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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忠和道衍和尚只不过对答了几句机锋,却怎么扯到勘破生死上去了?
有句老话:“来则欢喜去时悲。”
赵忠问道衍:“甚么处来”?“怎么来”?道衍回答:“来处来”,“欢喜而来”,其实就正暗合了这句老话。“来处来”,讲的是“出生”;“欢喜而来”,讲的是未学佛法前的一点“尘心”,凡夫俗子嘛,总是喜生恶死。而到了最后回答“怎么去”:“陌上花开,缓缓归去”。虽然“去”了,但并不“伤悲”,很云淡风轻,讲的却正是学佛后的一种感触,即勘破生死。
——确实很有禅味。
听了赵忠的问话:“小和尚年纪轻轻,就勘破生死了么?”
道衍答道:“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
“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出自北宋王安石的一首词,调寄《望江南》。全词是“皈依法,法不可思议。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了法更无疑”。乃是一首“禅诗”。
单就“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一句而言,意思是说:“愿我的六根能够不为境转,寂静而无诸烦恼。心就好像月光照琉璃,不再被世间的表象迷惑,而能明了诸法的本性”。
道衍为什么没有正面回答赵忠的问话,却引用了这句词呢?原因很简单,首先,正如赵忠的问题,“小和尚年纪轻轻,……”。他确实太年轻了。再天才的人物,也不可能在这个岁数就完全地勘破生死。
其次,反过来说,既然他没有勘破生死,却又怎么“陌上花开,缓缓归去”?不是矛盾了么?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你没到这个境界,却说出这个境界的话,是什么意思?岂不真就成了景慧所说的“学人不会”?
所以,他引用了这句词,言外之意:“我希望我的六根能够清净,能不被世间的表象迷惑”,也就是说,他希望能够做到“陌上花开,缓缓归去”。
如此回答后,既没有打诳语,既不会让人觉得他“学人不会”;同时,又能将这个“话头”一笔带过,不再纠缠。
而且,他的这个回答还有两个好处。一个表现出了他的急智,一个表现出了他的博学多览。作为一个和尚,通常都是诵经而已,没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文化兴趣,是不可能知道王安石这首词的。
果然,赵忠闻言之后,非但没有轻视他,反而顿时对他刮目相看,笑着与景慧说道:“我自少年时便长在北地,甚少南下。早就听说江南人杰地灵、佛法兴盛,高僧如云、大德林立,只是可惜缘分不够,至今连一个都没有见过。今日总算有缘,能够见到两位禅师,果然名下无虚!”
谈谈说说,一行人进入城中。
……
总领益都佛道衙门是个正六品的衙门,在益都大大小小的衙门中,算是比较重要的,所以,衙门所在地并不偏僻。入了城后,沿着主干大街,一路向前,接近城中后,转入左边那条街,走不几步,就到了衙门口。
这个时辰,街上正是人多时候。他们这一路上走来,前头虽有衙役开路,但仍走得不快,足足用了两刻多钟。景慧和道衍等人大开眼界。
景慧暗道:“真是没有想到,这益都城里与俺早先猜测的完全不同!本以为邓贼残暴,去年益都又才经战事,必满目萧条、车马稀疏,却实在没料到,居然这等热闹繁华!虽不能说摩肩接踵,但却也挥汗成雨。”啧啧称奇。
