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苍生问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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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正是。”他拎着画卷上端伸前，凑近岚霄，“玉莲纹章，刻字岚霄。可别不承认，这是你画的。”
    这位仙人追逼之势跟东语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不可能，他那时一下子就灭了鬼都所有小兵小将，之后就打道回府了，应当不曾见过这鬼女，除非……”
    “除非他本来就和鬼女有问题！竟还作了画，莫不是私相授受，已违伦德！”
    玉莲纹章、刻字岚霄……
    纹章乃帝君所赐，二字乃师傅所刻，无人可仿，也无人敢仿。
    这！……他大约是百口莫辩了，这幅画确是属他不错。此乃是那日偷溜回去后所作，只因他觉着要了人好处一定得有所回报才行，却似乎找不到什么好东西，突发其想，欲作画赠送，既表心意，亦不俗气，却再也没机会溜出去了。
    他知道如果说出真相，后果会更严重，他们更不相信，一定会觉得自己是跑去幽会或者是他们的同谋者。
    “好了——，你们这场戏可真是够了！今日乃太上仙寿，你们且收收怒气罢！真要有什么，明日到帝君的龙吟鸾鸣殿前找他讨理去！”
    赤霞仙子凤眉怒目，看不过眼几个老辈欺负一小的，众人才回过神来眼下举动是何等一个荒谬，纷纷向道祖致歉。
    老君依旧神仙姿态，不喜不怒，不阻不助：一切自有命数，万事皆由天定。
    “老身寿数长久，早已经历百态，现任帝君儿时还在我当年的寿辰上撒泼闹事，我当是年少无知，不觉恼怒，只觉可爱。”
    “然各位仙家皆是万岁之龄，想必也过了那般行事的年龄。”
    他们听懂了，道祖这是在说他们万岁之仙还在做孩童般胡闹之事……
    “是是是……”秋禾第一个认怂。
    “今日之事，明日九天之上查明，若有半分污蔑，我替秋禾仙赔不是。”东语傲气十足，斜视岚霄，抱拳而去，去一旁与他人交谈。
    岚霄心中隐隐不安，觉得这些个讲道义德行挂在嘴边的老家伙们真是无趣透了，整天想方设法要把他弄出临海，但这无法解释该如何是好？真话不可信，也会对他私自下凡一事重责，若承认两人见过面，对秦姐姐的贞德有损，他们本就不信自己，又如何解释初识便送上心头肉给他吃，真真说不过去。但说假话又不是他的风格，而且能如何编的下去？说，从未见过此人，脑海中似有一身影，画毕，竟是秦寻芷之像？奇也，怪也，无人信也！
    也罢，解释作甚？他又不是为其他人而活，自在逍遥便可。
    他真是过倦了这样的日子，自从红莲再次绽放出世于祭神潭，就一直在不断的质疑中过活，都说鬼都奇异、魔域诡谲……天上倒不如书中所写的人间快活。
    至于这画是谁带出去到秋禾手上的，那可不好说，凭他的身份，想到他的房中窃物，那是万万不能够，好歹也得有谱，觉得有东西可盗才行。
    他有八位仙童伺候，并不知是哪一个做的。
    ……
    自他降世三千载，这仙寿已遇了不少回，每次都是抗拒的很，却又不得不来，看这些人喝的差不多了，吃的也差不多了，他便觉得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神君，请留步。”
    “何事？”
    子时过，众仙散。临走前东语仙还不忘给个白眼，继而拂袖而去。
    他走出长生殿，便被老君座下金童唤住。
    “这是我家老君让我交于你的。”他接过一个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锦囊，“他老人家说：你虽和其他仙子不太一样，但我却是很喜爱你这个小娃娃的。这个锦囊回去看看吧。”
    说罢便回殿内了。
    他微微俯首作揖，踩云踏雾回了自个儿的巢。
    他打开锦囊：
    “是非过错，无人知晓。天命难违，但有分说。即任将帝，劫数难逃。天上地下，先走一遭。”
    道祖……
    他似懂非懂，却明白这是良苦用心。
    “我还是个无知小辈，这是怕我一个不留神就误入歧途，在开导我呢……”
    他用指头逗了逗他的小仙鹤，趴在桌子上对它自言自语。
    指点迷津，明说前路，当真是感谢。
    他是个会酒的，那肚量好比宰相船，可不知是老君那的酒太过醇浓，还是心情缘故，今夜竟是微微地醉了，他望着外头巨大的月亮，好像要把他强行包围进去。
    “你……？”
    那黑影覆在他的身前，已然挡去了大部分的光芒，他才迷糊地反应过来。
    说起来，今夜怎不见通天君呢……
    他敲了敲脑袋，摇摇头。
    怎么，自己还思念起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兄长，产生幻影了？
    夜里，他似乎做了一个好梦，他终于离开了这枯燥的神仙住处，来到千奇百变的人世，那万家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像点燃了无数的星，天空中有无数祈愿的孔明灯，溪边有一排人把做的莲花灯投入水中，万千灯火照彻整个夜晚，美好至极，他笑的可灿烂开心了，然后指着那个最高最远的灯对身边的人说：你看，我的愿望离天最近，离冥河最近，神仙会看到，鬼魂也能看到，一定会实现的！
