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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回到位于帕洛奥托(Palo Alto)的工作室,我就被茉莉强行按在大屏幕前,“补习”《复活与不死之身》。这部电影是去年暑期档的一匹黑马,曾经连续四个月霸占北美票房榜榜首。茉莉在沙发前的小桌上铺洒下花花绿绿的零食,一边批评我在电影鉴赏方面完全落后于时代,一边按下遥控器的播放开关。
电影取材于名著《复活》,但基本上只保留了人设,时代背景从19世纪的俄罗斯变成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在情节上加入了时髦的魔幻元素,名著中精神上的“复活”变成了从坟墓中爬将出来的可视化的“复活”,同时,被称作“肯特公爵”的男主还在神秘力量的召唤下变成了不死之身,在解决完自己死前的遗留问题后,成为与一切恶势力斗争的超级英雄……
在整个观影过程中,每遇到男主人公的特写镜头,茉莉都要按下暂停点评一番。“扮演肯特公爵(Duke of Kent)的这位有英国血统,出道其实很早,就是一直在演些不入流的小角色,好象也演过舞台剧。有幸被这部戏的导演选中,可谓一战成名……”
我敷衍的点了点头,画面里的肯特公爵有着端正且鲜明的五官,眼神里透着股伦敦雾般的阴郁,整体感觉就是一个“肌肉增强版的哈姆雷特”。
较之“肯特公爵”我更关心他手里的那部胶片,我任由对面大屏幕上的打斗场面火爆上演,兀自盯着手上的ipad,上面显示着卡森传过来的胶片资料。
传说中《模糊的命运》遗失的是最后6分钟的影像,但如果这盘胶片是真迹的话,所遗失的影像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长。根据资料显示,这应该是一盘完整的柯达35mm胶片,长度400英尺(122米),播放时间大约4.4分钟。胶片显然没有在良好的环境中保存,存在比较严重的发霉、腐蚀、断齿、分层、变形以及破损。资料中还有一份胶片附着杂质的成分分析数据,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的断定,但这些成份的组合像极了腐殖土。有传言遗失的这部分胶片是被《模糊的命运》的导演带进了坟墓,难不成“肯特公爵”真的是……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高大英俊又阴郁的肯特公爵骑着他的黑骏马从地下坟墓破土而出,脖子上挂着一圈电影胶片……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肯特公爵出现在了我的会议室里,听取我们的修复方案,协商签署合同(如果对我们的方案满意的话)等事宜。没有了那些灯光、布景、化妆、特效,在6月的清新空气中走进来的,不再是“肯特公爵”,而是一位名叫亨利的、从事表演职业的年轻男人。
卡森先生热情的接待了他,并且亲自向他介绍了我们的修复方案。卡森是个技术小白,但他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可以把那些复杂难懂的修复过程和原理,用"正常人能听的懂的语言"(卡森的原话)向同样是技术小白的客户们交流、说明,并且取得了极佳的效果。卡森先生将近50岁,中等身材,中等相貌,但浑身散发着不可抗拒的亲和力。他精准的用词、流畅的语调,在配合以简洁大方的PPT,以及一些小幽默,整个介绍堪称完美。连在监视器前观看的我,都几乎要鼓掌喝彩。之所以是在监视器前,是因为我不在会议室里。之所以不在会议室里,是因为我真心头疼和这些跟客户交流的事情。尤其是作为工作室的创始人和运营者,除了技术外还必须从更多的层面来思考问题。记得在工作室创立早期,我不得不既实际参与修复工作又应对客户。大迈不只一次的告诫我:"不要把向客户介绍方案搞得跟学术研讨似的,你说的那些词,他们多一半都听不懂……"不过,自从我把卡森先生"捡"回来,一切就都好转了。第一次见到卡森先生的时候,他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满头大汗,面色憔悴的站在工作室门外,企图向我们推销一种看上去并不怎么样的打印纸。我接待了他,虽然并不看好那种纸,但却被他诚恳的姿态和新颖的推销思路所吸引。后来我才知道,他曾经是某个知名公司的高管,因为告发了上司的一桩丑闻,而被报复打压,不仅从公司扫地出门,而且还上了同类公司的黑名单,再也找不到好的工作和职位。当我决定雇用卡森做业务主管的时候,他认真的问"难道你不怕我原来的公司报复?"我哈哈大笑的说"我不认为你原来的公司会知道我们工作室的存在。"然后告诉他从这一刻起,如果我要开除他,原因只能是"工作不努力",而不是什么"外界的压力"。