其实,如果他早点来,看到的还不是这样情景。益都开始热闹起来,不过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儿,主要的功臣当然是吴鹤年。
自吴鹤年接替颜之希任了益都知府后,在邓舍的支持下,接连实行了好几道的新政,一方面大力招徕流民、恢复农业,一方面与莱州等沿岸港口联手,加大了和辽东、朝鲜、南韩等省的商业贸易。
为了吸引海东,主要是朝鲜、南韩的富商多来益都做贸易,吴鹤年专门调低了税收,对本地急需的物品甚至不收税,乃至倒贴。
——,倒贴,是邓舍的主意,用“远航补助”的名义,针对一些急需、缺乏的物品,比如粮食、种子、耕牛、布匹等,由左右司适量地给予商人一定补助。也就是说,当远来商人所带的货物中有这几样东西的时候,不但不交税,衙门还会补助倒贴一些钱。说白了,这也就是后世的“退税”政策,多用来鼓励出口。只不过,现在用到了“鼓励进口”上。
就这么一个举措,便吸引到了大量的海东商人。消息传开后,甚至还吸引来了不少的江浙富商。
商人是干什么的?无利不起早。如今乱世,到处割据,走一趟远门,就算不说安全问题,只收税,简直就是关卡林立、税种如毛。一文钱的东西,有时候交的税都不止好几倍、乃至好几十倍。忽然有这么一个地方,不收税,还倒贴,当然趋之如骛。
并且,与益都做买卖还有一个好处,不用走太多的陆路,直接走海路就可以。比如从平壤、又或者南韩,顺风扬帆,快的话,半天就能到莱州。抑或者从江浙,也用不了太长时间。海路不远,同时海东又有水师,足以保证安全,不用顾虑倭寇、海盗等问题。所以,相比陆上的生意,反而更加安全。
既安全,又省钱,不交税、或者少交税,商人们怎么不如潮水而来?
不错,浙西一带现为张士诚的势力范围,而邓舍刚抢占了徐州、宿州,肯定已引起了张士诚的敌视。可以预见,也许很快他就会下命令,禁止沿海与益都的贸易往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张士诚缺少水师,他管得了陆上,管不了海上。有足够的利润在前吸引,不怕浙西人不犯险走私。
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要钱不要命、胆大包天的人。
并且,即便张士诚真的能将出海贸易完全禁止,也不怕。还有台州等地呢。台州方国珍的地盘虽然比较小,只有三郡之地,但至少有一条,不缺粮食。只要邓舍肯把“远海补助”提高,不怕他们不来。
而至于方国珍会不会禁止辖下的居民出海?
首先,他本就是海上起家,“分守三郡,威行海上”,不让出海,不就等于断了他的根基么?早在邓舍还没有打下南韩时,他就曾遣使去过平壤。所为何去?还不就是为了通商!他地盘本就不大,再不让出海通商,面对咄咄逼人的朱元璋、张士诚,以及福建陈友定,他拿什么来坚持下去?
其次,方国珍这个人,首尾两端,又想保持自立,又不敢得罪强者。
从他和朱元璋的来往就可以看出:早在前年,也即至正十九年,因见朱元璋逐渐势大,他就遣人去金陵,“以温、台、庆元三郡来献”,想把辖下的三州之地献给朱元璋,并想留下他的次子为质。话说的很漂亮,可也就是说说而已,因为在同一时间,他却还遵奉蒙元年号;并且又同时,早在至正十七年,他就与张士诚“结为婚姻”。
因为他遵奉蒙元年号的问题,朱元璋在去年的时候派人去质问他,质问他为何“不奉正朔”,也就是为何仍用“至正”,而不用宋政权的“龙凤”年号。
他回答说道:“当初献三郡,为保百姓,请上国多发军马来守,交还城池。倘遽奉正朔,张士诚、陈友定来攻,援若不及,则危矣。姑以至正为名,彼则无名罪我。果欲从命,必须多发军马,即当以三郡交还,国珍愿领弟侄赴京听命,止乞一身不仕,以报元之恩德。”
与之前献地一样,他这几句话也是说得很漂亮。
可朱元璋何等人物?世之英杰!岂会因此就就迷惑住了?当时就说道:“姑置之,俟我克苏州,彼虽欲奉正朔则迟矣!”
