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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辅虽派了舰队来接应林舆,但他本人却不在这支舰队当中,船队不久便到了岱舆,港口上一个三十上下的官员亲自来迎,还离得比较远的时候林舆望见那人穿的是文官服饰,便知他不是李世辅,等离得近了林舆再细看这官员的衣冠袍带,心中微感吃惊:“这是地方大府守臣的服饰啊!流求这边除了商部、户部的特派大员外,就只有知府才能穿这个品阶的官服,看他的服饰不是中枢直属官员,难道竟是流求知府?还有,他的面貌也有些眼熟。”
下了船,之前那个水师将领引见道:“林公子,这位便是咱们流求的知府虞允文虞大人。”
杨应麒当政时,相府中藏有各地主要大臣的丹青画像,林舆两年前曾帮杨应麒整理过这批画像,虞允文是杨应麒十分看重的后起之秀,偶尔提起评价极高,所以林舆对他的丹青也比较留心,这时被那引见的官员一说,再细看眼前这青年官员时,果觉他的眉目五官与自己两年前见过的丹青无不吻合,只是蓄了胡须,神态又更为沉着,和画像中那二十来岁、神采飞扬的年轻书生形象相比已有很大的改变。
大汉内部派系复杂,林舆又才经历了几次变故,这时脚下踏到了陆地也不敢轻信这里就是岱舆,更不敢轻信所有来人,直到见着虞允文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虞允文是杨应麒亲手提拔的人,算是麒麟宰相的门生,既是他来接应那之前这拨水师舰队就真的是善意了。
虞允文见到了林舆也十分高兴,两人年纪差了十岁,分别是各自年龄层的佼佼者,林舆受业于胡安国一派,虞允文来流求多年,流求虽在行政上属于大汉,但学术上却渐渐融入江南、福建,虞允文亦受此影响而偏向南派。不过和胡安国、杨时这些大儒不同,林舆和虞允文久在利禄场,都是用世的人,南北学术之分歧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影响较小,一路挽手回城,相谈甚欢。
流求之大规模开发至今已有二十年,北部南部两大港口的经济、政治、文化均已发展到相当可观的规模,虽然还远远比不上塘沽以及全盛时期之汴梁,但已足以与登州、太原等地方性都会分庭抗礼了。
林翎在大流求经营多年,虽然林家在塘沽的生意数额更大,但由于太过靠近政治中心容易受到政潮的影响,所以林翎从很早以前就有打算将流求作为林家的大后方,使林家能够在流求与塘沽之间进退自如。
林舆出了军港码头便有两个见过的大掌柜前来相见,这两个大掌柜几个叫林宪,一个叫蔡世荣,都是林舆的长辈,当初他们没法遥阻林舆南下,这时见面却忍不住责备他行事鲁莽唐突。林舆笑道:“林伯伯,蔡叔公,我这不是没事回来了么?”
林宪顿足道:“现在是回来了!可那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你舅舅的书信及时传到,你现在都不知道落在谁手上呢!”
林舆哦了一声,问道:“是舅舅?他还说了什么?可知道在海上埋伏的人是谁?”
蔡世荣道:“你舅舅给我的信里没说,但他给虞知府、李将军的信里多半说了。”
林舆心道:“舅舅虽然曾在西北做过不小的官,但现在怎么调得动虞大人、李将军?嗯,是了,舅舅多半只是‘求援’而不是‘调动’。”便问虞允文道:“虞大人可知道要劫持我的那伙匪人是何来历?”
虞允文却只是道:“还没调查清楚,等查清楚了我自会上达相府。”
林舆哦了一声,心知里面有着虞允文不肯告诉自己的隐情,便不追问。当晚设宴款待虞允文等官员以及有份救援自己的一干水师将领,正喝着,一个级别甚高的军官闯了进来,问道:“林公子平安回来了?”那些水师将领见到他慌忙起立,齐声道:“李将军!”为首那员将领则上前汇报救援林舆行动的结果。
林舆见状心道:“这位莫非就是从陆军系统转入水军系统的李世辅?”
果听虞允文笑道:“李兄,多亏你行动神速,听说当时形势危急,若是迟了片刻林公子怕就要被人夺去了。”
那将军笑道:“迟不了!便是我派去的人去迟了,等我从舟山回来也会去把人夺回来!”