卡森先生成功的扮演了他该扮演的角色,我也终于可以退回到我擅长的领域,大多数客户对我并不熟悉,可能只是会从卡森那儿听到“这个方案是由我们的创始人亲自制定的”之类的消息。甚至有几次,我干脆象一个普通员工一样和其他技术人员一起参与修复,客户对我的身份毫不知情。在处理一些重要客户时,我会实时监看会议情况,并且通过微型耳麦与卡森保持联系,以防客户提出一些涉及技术难点的问题。
卡森先生的方案介绍结束了,期间茉莉如愿以偿的给她的男神亨利端上了咖啡,并且近距离的欣赏了他的脸。
亨利似乎对我们的方案很满意,但是就在卡森即将递上合同的时候,他却突然说:"听说FIX工作室的创始人是修复古董的顶尖高手,我希望由她来亲自操作。"
其实我早就跟卡森交代过,我要亲手修复胶片,原本打算假装个普通技术人员,现在亨利的要求无非是让我以真实身份出现罢了。我以为卡森会顺水推舟的答应,没想到他却微微皱眉,用礼貌的语调说:"您说的没错,要说修复的水平,没有人能比的过她。但是,她现在更多的参与各国博物馆的文物修复,还有研究讲学,对于工作室的业务只能有选择的参与……"
天哪,我真有这么厉害?各国博物馆的文物修复?据说正统的文物修复界对我的修复方法是有争议的,所以到目前为止也只是参与过几个近代艺术品的维护项目。
卡森接着说:"她的时间很宝贵,其实我们的技术人员水平都是相当不错的,您大可放心……"
亨利微微一笑:"我明白,你按照‘宝贵的时间’调整报价吧,我随时可以签合同"……
不得不承认,卡森先生确实是心系公司业绩的好员工,但是商业上的这种“一切皆可标价”的做法还是会令我感到不适。
一周以后,我和我的团队来到了亨利位于洛杉矶的别墅。
我们在地下室支起了被我们称作"Ice Cube"的透明帐篷,立方体式的支架上覆盖有特殊材料制成的薄膜,虽然轻薄透明,但是可以有效的保持篷内的温度和湿度,在微型环境指数调节器的作用下,就可以在篷内营造修复工作需要的外部环境。同时,全面透明也可以让客户放心的监管我们的进程,消除他们对"偷梁换柱"等不法行为的担忧。不仅如此,我们还在篷内设有微型摄像头,客户可以通过app程序实时观看我们的情况。
跟着我一起来修复胶片的,是“元素君”和MC,他们一个擅长化学一个擅长生物学,修复的前期主要是通过我们自己配制的特殊药水浸泡胶片,解决粘连、分层和变形等问题,然后再通过生物制剂解决霉斑、划痕等问题,同时,重新刺激胶片片基上的显影涂层,恢复原有画面,消除阴影和噪点。而我负责的是严重破损或缺失的个别胶片,虽然这是最难的部分,但得力的工具给予了我足够的信心:一个是我最近爱不释手的微观3D打印机,另一个是我和几个MIT学生鼓捣出来的数字分析和样本还原系统,这样就可以达到逆转时间的效果,从物理的角度重建已经消失的胶片以及胶片上的画面。
修复工作进展顺利,亨利几乎没有在地下室出现过,我也只是偶尔在到达或者离开的时候跟他打个照面,几次见到他都是穿着运动服,一副准备健身或者刚结束健身的样子。想想他们这些演硬汉角色的演员也真不容易,毕竟六块腹肌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某个晴朗的下午,“元素君”和MC阶段性的完成了他们的工作,胶片需要在篷内加速干燥,由于加速干燥的环境对人体不利,所以只能在篷外等待。我“特赦”两个小伙子早点收工(去他们一直念叨的棕榈酒吧放松一下),留下我等着干燥结束,然后在再做些收尾的处理。
确认了Ice Cube里一切正常,我便穿过地下室的侧门到了后院,这里没有什么装饰,只是一大片整齐的草坪,倒也清爽干净。我站在草坪上深深的吸了口气,抬起手臂舒展一下身体。连续几天埋头工作,多少还是有些疲劳,肌肉也变得僵硬起来。突然,一个毛茸茸的身影从远处飞速向我靠近,转瞬一只陨石色的边境牧羊犬站到了我跟前。它用一双清澈又略带哀求的眼睛看着我,把嘴里叼的一个半瘪的皮球放到我面前。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内心深处的呐喊:“陪我玩吧,求求你,陪我玩一下吧!”面对这么可爱的动物,这么可爱的要求,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捡起了那个皮球。就在我的手触到球的那一刻,狗狗眼神一亮马上进入游戏前的“临战”状态。于是,我们就在草地上开始了疯狂的玩耍,我扔它捡,我抢它夺,我突然想起书上说边牧最擅长接飞盘,便把那个皮球捏的更瘪,改造成飞盘的样。