总而言之,拿方国珍自己的话来说,他一门心思打定的主意就是:“智谋之士不为祸始,不为福先。朝廷虽无道,犹可以延岁月;豪杰虽并起,智均力敌。然且莫适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
“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是什么意思?依旧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即:“姑莫顺从,……,以观其变”。
由此,可见他的“心持两端”。
邓舍虽远,可实力很强,能够与察罕帖木儿打个平手,兼又有水师,随时可以顺海南下。可以说,也是有资格的“真人”候选人之一,方国珍自然不肯得罪。故此,完全不必担忧他会不会也和张士诚一样禁下辖出海、与益都贸易。
事实上,邓舍之所以提出“远海补助”,很大的程度正是为了浙西、以及台州的海商。无论怎样,辽东、朝鲜、南韩都是他自己的地盘,地盘内互通有无当然无,可怎么也比不上吸引江南的商人过海前来。
农业的恢复,商业的发展,又再加上益都乃山东的首府,投入到这里的资金肯定也是最多,种种原因结合在一起,造就出了现在的繁华热闹。
……
景慧心中的想法,他的啧啧称奇,暂且按下不说,只说他与道衍跟着赵忠来入佛道衙门内,登堂入室,抬眼观瞧,只见室内已坐有多人。
除了一个小吏打扮的外,其他人清一色全是光头。
见赵忠来到,室内众人无论僧俗,俱皆起身。彼此相见。有作揖的,有合十的,一边行礼,一边互相打量。
一个三旬上下的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哪一位是景慧和尚?”
来到衙门后,赵忠把随从、跟班都留在了外头,只领着景慧与道衍进了室内。景慧合十还礼,说道:“贫僧景慧。请教禅师法号名讳?”
“名者身外之物,何必执着。”
景慧与道衍对视一眼,两人皆心中想道:“好和尚!问过俺们谁是景慧,换了俺们问时,却非但不肯回答,反更扯到执着云云。早知俺们来后,定会有场斗法,只是你这秃头又何必如此着急?”
景慧师从梵琦,梵琦的名望很高,不管是交流也好、抑或不服气也罢,益都的和尚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其实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可是,也正如他们的不满,这个僧人确实着急了点,居然不等他俩落座,连口茶也不让喝,就这么开始了“斗法”。
景慧心中冷笑,面上如常,反问道:“请教和尚,何为执着?”
“执着是痴,痴即执着。”
“如何戒执着?”
“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佛家讲的执着主要有两个,一个“我执”,一个“法执”。所谓“我执”,即固执常一不变的主宰之“我”,从而产生种种“我见”;所谓“法执”,就是固执外境实有,从而产生虚妄分别的“法见”。那么,如何破执着?如何戒掉执着呢?简单说,放下就行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以,这僧人回答“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听了他的回答,景慧二话不说,迈步上前,举起手,狠狠地在他光亮亮的脑门上敲了一下,骂道:“蠢材!你回答的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指望这点悟性,还想生死解脱?”
说也好笑,本是这僧人气势汹汹地问他,两句话不到,却成了景慧气势汹汹地教训这僧人。这僧人面带愕然,退后了两步,捂着脑门,下意识地说道:“那么请和尚指示,如何破执着?”
“你问我。”
“如何戒执着?”
“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室内的众益都僧人面面相觑。景慧的回答与那僧人完全一样,可偏没人能说他半句不是。为什么?禅宗就讲究这个。这个回答方式,也是打机锋、参话头的一种手段。
室内短暂的冷场后,最先开口的这僧人气势已消,眼见不是景慧的对手了。又一僧人开口说道:“戒执着如此。如何是解脱?”
景慧和尚瞧了这僧人一眼,不回答,咄咄逼人地反问道:“谁缚汝?”
“如何是净土?”
景慧和尚仍不回答:“谁垢汝?”
“如何是涅槃?”
“谁将生死与汝?”
接连三个反问,景慧的气势几乎到了顶峰。这第二个开口的僧人额头出汗,不知该如何回对,勉强又跟了一问:“如何得出三界去?”
景慧横眉立目,“咄”了一声,声如响雷:“你即今在甚么处?”仍旧是反问。这第二个僧人被他的狮子吼一震,顿时心神失守,惊骇之下,张口结舌,无言以答。
第三个僧人接上了阵,开口问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莫谤祖师好。”
“意旨如何?”
