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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夜色暗沉,屋内灯火辉煌,何乐安在各个藏书的书柜前翻翻找找,直到找到一本压箱底的,已铺满尘埃的,足有一个拇指那么厚的泥黄色封皮的书,随意地以衣袖擦去尘埃后,坐在桌案后一页页地翻,直至看到与仲孙四厢房内如出一辙的植物时,顿住手。
果然,那花叫蜀桑,是药也是毒,毒是毒在孕妇忌用上。
过分专注的何乐安颇觉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回过神来的时候,遥远天际已经泛白了。
上一世,为了害人于无形,她没少研究中草药,这一世,虽已不再有害人之心,但从前记在脑子里的东西,仍用于防范上。
何乐安折起蜀桑这一页,想起她靠近床边时,鼻子便不适地不停打喷嚏,犹记得她对产妇常用的冬葵子的气味是有些敏感的。于是又继续翻查相关的记录,越是将表面的平静一点点撕开,她越觉得冷意从心底以喷涌之势透出来。
天已大亮,一夜未眠的何乐安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拎了书去找胥邪,只是丫鬟告知,他昨夜出门至今未回,她便在琅琊居等他,从清晨至午后,他仍未回,她等着等着竟挨住窗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是有谁给她披上什么东西,她咋然而醒,就见薛世子愣住了。
“抱歉,吵醒你了。”薛世子不见尴尬地收起刚给她盖上披风的手。
何乐安揉揉眼眸摇头道,“我本就睡得不熟,你怎的来了——”
“你也知道小怡王与侧妃早前上京了,王府如今只得伤心欲绝的怡亲王妃和一个身子不舒坦的仲孙五,母亲要我帮忙走动,刚抽得空闲过来与邪相商些事。”薛世子道。
怡亲王府近两代只得独女,承爵的王爷皆是入赘的,旁亲不止不多简直萧条得可怜,出了事能担责的嫡长子暂时不在身边,手帕交要儿子帮忙走动也属正常,何乐安想了想,把抱在怀中的书翻开折起来的那页递给他道:
“我与慧语赶至志逸伯府见仲孙四时,她房里最接近床边的窗台上摆了一株蜀桑,我走近她的床边鼻子也不舒服地不停打喷嚏便起了疑,细查之后发现……她的死,或许不是意外那般简单。”
薛世子扫视折起来的那一页,又在她的示意中翻开另一边同样折起来的那一页,神色渐冷,只听她道:“我自幼对冬葵子敏感,儿时靠近准备服用冬葵子的产妇时,也不停地打喷嚏,原不觉有异,可之前为老卓逸伯侍疾时,对药膳有过细致的研究,发现有些药服用不正确,它能成为最杀人不见血的毒。”
他抬眸,看着她白净脸庞上眼窝中明显的青影,“便是为了查这些,你一夜没睡吗?”
“虽说时也运也命也,但仲孙四是个可怜的女子,若此番能教她安息就好了。”
薛世子忽然笑了,“先代怡亲王府谢谢你。”他似乎能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喜欢她了。
何乐安原是打算先告诉胥邪,再由胥邪出面告知薛世子的,如今见心里的大石已经掏出来了,薛世子告辞时,也没有挽留什么,只困困地还在厅里等胥邪,而傍晚,他终于行色匆匆地回来了。
胥邪抱起昏昏欲睡的她进卧室,为她掖好被子,才放柔了声音道:“大概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先睡,醒了再说。”
见了他,何乐安心里煎熬的坚持就土崩瓦解了。软软地颌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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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逸伯府里,仲孙四生前所住的厢房正由所属怡亲王府的侍卫重重把守,薛世子在东方轲慕这个主人家的陪同下,以怡亲王妃的令牌进了门,只见确如何乐安所说那般,最靠近床边的窗台上正摆放一株蜀桑,他径直走至床边,打量几许,拎起那散发出阵阵清香的绸布药枕,用巧劲撕开,粒粒干爽的决明子混合点点冬葵子哗啦啦地撒了一床。
“东方一,劳你把之前伺候在这院中的丫鬟婆子唤来,我有些事想问问她们。”薛世子道,“尤其是仲孙四的陪嫁丫鬟们。”
东方轲慕应下,出门嘱咐一番,不多会,小厮便带着一拨诚惶诚恐的婢仆来了。
薛世子扫过当中几张熟悉的面孔,轻描淡写地问了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只听仲孙四的陪嫁大丫鬟道:“这株紫芜花乃世子得知夫人身子不舒坦,特意从东方五小姐院中端来的,以花瓣泡水可祛水肿,闻得东方五小姐自幼便如此服用解困,夫人近来也会在清晨醒来时饮上一杯,每每对立竿见影的效果赞不绝口。”
另一丫鬟接过声道:“而绸布枕套是婢子所制,里头的决明子则是夫人亲自挑选。”
“近来除了仲孙五小姐来探望过夫人,还有薛四小姐与其余几府小姐,夫人这些天颇觉气闷,那日才会出去花园子走走,不成想竟忽然掉进荷花池,懂水性的小厮救上来后,已第一时间唤来府医,可……”
余下的丫鬟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自少夫人有孕后,志逸伯夫人已免去少夫人每日请安,平日少夫人也鲜少踏出院门,院中来来去去都只有我们这些婢仆而已。”
薛世子示意她们退下去,又指了那株蜀桑问东方轲慕,“你知道它别名叫蜀桑么,东方五真的自幼便服用这种花瓣祛水肿吗?”