林舆心道:“这人果然是李世辅,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人要劫持我,可都不说破。”再定眼看李世辅时,见他一张被海风吹得脱皮又换皮的脸,口中说话也是陕西音夹福建腔,与传闻中那个在北国屡建奇功的陕北小将大相径庭。
李世辅过来看了林舆一眼,笑道:“林公子长得和七将军好像。”
林舆举杯致谢,李世辅二话不说,酒到杯干,林舆说道:“这次为了林舆的私事竟然劳烦将军出动水师,林舆实在心中不安。”
“这是什么话!”李世辅:“你若是落入匪人手中会对国事不利,我出动水师为的是公,不是私,你不用谢我。”又喝了两杯,便带着一干武将告辞了。
林舆盛意挽留,李世辅道:“林公子你不知道,流求腹地浅,现在得以安稳,靠的是水师在外阻隔了大部分侵扰。如今大战尚未结束,我身为北流求水师都统不是呆在海上就得呆在军港,进城喝你两杯酒已是有些破例了。”
林舆不敢再留,送出了门口,不久虞允文也起身告辞,临别时对林舆道:“最近若非必要,尽量别去岱南。”林舆问为何,虞允文笑道:“关于这点,林家几位大掌柜应该比我更加了解。”
林舆便不再问,等他走后林舆才找来家族中的几位重臣,作了一番例行询问后才道:“方才虞大人让我若没必要不要到南部去,却是为何?”
大掌柜蔡世荣道:“少当家,我们林家虽然扎根于大流求,但势力主要集中在北部,南部那边是陈家的势力范围。最近陈家对我们敌意颇浓,所以虞大人这么说也是为少当家好。”
林舆奇道:“陈家在南,我们家在北,这一点我倒也知道。不过我们和陈家虽然说不上唇齿相依,但多年来一直有相当紧密的合作,就算是生意场上有些冲突,以我们两家的地位,他们也不至于贸然挑衅才对。”
蔡世荣叹道:“少当家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没错,陈家和我们是有合作,不过……不过最近两家交恶,说来却也因为生意来往所致。”
林舆道:“哦?是哪单生意?”
另一个大掌柜林宪道:“少当家还记得建都之事么?”
林舆道:“自然记得。陈家是建都的总承办,不过他们资金不足,所以有两三成的资金是由我们借贷给他们的。怎么?难道他们要赖账不成?”
林宪道:“差不多。”
林舆皱了皱眉头道:“不至于吧,且不说他们要担心自己的信誉!就算他们扯破脸皮不要信誉了,但香料商路上的物业当初作为抵押可都还在我们手里呢!他们若不还钱,就不怕丢了这南洋商道的根本么?”
蔡世荣叹了一声道:“少当家啊,其实陈家倒也不是不要信誉,他们也有难处。说来说去,都是这场南征大战害的!据说为了应付南征,户部将原本要每年拨还陈家的那笔钱给暂停了,虽然户部承诺说三年之后再加一成利息——但那有什么用?天下的钱银是一链扣一链,尤其是生意做大了,只要钱银有一环接不上就可能破产!去年和今年本该到手的钱银忽然被告知要三年之后才还,那这两年的银根便断了!自户部暂停还钱以来,陈家为了撑下去是东挪西借,但生意上的事情,从来是顺风时锦上添花、逆风时落井下石,而且南北大战,从陕西到山东所有生意都受影响,家家钱银都紧张,谁敢冒险借出命根子钱去博陈家那会迟到三年的好感呢?所以陈家非但没借到多少钱,反而连一些没到期的债主也赶上门来了。”
林舆心道:“这么说来,却是朝廷先失信了!此事首当其冲的虽然是陈家,但最终受害的还是大汉朝廷!唉,若是爹爹为相,断不许出现这样的事情!”沉吟道:“陈、林两家合作已久,既然他们有难处,不如便设法宽限宽限他们吧。”
“宽限?”蔡世荣苦笑道:“少当家你说得轻巧!那么大一笔钱,当初我们也是东拉西挪才凑齐的啊!陈家若不还上今年该还的钱,我们的银根也得跟着断!当初陈家为了谋取暴利把南洋香料商路上的物业抵押了出来,麻逸、流求之间给了我们,麻逸以南给了另外一个大债主。早前已有消息传出,另外那个大债主已准备接收麻逸以南的香料之路了,所以我们也不能不赶紧啊!难道等到陈家渣都没剩下才动手么?”