“我不会。”
“祖师西来”,问的是达摩西来。达摩西来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传佛法么?“为传佛法”也是一种执着。达摩西来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没有必要究其意思。所以景慧回答:“莫谤祖师好”。这第三个僧人没理解他的意思,追问“意旨如何”?就是“什么意思”?景慧懒得和他多说,干脆回答:“我不会”。“我不会”,你自己领悟去吧。
禅宗本就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已经说到这等程度了,却还不领悟,亏了整日学佛!也难怪景慧不屑与之多言。
这第三个和尚虽不解其意,但听出了轻视,面红耳赤地下去了。
第四个和尚挺身而出。
连着三人斗法,已见识到了景慧的厉害,这第四个和尚剑走偏锋,不肯再问景慧,改而问道衍。——道衍年轻,才刚二十出头。这第四个和尚以为他是景慧的弟子,开口问道:“不落文字,祖祖相传,传的是个什么?”
道衍一笑,答道:“你问我,我问你。”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饥来吃饭困来眠。”
“赵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领衣衫重七斤’。意旨如何?”
“生也犹如着衫,死也还同脱绔。”
道衍的禅风与景慧不同。景慧咄咄逼人,他则较为柔和。与这第四个僧人一问一答,对答如流。
室内诸人皆抚掌赞叹,一直没说话的第五个僧人迈步出列,开口问道:“玄奘大和尚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知是什么?”
“最初不觉,忽然动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一个典故。玄奘法师西去取经,当时印度有人问佛教徒:“见道时是什么境界?”佛教徒回答道:“无所见、无能见,能所双亡,即无所见的境界,也无能见的作用。”但既无所见,也无能见,又如何知道是“见道”了?因此这一问就把人问住了,胶住了好几年。
直到玄奘法师来到,答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才解决了这一论辩纷争。见不见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是,问题就又出来了,便如这第五个僧人所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知(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知”,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如何用语言来形容?道衍和尚答以“最初不觉,忽然心动”。非常贴切。
室内诸人,包括之前的四个和尚无不合十赞叹,高诵佛号:“阿弥陀佛!”
……
斗法至此,告一段落,可还不算完。不能只益都和尚问,景慧、道衍也想问。刚好,第五个和尚有问出了一个问题:“如何是禅?”
道衍答道:“猛火着油煎。”不等其继续发问,反问道,“如何是禅?”
这第五个和尚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拿手点了点空中。
两人相对一笑。
“如何是禅”?这个问题很泛,回答可以多种。“猛火着油煎”,着重点是在学禅就需要有大毅力来抗境的侵扰。“以手点空”,重点却是放在了“看破红尘”。道衍与这和尚的回答,虽然各自的着重点不同,但都很对。
道衍又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佛法如此,较之儒、道,有何区别?”
“踏遍青山,行至水穷。”
“有何同?”
“如咬硬石头。”
“踏遍青山,行至水穷”,三教的道路不同;“如咬硬石头”,相同点是在想要有成就,都需要毅力。
“如咬硬石头”,正好与道衍和尚之前所说的“猛火着油煎”相对应。
两个和尚彼此越发惺惺相惜。
道衍合十,说道:“阿弥陀佛。”
那第五个和尚应道:“善哉善哉。”
彼此相视,又都是一笑。一切的意思全都在这一笑之中,不必多说了。
趁这“斗法”暂停的机会,赵忠见缝插针,笑道:“几位禅师你来我往,或棒喝,或拈花,机锋相对,妙语连珠。实令我旁观者心动神驰。……,各位,且先请落座,饮些茶水,然后再探讨佛意,如何?”
先有益都僧人的技不如人,继而又有道衍与第五个僧人的惺惺相惜,两边各退一步,也都需要休息一下,接着再战了,因此皆应道:“好。”
……
这边落座,室外有一人,偷听已久,趁此空隙,转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门,转入城中主街,来到一处大宅子前,也不用通报,只管入内。
在他身后,阳光耀眼,映在这宅子的门楣上,其上悬挂有一个金字横匾,写着:“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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