“它的别名我不知道,但霓裳的确自幼便用紫芜花泡水解困。”东方轲慕蹙眉道,“仲孙氏总归是阿二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是怡亲王府的姑娘,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亲骨肉,即便他真的有所谋算,也不会丧心病狂到伤害妻儿去换取什么,你——”
薛世子道,“东方一。人心是很可怕的,这世间多的是人坏起来六亲不认。”他意味深长道,“一如他对你这个亲哥哥,便从没有手下留情过,别在我面前装那些势单力薄的糊涂,你与你母亲的间隙,你也知道是他为谋夺世子之位一手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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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乐安睡饱醒来已是子时,丫鬟端上早已备好的燕窝粥和各式点心,她边吃边听胥邪说起薛世子今日去志逸伯府调查的事宜,“筛查下来,我们都不觉得仲孙五或是别的姑娘有什么可疑之处,安儿认为呢——”
她想了想。吞下一块糕点道,“别的我也不敢断定,可若你们说,这事是东方二谋算的,我真的觉得很可怕,他为夺得世子之位,谋了仲孙四的清白,又为日后在京中更上一层楼,害了仲孙四,以便迎娶高枝,过河拆桥得这般急切,吃相太难看也太可疑了。”
“哦?”胥邪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睨着她。抬手抹去她唇边的糕点屑。
何乐安眼眸一转,拈起一块糕点,细细地嚼下一口才又道:“唔,这般说吧,若我是东方二,一心只想利用仲孙四这个垫脚石的话,我不会这般快叫仲孙四死了,但为了日后仍能迎娶高枝,孩子定是不能要的,叫人不知不觉滑胎的办法千千万,最简单也最直接或是最便利的,就是收买府中的丫鬟在饭菜里下药。到时候再灭口也神不知鬼不觉。”
“不用像如今这般,被你们‘轻易’查探出来了。”
她道,“东方二步步谋算至今,你想他一心要害仲孙四,会那么容易被你们翻出这样大的漏洞来么,虽然绕了东方五一大个圈,但矛头还是直指他自己呀,他有这般傻么~”
胥邪抓过她的手,咬下那半块糕点,示意她说下去。
何乐安囧囧道,“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他算计别人,别人自也会想算计他,可以顺着丫鬟们查下去,看看能不能翻出什么别的东西来。”
她顿了顿,才又接着道,“仲孙五虽自幼养在怡亲王妃身边,与嫡出无异,但众所周知她只是个卑微的庶出,这种处境其实挺煎熬的,尤其从小就站在仲孙四这个嫡出身边,别人投过来的目光,会形成更加鲜明的对比,有时候也更容易令人心生嫉妒。”
“同样生而为人,不过是个出身而已,对待却是天差地别。”何乐安想起上一世的心境,笑道:“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恩与仇很多时候只是之差,有的人会为别人对自己的好意万分感激,而有些人会觉得别人对自己的好意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施舍。”
胥邪倒下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她,“怡亲王府历经两代入赘,利用价值早已不高了,但始终是王爵,在封州城这样的地方足够立足了,承继到阿秋这一代也已经降级了。”