    那人在梦里面容模糊，却是知道他也笑着的：嗯，会的。
    ……
    第二日。
    “帝君呀，我实属无奈啊——，三千年历史弹指一瞬，时光荏苒，我并未觉得自己有王帝之命，您不死不灭，自然是永世登位宝座。即便预言不假，那预言之期也非在这短短时间之内，我请求殿下贬我下凡，让我历劫重生。”
    几位神官诧异地看着跪在地上自求被贬的奇人岚霄，原想尽脑汁该如何让帝君相信他真是怪胎异人，竟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
    ……
    龙吟鸾鸣殿外有一黑羽霓裳影，正想前来告知天道无常，经纶道盘星辰现异象，正好听闻此肺腑之言，忽觉有趣。
    ……
    “……”
    帝君默然，虽了解此人行事令人不解，今晨也见到了那副三魂女之画，纹章刻字也无误，但……贬下凡？这惩罚未免太重了，他可是两千年前的大功臣。东语秋禾几人也只是劝说把他送下九重天，分配个小官小职做做而已，也别在把此人当作未来将帝了，他却自行请求被贬下凡？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岚霄知晓，这个预言之所以被那么仙家否定，也是因为若万一成真，说明……说明帝君将来会……
    “请求帝君，贬我下凡！也许我多方历劫苦难才有资格成为通天君预言之人！”
    岚霄想：通天君啊通天君！这时候你该来帮帮我，我想下凡啊！
    “你可想明白了？仙人之躯无法长驻人间，若想下凡历练，仙身留玉莲府，魂魄要遭天雷地火煎熬，才转世轮回成人。”
    他当然知道，天雷地火，《天规》记载过，狂妄者、逾越者、毁誉者，当以被贬下凡，遭受天雷地火灼烧魂魄。许多被贬仙人遭不住这折磨，未被贬成凡人呢就先去鬼界了，然后才投世，正因如此，仙界秩序良好，无人敢犯事儿。
    见他坚持己见，也明白其他人毫无异议，帝君才问出口。
    岚霄觉得，天雷地火虽然难熬，可要在天上这么过几万年几十万年，那更难熬！
    “没错！明白！当然！望成全！”
    他叩头……致谢？
    ……
    ……
    “我说吧……他就是……有毛病……”
    “怪胎……是不是该让帝君把那株红玉莲也给铲咯？万一过个几千年又蹦出个婴儿……”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岚霄真是我见过最……”
    底下人纷纷低声讨论。
    “噤声！”帝君座旁仙子呵斥众人。
    众人屏息静听。
    “你既坚持，我必成全。去了凡尘，就没有人保护了，不过好在别人也只听过岚霄威名，却不见过岚霄真容，应是没有仇家会寻上门的……也罢，午时过后，你便来轮回镜台吧。”
    殿外黑影晃动了一下，便离开了。
    轮回镜台，两仪八卦，从这下去，就可以跟过往说再见了——
    这万年从未见过的事情可一定不能错过！所有人都从各自府上听闻赶来，都是来看热闹的，围了一圈又一圈，像人界看街头卖艺似的，每个人心中都有盘算，有的巴不得他立刻跳下去魂飞魄散，有的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只有一人冲上前去，拉住他的袖子。
    “神君神君，你真的……要这么做？”
    这是他八位服侍仙童之一的闻音子，岚霄救过他一命，他发誓永随仙子身旁，最为忠心耿耿。
    “放心，若我兄长预言不错，那我终会回来的。闻音子。希望你能帮我照顾好鹤仙人，也帮我整理整理我那些书籍画卷，别被蒙了尘。”
    岚霄声音清雅脱俗，似是琴声流溢，宛若天籁，相貌似红玉莲不染不妖，仙眉灵眼，皓齿红唇，那眉尖一点红，让他显得风姿绰约，尽显风流。
    天宫女娇娥多半也开始看着他惋惜了起来。
    闻音子跟随岚霄多年，知仙子喜爱凡间，但这代价未免太大了！却也不再挽留，只望大人回来时，看见玉莲府一切如故，心中欣然才好。
    “我会做好的！”
    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午时烈阳，天庭光亮，昭示岚霄前尘即逝。他一身白衣飘飘渺渺，绫带舞动，即便现在只是个魂魄，也有着如此惊人神貌。
    大家恍惚觉得，那个预言大约也不一定有错……
    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惜，也不懂什么对错，只愿跟着心走。
    走上轮回镜台，他闭上双眼，好似天雷与地火都没有打在他身上似的，脸上依旧浮笑。见他不叫不喊，好像不痛不痒，他们万分惊奇。
    当他坠落之际，似有一人靠近了镜台，他睁开眼，那是……
    他望着岚霄，额头一点红已然绽放成红莲业火逐渐消散。两人相视，墨黑眼瞳对上幽幽蓝。岚霄仰望着那张脸，隐约感到高兴。
    这么多年可真是为难你了，总是让人怀疑你所说的话有假。这下……总该平息了。
    别了，云天。
    别了……
    通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