林舆道:“正因我们逼得紧,所以两家便生了罅隙,虞大人刚刚才劝我不要到南边去,也是这个原因?”
两个大掌柜齐声道:“正是!”
林舆皱眉道:“但这样做也不是办法。咱们家族对香料生意不熟,这条商道到了我们手里价值只怕要缩水。陈家没了这香料商道固然要没落,但我们将摊子铺得太开,也不见得是好事。到头来只怕会两败俱伤。”
“那倒不是。”林宪道:“其实我们不用自己去管理,我们只要转手卖出去就行了。南洋的香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陈家是靠着四将军的势力才能强行垄断其中七八成生意,若不是有四将军罩着,以陈家那么霸道的生意手段,只怕早就保不住香料生意第一大家族的位置了,更别提能占据七八成的份额。所以若我们将这香料生意转手卖出去,陈家固然会因此衰落,但香料生意却多半会发展得更好。而且新兴商家是从我们这里得到这盘生意,往后也必然会支持我们钱庄,所以这事对我们家族来说不但无损,而且有益。”
林舆却还是摇头道:“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们也别忘了陈家背后有四叔呢!得罪了他,咱们家恐怕没好日子过。”
林宪道:“少当家,四将军方面我们一有考虑过,不过除非是他拿出一个我们能接受的法子来,否则我们也没法为了怕得罪他而使家族坐困!此事我们几个大掌柜都商量过了,甚至咨询了你舅舅,他也不反对。还有,从当家去世之前的种种安排看来,她多半也支持这个走向。”
林舆听了这话心中暗惊,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咐来,心道:“娘说我三两年内不要过于干涉家族的事务,莫非她对此事早有预见?还是说她在这件事情上和某些人有什么默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一时还没能摸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连其中所涉及到的博弈各方也都还没弄清楚,若是贸然干涉此事只怕会使事情误入歧途,便决定听从林翎的遗嘱不加干涉。
在最后一阵北风吹到岱舆时,北方传来了一封书信,却是陈家首脑邀请林舆北上商谈大事。陈奉山自攀上了欧阳适后就变得不可一世,连林翎在世时他也不放在眼里,言语之间只将她当一个晚辈看待,至于林舆在他眼中更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所以林舆收到陈奉山的信以后便知这老头这回多半是急疯了,否则不会如此纡尊降贵邀请自己北上“商谈大事”。两个大掌柜都劝林舆不要理睬他,但林舆最后还是决定北上,但他北上的主要目的却不是为了赴陈奉山之约,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娘临终前说,他应该快出手了。现在过了这么久,他是否已经出手了呢?”林舆觉得这一年多来遇到的许多事情都透着诡异,许多按理说毫无关联的人与事,现在看来却都由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牵扯在一起,林舆觉得处在漩涡中心的那个人,此刻一定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他很想到那个人身边去帮他分担一点什么,不过又记起了自己对母亲的承诺:“我答应过娘局势稳定之前不再进京的,不过娘也说过,我可以留在塘沽啊。”
于是林舆便在季风从南往北吹时,驾船北上进入塘沽。如今汉宋之间的大战已经进入僵持阶段,汉军的锋芒越来越钝,而两国的商人所承受的压力也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边缘。林舆进入塘沽时,这座城市比他离开时明显又疲惫了几分。不过,林舆在这里并没有见到陈奉山,因为陈老头此刻正在京畿,虽然是他写信请林舆北上的,但林舆真的来了他却又不肯完全放下身段,而是跑到了京城去,要林舆到京城见他。
“嘿!这个陈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摆架子!也不想想现在是谁求谁!”
一来林舆觉得在这个时候不必向陈奉山示弱,二来他也答应过林翎在天下事大定之前“北不越过塘沽”,正在他打算就此停步之时,一个惊人的消息改变了他的决定——
大汉元国民会议前总议长狄喻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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