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瑶光(全集)

〔四十〕貂蝉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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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十五,中秋。
    董卓一早便出了府,说是有事要办,但他应我晚膳前一定回来陪我用膳。
    我抚了抚手中的银钗,将它放入桌前的小木箱内,那整整一木箱的小物件,现在物归原主了。仰头看向院子里那一棵不知名的树,不过几日而已,叶子便都已经掉光了,秋的肃杀之气已然袭来。忽然想起《董西厢》中那一句警句: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虽然此时并没有枫树来应景,但我仍是忍不住心中戚戚然,自古离人多悲。
    那一日,董卓轻轻抵着我的头,告诉我:“很庆幸,在冬天之前找到了你。”
    我也很庆幸,没有仲颖的冬天,该会有多么的冷,我甚至不敢去想象。
    据说因为救驾有功,董卓已官拜太尉,我目前所居住的地方正是太尉府。住在这太尉府已有两日,整个太尉府的仆奴都对我言听计从,无一人敢不敬于我,之前宫廷里的那一段生活仿佛南柯一梦,什么麻烦都没有来找我。
    而我,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在河东太守府的那段生活,我仍是大小姐,那个被董卓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除了……我面上那道掩不去的疤痕。整个太尉府,无一人敢再提及我脸上那道疤痕,那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禁忌。我的屋里,甚至于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而董卓,每天下了朝第一件事便是到东院替我梳头挽发。那样一个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太尉大人,他本该握着刀剑的大手却拿着小小的木梳,小心翼翼地替一个容颜尽毁的女子梳发。
    只是无人知道,“权倾朝野”这四个字却也是我不敢碰触的忌讳,我如鸵鸟一般躲在太尉府,自私地享受那偷来的幸福。
    “小姐,有人求见。”正出神间,有婢女推门进来,低声道。
    我回过神来,看向那个喏喏的婢女,她低垂着头,甚至于不敢看我。为什么不敢看我?是因为害怕我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还是……害怕她的注视破坏了董卓的禁忌?
    “何人?”淡淡两个字,我将那小木箱合好,回身坐下。
    “是个姑娘,她说她叫……貂蝉。”
    貂蝉?我有些吃惊,待看到那婢女受了惊吓般的神情,才发现我不自觉地已经提高了声音惊呼出口。
    “让她进来吧。”略略迟疑,我终是开口道。
    那婢女如蒙大赦,忙退了出去。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竟是那么令人恐惧吗?
    只是貂蝉她来干什么?莫非……是受了王允之命?
    之前因为张让那一枝暗箭,我自高台坠下,后来又因为十常侍之乱,让他李代桃僵的计谋失败,再后来我便与董卓重逢了,这之间,再没有见过王允。
    如今,貂蝉又是所为何来?
    正想着,门被推开,一个覆着面纱的女子盈盈走了进来。
    两人对视,静默半晌。
    “又见面了。”缓缓抬手解下面纱,她弯唇一笑,先开了口。
    我微微愣住,眯了眯眼,那样的笑容,太过刺眼也太过熟悉了。
    第一次见面因为狼狈与仓促,一时没有多想,只是如今她站在我面前,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我所面对的,竟仿佛是一面镜子,只是,她的脸是没有瑕疵的。
    天底下竟能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吗?又是老天爷的一个玩笑?
    “我真的很像你,不是吗?”她轻笑着再度开口。
    我扬了扬眉,注意到她的用词。一般这种情况下,大家应该都会习惯以自己为主,她说的应该是“你真的很像我”才对吧。
    “笑笑?你叫笑笑对吧?”她看着我,面上的表情与我如出一辙,相似得近乎于诡异。
    记得她是一个歌姬,她这是在扮演我?如果是扮演?那又是为谁而扮演?为什么而扮演?但这不是一部戏剧,不是一出戏,这是她的人生。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只能去演绎另一个人,那又该是怎样的一场悲哀?
