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大佬分润军饷,算是大明传统。
而且是个非常诡异的传统,似乎除了皇帝不晓得外,从内阁首辅到最底下的军户都觉得乃理所当然。
朝廷能给银子就是德政,还敢计较多少?
这不是无君无父的混账么?
赶紧叉出去打死,免得给上官惹麻烦。
今日成德这一嗓子,实在是公开掀桌了。
把台面底下的交易全部摊出来。
魑魅魍魉横行,那是因为阳光照不到,什么是阳光,这人心便是!
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的人心,便是这世上最猛烈最炽热的光线,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光时亨面对一双双血红血红的眼睛,有些吃不住了。
成德此刻也豁出去了。
方才光时亨丝毫不顾及同僚面子,对他指手画脚,无非是仗着他是清流科道官,看不起终日劳于案牍的自己。
并且,光时亨也有足够的底气,他出身所以早早就入了东林门下。
天启朝还有阉党能制衡,魏忠贤死后,东林没了对手,眼下是越发做大了。
光时亨说要弹劾成德也非虚言恫吓,若是真让光某人不快了,党同伐异的技能发动起来,哪怕成德有方岳贡力保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成德一开始还没把这差事放在心上,后来却越想越心惊肉跳。
方老头子为人持正,却不迂阔,对于下面郎官们的小动作,他心知肚明,可只要不过分,他也不来点破。
甚至当着下属面说出皇帝不差饿兵这种话来。
可见方老头心里有杆秤,既然他反复关照这次不能伸手,那成德自然照办。
联系到听到关于朝堂上的传闻。
成德判断,这是个机会。
如果把握住了,那大概是可以往上跳一跳,弄个侍郎当当,钱多事情少,成德也就这点野心。
原本他是指望把这事情简单利落的办了。
所以一开始就直接发实饷,他以为把事情喊出来后,想要捞钱的人多少顾忌脸面,最多是心里不爽。
可万万没料到,光时亨这厮利欲熏心,竟然当众大吼大叫,都这时候了,还想着自己捞银子。
成德原本波澜不惊的心里,顿时戾气横生。
他知道自己的资历背景完全无法与对方抗衡。
可眼看光时亨都骑到自己头上来了,那索性一拍两散吧!
反正李闯就在门外,能不能守住平则门,还在两说之间。
若是受不住,李闯大军一到,大明科道官的弹章有个屁用?
要是守住了,到时候成德也可以说是因为他坚持发实饷才激励了守军士气。
反正里外都不亏便是。
只是他误判了一条。
他以为把军卒们煽动起来后,光时亨就软了。
实际上,光大人也确实准备软,只是……军卒们的凶悍之气不是那么好收回去的。
“就是这个官儿,吃咱们肉,喝咱们学!”
“谁说不是,哥儿们在城口上拼死拼活的银子,被他几句话就讹走一大半?”
“是啊,军将拿咱们银子养亲兵倒也罢了,毕竟亲兵队是真敢玩命,这文官算个鸟!”
议论纷纷,语气不善,声音却越来越响,原本军兵们稀稀拉拉的四散,此刻却慢慢的围成一个圈,光时亨就是圆心。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光大人慌了!
崇祯帝细长个子,此刻他透过人群看到,戚定邦处在圆圈内侧,此刻正直愣愣的盯着光时亨,目光中透出的竟然是空虚……
鲁智深心中一惊,戚定邦杀机已显。
这种九死一生的老兵,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可真触到了逆鳞,那杀个人和碾死只蚂蚁在他的心中是差不多了。
在碾死蚂蚁的时候,
谁会面露杀机?
谁会神色狰狞?
提脚踩过去便是……
“你,你这个肮脏老军,可是要杀官造反么!”光时亨也被对方眼神中的空虚漠然吓到了。
戚定邦的声音生涩刺耳:“当日戚家军便是亡在你这种贪官之首,万历二十三年,调驻辽东的戚家军三年没发饷,辽东苦寒,衣物饮食所费更大,然而你们非但不发军饷,反而以哗变为名诱杀五千精兵,我家戚金爷爷便是气的呕血,才退伍归乡……”
戚定邦一边说,一边用刀鞘敲击着木盾,仿佛说书艺人般。
光时亨不明所以,但他发现情况更加不妙了。
原本围住他的那些军兵,神色愤怒,却多少有些东倒西歪的样子。
可随着戚定邦敲击木盾的声音,这些人的精气神好像都回来了。
虽然不如戚定邦那样吓人,可杀意无可避免。
“万岁……”颤声道“这戚定邦可是有妖法?”