我跑着向后倒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点试飞我的飞盘,结果却猛的撞到一个人身上。那感觉就象是后背撞上了一堵石墙,我的身体不由的向前扑倒,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拦住我的腰,轻松的把我拉了回来。我急忙转过身,迎面看见了亨利的脸。我们的距离似乎太近了,我想向后退一步,可是他的手却还在我的腰间,让我动弹不得。没想到这时调皮的边牧趁我不备一口叼走了我手里的皮球,这家伙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拽的我又向一侧歪倒,亨利再一次轻松的把我拉回来摆正。
这真是个无比尴尬的时刻,我对自己“在工作时间和客户的狗玩耍”的草率行为懊悔的肠子都要青了。人家客户花了大价钱购买我的工作时间,结果我却在……而且现在我这副东倒西歪、不着调的样子又怎么能让客户保持对我专业能力的信心?
我看向亨利的眼睛,探测其中是否藏有怒火燃烧的前兆。他也看向我,似乎带着些疑惑和好奇,终于松开了放在我腰间的手。
为了打破尴尬,我没话找话的说:“你的狗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亨利回答,脸上不知为什么泛出一种想笑又不能笑的表情。
“啊?”我不解。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因为它不是我的狗。”亨利脸上的那种表情更加强烈了。
当真是五雷轰顶、天崩地裂。原来我是“在工作时间跟不是客户的狗玩耍”,这问题的严重性更上了一个台阶。我扭过头,发现那个罪魁祸首竟然已经从后院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家伙是隔壁家养的,不知为什么总爱到我的后院来撒欢。”亨利似乎漫不经心的说。
我决定迅速逃离犯罪现场,如果亨利对我的工作有不满或者投诉,就让卡森先生或者我的法律顾问阿曼达小姐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我想,我得回去,回去看一下工作间的情况……”也许是因为刚才玩的太疯狂,也许是因为紧张,嗓音都嘶哑起来。
亨利把手里的一瓶矿泉水递给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我问道:“你带换洗衣服了么?”
我从亨利别墅的浴室里干净整洁地走了出来,幸亏每次外出工作我都会带一套换洗衣服,以防被那些药水呀、颜料呀什么的弄脏。我把换下来的那身带有泥点及“狗爪签名”的脏衣服塞到包里,拎着包趁四下没人,一溜烟地跑回到地下室。
干燥程序自动结束,Ice Cube里又恢复正常的环境设置。我小心翼翼的拉开一段胶片,对着光亮试图看清那上面的画面。画面上应该是激荡的海浪,而我的内心也似乎随着这画面而生出起伏。我想,这部电影的创作者执意要把这最后的结局隐藏起来,必然是有她的原因,现在我们要让它重新显形,是否违背了创作者的初衷,是否改变了它应有的命运。诚如一直困扰我内心深处的问题,倒底应不应该修复这些古董。它们的创伤、破损、消逝都是时间赐予的礼物,都承载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而人为的修复是不是反倒破坏了它们的美,反倒改变了它们应有的样貌。这命题,就象人类应不应该追求“返老还童”一样,纠结着哲学、道德、自然、社会各种理念,永无定解。
我把胶片收回到恒温保存箱内,整理了一下工作台,走出了Ice Cube,正当我准备用手里的遥控器关闭Cube里的灯光时,亨利却从旁边昏暗的一角走了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他难道一直都在,无声无息地看着我?
“你们的工作间很漂亮,好象一个舞台。”他说着举起手里的单反照相机,上面的显示屏里呈现出我在Cube里看胶片的画面,那是很棒的构图,光与影让Cube变得极富戏剧性,而其中的我也笼罩上了一层虚幻的美感。
我用手撩着一侧的头发低头仔细看着照片,耳畔又响起他的声音:“跟我一起看吧。”
“什么?”我抬起头问
“我有个35mm的放映机,胶片修好了,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看,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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