    “王允告诉你的?”我反问道。
    “没有,义父大人从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个名字。”貂蝉道,“只是常听义父梦呓时喊这个名字。”
    “做梦?”我有些想笑,难以想象那样的人也会做梦。
    “义父大人很少做梦,他只会做一个梦,然后喊着‘笑笑’这个名字惊醒”。貂蝉平静地看着我,“在宫里第一眼看到你时,我便全明白了。”
    我微微抿唇,没有开口。
    “不请我坐下吗?”貂蝉歪头看我,笑得天真。
    “请坐。”看着她笑靥如花,我隐隐有些恍惚,那样的笑容,相似得令我胆寒。
    从一旁的暖炉上取下水罐,我倒了一杯花茶:“你是怎么认识王允的?”虽然大约知道她以前是在宫内捧貂蝉帽的女官,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义父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伸手接过我新沏的花茶,貂蝉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种茶我见义父泡过,只是见过,义父大人从不允许我喝,真的很香呢。”
    “不知今日貂蝉姑娘前来,所为何事?”我有些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天色已经不早,董卓大概也快回府了,他答应今天回来陪我赏月的。
    我不想让他见到貂蝉。
    “哦,那一日在宫里多亏姑娘相助,特来还衣。”说着,她将带在身边的小包双手奉上。
    我接过,点点头道:“谢谢,只可惜貂蝉姑娘的舞衣已毁,无法归还了。”
    “不碍的。”貂蝉摇了摇头,笑道,“既然衣服已还,那貂蝉便告辞了。”说着,她站起身,又覆上了面纱。
    侧头看了看窗外,已是烟霞满天,夕阳西沉了,我站起身,送她出府。
    看着貂蝉渐渐走远,我便干脆坐在太尉府的台阶上,一边看着对面大街上人来人往,一边等董卓回家。
    门口的守卫几欲开口,终究没有敢。
    直到大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董卓还是没有回府。我站起身,拍了拍有些酸痛发麻的腿,仰头望天,一片黑暗,连一丝星辰都不见。
    今天没有月亮啊。
    远远地,有一人策马而来,是张济。
    “小姐。”他翻身下马,倒甚是恭敬。
    “大人呢?”我问。
    “大人在宫里有些事脱不了身,命属下先行回府禀报小姐,无须等大人用膳了。”张让道。
    “宫里有事吗?”心里忽然很不安,我开口问道。
    “有大人在,没事。”还是那样一句话。
    我终是点头,转头进了府门,没有多问,亦不敢多问。
    没有用膳,我回到房里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不一会儿,便听到肚子的叫声了,当真是饥肠辘辘,果然是民以食为天,就算是有天大的心事,我还是抵抗不了饥饿啊。
    都说人在饥饿的时候嗅觉特别的灵敏,我躺在床上,竟然无端端地闻到了一丝香甜的气味在鼻端游移。
    翻身起床,我四下寻找香味的来源,最后目光竟是落在貂蝉下午时送来的那只包裹上。伸手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是我的衣物,只是在那衣物之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只绣袋,铃儿为我缝制的绣袋。
    这太尉府,王允自然是进不来,所以他便遣了貂蝉来?他这么大费周张,只是想将这只绣袋送到我手里?还是他想告诉我,就算是在董卓身边,他一样可以轻而易取地带走我?这算是是警告?
    我好奇地打开绣袋,一下子愣住了。里面只装着两个点心,只是那并非一般的点心,而是月饼。
    香甜的气味扑鼻而来,我拿起,轻轻咬了一口。
    在望月楼的时候,我跟他形容过月饼。我告诉他月饼的形状,月饼的模样,我告诉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典故,还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传说。
    最最重要的,是我告诉他,中秋节一定要吃月饼。而那个时候,在他还是绝纤尘的时候,他总是一身白衣,笑得一脸温和,点头称是。只是几次三番,月饼总是做得不甚理想。但此时,细细咀嚼着口中的月饼,我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思乡之感。
    那一晚,那个一脸温和,却形如鬼魅的白衣男子无端端入了我的梦。我梦见他站在我的床前,温和的眼底一片悲凉,他说,“笑笑,都是命。”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
    董卓没有回府,只是府里却多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婉公主?”我有些愕然,无法想象那个一身华贵的美丽女子如何会屈尊纡贵。
    “安若,或者,本宫该叫你笑笑?”婉公主坐着,看着我,眼神深邃难辨。
    我请安,然后站在一边,没有出声。
    “一直在宫里,竟不知你是董大人的爱女呢。”婉公主笑道。
    爱女?我微微一愣,抬头想反驳。
    “因你的离开,协儿发了好些天的脾气,皇上也甚是想念,连小优和小艾那两个丫头都常念叨着你呢。”婉公主接着道,没有给我张嘴的机会。
    我微微皱眉,没有开口。原来就算我想当鸵鸟,都没有机会。
    “今日宫中有一场盛宴,为董卓护驾得力而设下的庆功宴,本宫是特地来接你一同去的。”
    直觉地,我想拒绝。宴无好宴,而且,我不想变成董卓的负担。
    “来人,扶董小姐上轿。”婉公主不容拒绝的声音却已经优雅地响起。
    我愕然。董小姐?我何时变成了董小姐?
    “公主!”下意识地,我想反驳。我总有种感觉,此刻若不反驳,那么我与董卓,只会越来越远。
    “不用多说了,快些上轿吧。”婉公主淡淡开口,已经先行上轿。
    容不得我拒绝,我已被扶上了另一顶轿子。
    那已经不是扶了,她们几乎是将我架上轿子的。公主相邀,就算太尉府的侍卫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阻拦,更何况樊稠等几个得力的副将又不在。
    摇摇晃晃间,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宏伟的宫门。那一回出宫,我是仓皇逃出宫的,当时还有刘辩和刘协在身边。
    这一回进了这宫,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安若,到了。”婉公主盈盈笑语间,已到我面前,看着我下了轿,便执了我的手,携我一同进了大殿。
    她的手略带了些凉意,丝丝滑滑,摸起来很舒服。
    “公主驾到。”一声尖锐悠长的声音。
    众人皆是回头,我一一扫过众人或惊讶,或不解,或不屑,或审量的眼神,然后目光落在董卓身上。他见我时微微一惊,随即淡褐的眼眸略略变深。
    他生气了。
    大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董卓将我带入怀中。
    “虽然董大人对小姐疼爱有加,但安若也是本宫的闺中好友,此次宴会本宫邀她一同出席,董大人没有意见吧?”婉公主淡淡笑开,令人不忍拒绝。
    我知道董卓心里的疙瘩,他担心那些不善的眼神伤到我,只是他不知,我早已是铜墙铁壁,百毒不侵了呢。而且,在众人见我被董卓拥在怀中,被公主称为是闺中秘友,也不由得收回不善的神情,转而对我这无盐女另眼相待了。
    这就是权势的威力。
    只是我,还是觉得婉公主的话有些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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