“不是妖法,这是军中金鼓,战阵之上,军兵成千上百,军将肉嗓子可不管用,令使军卒的只能是旗号与金鼓,踏鼓而行,鸣金收兵。”
鲁达继续道:“这戚定邦心中怨毒极重,只怕也是那场屠杀的幸存者,此刻他击鼓未必是有意,但心中悲愤,谁都听得出来……”
“这,这……可是要兵变?”胡荣吓坏了。
“不会,这些军兵都是大明忠臣,只是光时亨今日自作孽了!”天子冷冷道“这贼厮鸟硬出头……”
“可,可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这这……”胡荣对光时亨十分不齿,可毕竟是六品给事中,若是真让这帮小兵给当场剁了,只怕又是腥风血雨。
文官集团或者说光时亨背后的东林党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只怕戚定邦等的大好头颅又要被自己人砍下。
“呵呵”天子冷笑“胡荣,你可知道,前几日洒家在朝廷说过一句话,朕杀人从来是亲自动手!”
此言一出,忽然心中有所感。
崇祯帝缓缓闭上双眼,脑中浮现出一幕奇怪的景象来。
依然实在这平则门之上,光时亨和另一个言官甘肃道王章,穿着补服,挎着腰刀在督战,显然这是战斗的最后关头。
城下是浩浩荡荡的闯军。
城头明军,虽然殊死抵抗,但很快还是被闯军爬墙成功。
闯军的大炮始终再响,城门也快支持不住了。
光时亨忽然脱了朝服,换上小兵的战袄,拖着王章就往内城跑。
王章大怒:“这时候,跑个鸟!拼到死!”
光时亨道:“先去皇城,看看皇上在不在,如果不在,咱们再死也不迟。”
王章默然,两人下城楼。
走到半路上,城破,闯军马队入城,很快追上两人。
光时亨立刻跪地求饶,王章骂不绝口,抽出刀子就砍,结果被乱矛刺死于大街之上。
三日后,李自成在皇极殿亲切接见了投降大顺的官员。
内中人脸多数看不清,可光时亨的面孔一目了然,李闯拉着光大人的手,劝勉他放下心思,好好做大顺的言官。
而光大人感激涕零,没口子的答应,然后自然而然的跪谢君恩。
这些画面不过一闪。
鲁智深心里明白,这大概便是原来的历史吧。
倘若自己没有下界夺了崇祯的肉身,大明就是这样亡了。
巩永固和刘文炳也在这城楼上挥刀到了最后一刻。
其实,对于光时亨在城楼上的投降,鲁智深倒是没有太多愤怒,毕竟生死关头,一念转错,也是常事。
王章、巩永固、刘文炳气节彪炳,乃是大大的忠臣,光时亨为了活命,仔细想想也就算了。
可之后的事“贼”,那可没人逼着他去啊。
眼看戚定邦敲击盾牌的节奏越来越激烈,包围圈也在慢慢缩小……
“哼”天子一声冷哼。
他一跃而起从众人头上跃入圈中,恰好挡在光时亨与戚定邦之间。
戚定邦立刻缩身入盾,戚家刀苍然出鞘,这是百战老兵的反应,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先防着再说。
“是你?”戚定邦定睛一看,发现此人一盏茶之前还在城楼闲逛,当时只以为是富家翁看热闹,可方才一跃,却非人力所及。
他毫不惧怕,只是将刀握得更紧,刀柄上缠的细细密密的麻绳,让他不惧怕任何敌人。
老兵的骄傲尽在于此。
天子眼睛一亮,心中暗称了个好,这样的身手在梁山头领中也能算二流。
“万岁!”光时亨一愣后,认出这是天子,当下也来不及去想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顿时跪倒“万岁就我,这些刁民,这些**,要杀忠!”
“李闯,李闯就在城外,他们却先要杀兵科给事中,万岁,他们,他们都是李闯的人!他们,他们这是要反!”
光时亨不愧为清流中坚,生死关头脑子转得飞快,反贼的大帽子先甩出去再说。
只要万岁信了这话,那么被反贼针对的六品科道官光大人岂不是大大的忠臣?
“自作孽,不可活!”天子面无表情,跨前一步,揪住光时亨的前襟单手将他高高举起。
“洒家来,本是想从刀下救你一命。你这厮却满嘴扯谎,真当洒家是那无能昏君么!”
“这边是舍生忘死的老兵,大明欠着半年军饷,可他们依然在城楼上;而你!……”
“万岁”光时亨被举在半空,整个人慌了。
这次他真切的意识到,天子和往常完全不一样了。
“万岁,万岁,小人知错了,知错了……”
“死到临头,悔之晚矣”淡然道
说着,轻轻一抛,光大人从三丈高的城墙上扑落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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