“便是为了壮大怡亲王府,他才成的亲,才去的京,依照东方二的城府,他的确不应该在这时要了仲孙四的命。”他道,“而仲孙五,印象中,她总是勤勤恳恳小心翼翼的,若这副模样这么多年,都只是装出来的,那这个女子的心机也太深沉了。”
何乐安笑道,“我大胆推测,你们小心求证。”
胥邪抬手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嗯,快吃吧,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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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众人还在为仲孙四一尸两命的事惋惜不已时,更加震撼更加令人不敢置信的消息传进嘉宁侯府别院——就在昨日夜里,老卓逸伯被歹徒杀害于厢房中。
各种各样的传闻一时卷席整个封州城,不知道谁先说起来的,自何老太太带何乐安回来常驻后,这城里的闹剧,就从没有停下来过,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有了意,有人也拎出卓逸伯府遭遇的变故作出对比。便开始有人说,老卓逸伯的死乃何乐安黑心诅咒所致。
何乐安欲要顶住风言换上素白的衣裳去卓逸伯府祭拜时,却有了她母亲并非老卓逸伯亲生的传言炸了出来,原是没有人相信的,直到邵大舅亲自印证了这个听起来就是假的流言蜚语实际为真,“……”
面对何老太太沉下来的脸,懵逼后的何乐安苦笑道,“三年守孝,我们不是不能等。”
何老太太地叹出一声悠长的气,“事已至此,划清了界线也好,也好呐。”
何乐安抿抿唇。想问什么,但又纠结于先问什么才好,何老太太拍拍身边的位置道,“,你过来祖母这边。”待何乐安一坐下,她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像是陷入某件事的回忆中,慢声道,“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你外婆对你母亲的感情绝不是假的。”
何老太太道,“关于你母亲的身世,我也知道得不多。只道是他们故友之女,满门皆被心狠手辣的山贼所灭,那时候,你母亲被奶娘塞于米缸里才逃过一劫,适逢他们在边关征战两年,便谁都不知道,你母亲非他们所生。”
“后来,贺氏嫁到卓逸伯府,不经意间从你舅舅口中得知此事,又因为些小事对你母亲生了许多误会,她实在气不过这些委屈,便去了侯府躲避。怎料悲剧就这般……”
何老太太摇摇头悔恨道,“世人皆知也好,我们就不图他们卓逸伯府什么,近来盛传的风言也可以自打嘴巴了,不管你舅舅出于什么想法把这事证实了,我们便当他们此番将我们拒之门外,不去祭拜什么了,被指绝情也比被人贴上贪婪的罪名要好。”
何乐安乖乖巧巧地应下,在回自个院子途中,仍是忍不住绕去佛堂给自家母亲上香,想了想,也朝卓逸伯府所在的方向燃三炷清香。跪下拜了拜——再怎样,老卓逸伯和老卓逸伯夫人对她母亲的感情都是真真切切的。
闻得坊间种种流言蜚语,何乐鸢怕何乐安不开心,便总过来陪她说笑,见何乐安好像不甚在意地主动问起卓逸伯府之后的事宜,她才道:“六姐姐也知道邻镇的岐宁侯府吧,他们是打算定下邵映雪的,可惜因为邵映雪要守孝三年,这门亲事黄了。”
“贺氏在牢狱中将邵莹媛许给贺立泽,威武将军同意,但贺立泽自己当众拒绝了,因为如今也不是说亲事的时候。谁定给谁什么的,再闹,那也是三年后的事了。”
何乐鸢道:“即将七月了,东方世子从京回来已料理好仲孙四的后事了,杀害老卓逸伯的歹徒还是没个着落,也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谋害老功臣,听父亲说,京城颇为重视,还派了钦差过来呢!”
