那青年只紧皱眉头,低声叹道:“悬壶煞气太重……遮掩不住,幸而其余人尚未暴露。”
陆升道:“甚好。”他又叮嘱众侍卫先行离去,奉命行事,便只身从农家院墙后头绕了出来,沉声道:“诃梨帝母好眼光,当年一眼就相中了黄帝之身做义子。”
那黑衣女子面目依稀仍有几分与当年送子娘娘庙中的石像相似,鸭蛋脸、远山眉,慈眉善目、神色温婉,然而谁曾想这宝相端庄的面容后,隐藏的却是食遍世间活人血肉的厉鬼凶神?
诃梨帝母闻言,竟吃吃笑道:“承蒙陆公子夸奖。”
遂又长叹道:“只可惜如今瑢哥儿成了人人争抢的宝贝,我恐怕护不住他了。虽然护不住……能吃上一口也是好的。然而他躲在那乌龟壳里,要挖出来也委实不容易。”
那女子温婉脸庞上,青黑狰狞、利齿突出的鬼面一闪即逝,纵使陆升身经百战,一时也觉后背生寒,他握紧悬壶剑柄,又上前两步,厉声喝道:“诃梨帝母,当年你企图染指谢瑢,被我二人合力击杀,短短十五年,是何方神圣有大神通,能将你复活?”
诃梨帝母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怀中襁褓里露出的孩童鬼面,柔声道:“我乃鬼子母神,不死不灭,当年被女青遗留的宝物击破法身,也无非是睡上数百年罢了。如今提前醒转……自然是蒙我佛如来召唤。”
诃梨帝母口中的如来,自然是药师琉璃光如来。药师佛座下有十二护法天,诃梨帝母正是护法之一,另有十二药叉大将,那燕子精所见的招杜罗、安底罗便为其中之二。
那女子又叹道:“虽然得蒙我佛慈悲,降下甘露复苏,却委实太过仓促,十二护法、十二药叉一时间难以齐集,人手捉襟见肘,连我也身负数职,连番奔波,又要声东击西、又要各个击破……至今也不能饱餐一顿,当真辛苦。”
陆升听她柔声抱怨,一时间又皱起眉来。
诃梨帝母眼波一转,落在陆升面上,柔柔笑出声来,“陆公子,你猜我为何偏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底细坦诚相告于你?”
陆升道:“诃梨帝母自然是笃定了死人不会泄密。”
诃梨帝母笑容可掬,连连点头道:“到底是瑢哥儿看上的人,心思剔透,我真喜欢。”
喜欢二字甫一出口,黑色袍袖一翻,那女子已经伸出右手,朝着陆升抓来。
白皙的纤纤玉指在中途便骤然暴涨,化为一人高的漆黑巨大鬼手,仿佛天罗地网当头罩下。
陆升早有预备,拔剑相迎,朝那鬼手食、中两指间斩劈而下,不料鬼手却顺着剑势方向飞快裂开,一分为二化作两只小了一半的鬼手,一左一右往他手臂抓去。
陆升足下发力,一跃而起堪堪避开鬼手抓握,挽了个剑花反手劈下,将其中一条连接鬼手的黑气斩断。一剑斩下时,只觉好似砍在了藤蔓上,他心中微有所察,剑势却愈发凌厉迅捷,仿佛连成一片银光璀璨的长河,将鬼手尽数绞得粉碎,绿色汁液犹如雨点般洒了满地。
诃梨帝母痛极哀嚎,恢复原形的右手伤痕累累、血肉外翻,无数浓绿汁液顺着伤口涌出、滴落,她狠狠瞪着陆升,厉声冷笑道:“有长进,果然留你不得了!”她突然扬起手,将襁褓往陆升用力投掷了过去。
那襁褓在半空骤然展开,露出了包裹其中的鬼面婴孩,黑面如石雕,四肢干枯如柴,青白獠牙外翻,一双圆凸鬼眼死气沉沉,被盯住时令人心底生寒,襁褓则化作那鬼孩身后一对蝠翼,一扇便阴风大作、鬼哭狼嚎。
诃梨帝母小心握着残缺的右手,柔声道:“好孩子,这年轻人气血纯正,是大补之物,娘亲让给你吃了。”
那小鬼吱吱乱叫,手足都形如鸟爪,长满锋锐尖刺,自半空挥舞利爪,往陆升俯冲而下。陆升悬壶在手,丝毫不惧,一剑自下而上斜斜一撩,朝那小鬼手臂划去。
不料那小鬼灵活机变都远胜其母,凌空一个鹞子翻身闪躲开,腾身在半空,随即再度尖啸俯冲,去势如电,一爪狠狠抓了下来。陆升剑招变换不及,闪躲又迟了一步,额角被抓破一道深痕,顿时火热剧痛炸裂开来,鲜血淋漓流了满脸,视野里血红成片。
陆升忙抹了抹满脸鲜血,急急往后撤退了几步。
那小鬼发出一声得意尖啸,落回诃梨帝母肩头,一根根吮舔沾了鲜血的利爪,那女子却皱眉道:“傻孩子,此时应当乘胜追击。”
话音未落,她再度抓着那小鬼朝陆升扔了过来,那小鬼借着这一投之力趁势扇动双翼,宛若化身一柄雷厉风行的利箭,风驰电掣往陆升扑去。
然而陆升得了喘息之机,只腾身而起,侧身抬腿,鹿皮靴宛若炮弹一般弹出袍角,好似钢铁相撞,把那小鬼狠狠踢得横飞远处,将农家泥砖墙撞得开裂掉落。