华灯初上,胥邪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一支石榴钗子发呆。便心疼地将她圈进怀里,轻声道:“你还有我。”
何乐安一瞬间紧绷的身子因为熟悉的气息又放松下来,她撒娇似的挨在他怀里,扯唇道:“嗯。”她历经起起伏伏的种种,很多事都能看得比寻常人透彻,只是道理是那么一回事,情绪又是那么一回事。
“抱歉,夜明。”
“为守三月丧期聊表母亲与老卓逸伯从前情分,还要你偷偷摸摸才能见到我。”
胥邪透过梳妆台上的镜子看着她道,“傻瓜,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何乐安转身回抱他,似是呢喃般。笑道,“真暖和。”心冷了多少次都没关系,这个人总能轻而易举温暖自己,无论她是错的还是对的聪明的还是傻乎乎的,他都愿意包容她。
“你若喜欢,还可以抱着睡觉。”
“嗯,我认真考虑考虑。”
“我都已经倒贴了,你竟还要考虑,不给你抱了。”他虽这般说,可却抱得更紧了。
何乐安道,“这是我的地盘,哪容你说不。”她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声音软软的,人也软软的,落在他眼里,真真是爱不释手的可爱极了。
胥邪忍住亲她的冲动,转移注意力道,“仲孙四那边,没有证据直接指向仲孙五,仲孙四逝世后,她带病安抚怡亲王妃,还是印象中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她越是面面俱到,我越开始怀疑她,阿秋和他的侧妃从京回来后,已决定暂留封州城,陪怡亲王妃从悲伤中走出来再说,他还有一嫡亲妹妹和弟弟,也从外戚家回来了。”
何乐安继续听他道:“东方轲慕曾问过东方二为何会把蜀桑送给仲孙四,他表示是丫鬟提议的,并不知道紫芜花别称蜀桑,孕妇忌用,我们有查探过他所说的丫鬟,发现早被灭口了,线索暂时都断了。”
“这期间,我发现一件事,东方二上京后曾去拜访过睿亲王,但睿亲王没见他。”胥邪道,“如果睿亲王在觅一样东西,只愿意与拥有这件东西或是相关的人交际,那日渐衰败的威武将军府便有些可疑了,你能想到什么关于威武将军府的事么?”
何乐安细细想了想,摇摇头道:“那时我没有答应随祖母回封州城,对封州城的事,基本不清楚,威武将军府与睿亲王有所牵连,我也是从邵盈秀口中得知那么一点。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样东西是有分量的官爵才可以拥有的,威武将军他尚未够——”
“若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威武将军府的姻亲之家呢?”
他的声音低而沉,她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你你你是说!不不,等等!”
何乐安话音有些急而慌,她咬了咬舌尖,叫自己冷静下来,地吸了一口气才道:“夜明,我脑海中的时间线有些混乱了,上一世时,老卓逸伯在两年前便去世了。”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这一世没有沦为妾的原因。所以从没有深思过别的。
她凝神想了想,笃定地道:“不对,老卓逸伯应当也没有那东西才是,他以军功封爵后,上京谢了恩便告老还乡了,这些年皆低调不已,细究也没有半点争权夺利的意思。”
“我们假设老卓逸伯没有那东西。”胥邪道,“但不知道为何,睿亲王怀疑他有,既然怀疑了,定是要查证的,如果威武将军府确受他利用了。那出面查证的,不用想也知道最有可能是谁。”这些年频频上京的,与睿亲王有‘交情’的,只有贺立泽了。
“我并不是无故如此大胆推测,就在我调查老卓逸伯死因时,查到当夜贺立泽曾去过卓逸伯府,恰巧又有人证明,他走的时候,老卓逸伯还再生,那之后城中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也叫我怀疑,像有人故意转移视线,可惜最初散播谣言的人好巧不巧也被灭口了。”
何乐安隐隐觉得有一只黑手。正悄无声息地探向他们,沉吟间,他将她重新圈紧在怀里,柔柔地安抚道,“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吓唬你,只让你有些心理准备,又或者对周遭的人事物再多些提防,好让自己小心一些,不至于轻易被谁算计了去,别怕,有我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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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乐安还没有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梳理出个所以然来,京中传来消息。萧十一死了,盛传是被刚得宠的程舒媚陷害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萧家却沸腾了,尤其是萧十一的爹娘,上赶京城寻说法,萧七也打算进京的,可他的父母要他留下来看家。
这天,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在侯府别院的花园子游廊下狭路相遇,她想起上次他送她膏药,本想道个谢,可她还未语,他已经重重地重重地冷哼一声,故意用力地撞过她的肩膀,便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被撞得一个踉跄几乎要摔个狗吃屎的何乐安,任杏雨惊恐地扶住她,转身道:“萧七,你!是!傻!子!么!”
“哈???”萧七怒气冲冲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鄙视他的何乐安。
何乐安地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傻!子!”
“你!”萧七一个气极,猛地朝她冲了过去,怎料何乐安转身就跑,但因为他会武功,她轻易就被他抓住了,他脸色黑沉沉地道:“何乐安,你别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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