诃梨帝母惊怒焦急,发出一声刺耳尖啸,连续撞门的鸟群分出三分之一,一面发出啊啊的刺耳鸣叫声,一面脱离大军,形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往陆升当头席卷而来,若是围上了,纵使他有悬壶在手,也难逃群鸟噬体而亡的下场。
然而在诃梨帝母势在必得的笑容里,陆升却只是从容一笑,道:“赶上了。”
他取出一枚刻着独腿仙鹤的墨玉佩,手指发力折为两段,顿时一道拳头大的赤红烈焰冲天而起,骤然炸裂四散开来。
鸦群先是察觉到那火焰中磅礴煞气,竟比悬壶尤胜几分,惊得四散逃离,然而旋即却又发现那火焰段位虽高,蕴含的力量却十分微弱,一炸便只剩些微弱火星散落,不足为惧。
诃梨帝母亦是先惊后喜,嗤笑道:“我当是什么神仙圣物,原来是苟延残喘的四圣兽之一,当年毕方为黄帝车前御驾,何等威严,如今却只剩一点寥落火星,不免令人唏嘘。陆公子,你莫非失心疯了,竟妄想靠这点小玩意保命不成?”
鸦群已扑至眼前,呈现将那青年渐渐包围之势,陆升神色沉静,手起剑落,撩剑时黑羽乱飞,落剑时鲜血四溅,将嘈杂纷乱的鸦群反复打散,一面冷静道:“岂不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话音才落,村庄东北角、西南角、东南角、西北角,各燃起了熊熊火光,将火中木材烧得哔哔啵啵作响,时不时爆裂出火花,随着热气袅袅升空,仿佛无数金红色星芒在半空飞舞闪烁。
诃梨帝母面上的疑惑眨眼就成了惊怒,厉声道:“陆升!你好卑鄙!”
漫天未成形的鬼车也仿佛知晓大限将至,再顾不得攻击,四散飞舞,啊啊地吱呀乱叫,却眨眼就化成团团火焰,烧得只剩几缕青烟,被夜风一卷,立时无影无踪。
自鸦群起火、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到火灭烟消,不留半丝痕迹,不过只耗了短短几息功夫。
那小鬼身上也腾起了火焰,又痛又怕,哭得撕心裂肺,全不似人声,诃梨帝母全身起火,秀美面容也被火光吞没,却仍是嘶哑吼道:“陆升!陆升!你好——狠哪——”
那人形火焰往陆升扑过来,陆升只侧身避开,又一剑刺入背心,一搅一抽,将那鬼子母神后背切开了狰狞巨大的伤口,伤口里涌出绿色汁液,竟遇火则燃,烧得愈发旺盛。
“呀啊——吾儿——可恨——!!”那人形嘶鸣声刺得耳膜刺痛,悲怆莫名。漫天鸟群烧得干干净净,不留半丝痕迹,就连那鬼婴也只剩一点难辨形骸的残渣,这鬼子母神要被烧得神魂俱灭,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陆升冷静注视那鬼神挣扎,目光中无喜无悲,只冷声道:“诃梨帝母为何偏偏选择了三河庄,我先不明白,待见了村外石榴树林才懂了。你以石榴作为供奉,自然也能依托石榴树,强夺生机,化为鬼车——”
是以他命部下将三河庄周围石榴林尽数砍伐,堆积后淋上桐油点燃烧毁。深冬时节树木干枯,又以桐油为引,再加毕方一点上古神火相助,轻易就将堆在四个死角之位的石榴树点燃,烧成了冲天烈焰。
诃梨帝母被烧得不成人形,匍匐在地上挣扎嘶吼,焦臭味催人作呕,喉咙里沉沉吐声,与禽兽相差无几。白统领等人举着同样以石榴枝扎成的火把匆匆赶了来,因灭了那庞然鸟群而振奋的神色,又因见了这烧灼的人形而有些暗淡,敬畏道:“这是……这是……鬼子母神?”
陆升道:“异域邪灵罢了。”
他垂目打量,又叹道:“纵使你作恶多端,合该多受折磨……罢了,只怪我心软,早做个了断罢。”
他上前两步,待要举起悬壶斩断奄奄一息的鬼子母神头颅,一个青年嗓音却突然阻止了他,那人急急唤道:“陆升,剑下留人!”
随即一阵骤雨毫无预兆突降,仿佛云端有人拿着瓢泼一般,众人猝不及防,被淋得衣衫湿透,森寒刺骨,村外和诃梨帝母身上的火焰,竟也被尽数浇熄了。
陆升的脸色却比寒冬浸透的湿衣更加冰冷,犹若冻结的视线落在来人脸上,一字一句道:“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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