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瑶光(全集)

〔五十六〕真假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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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糕点铺的时候,已是星月满天了。四周一片漆黑,整条街都是寂静,如此寒冷的冬夜,街头巷尾,连一声狗吠都鲜有耳闻。
    远远的,却有一盏灯暖暖地亮着,那样微小的光亮,却是令人觉得很是温暖。门口站着一个人,披着很厚的袍子,还不时地低头轻轻咳嗽,昏黄的光晕映衬着他有些苍白的脸。
    “笑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站在门口,原本有些茫茫然的眼睛清亮了起来,他迎上前,声音里间或带着轻轻的咳嗽。
    “臭书生啊,来来来,帮我扶着这个眼瞎心盲的家伙。”我跳下马,发现自己有向小毒舌发展的趋势。
    郭嘉笑了起来,上前扶着吕布。将赤兔马牵到马厩,我便同郭嘉一起扶着吕布进了屋。
    一进门,便见桌上摆着几样糕点,还有热热的一碗汤,我伸手拍拍冻得有些发木的面颊,坐下来便是满满地喝了一大口。
    舔了舔唇,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有些懒洋洋的昏昏欲睡,果然还是在自己家吃东西痛快啊……若是在那司徒府,纵使有山珍海味,我也只能是味同嚼蜡而已。
    郭嘉扶着吕布坐下,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我喝汤。
    “好喝吧,我做的。”他开始献宝。
    我喝着汤,点点头:“勉强,勉强而已啦……”
    郭嘉也跟着点头,道:“书果然是好东西……”
    闻言,我突然回忆起某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开始抖:“这是什么汤?”
    “什锦八宝补气汤。”他颇有些自得地道。
    “什锦……八宝……补气汤?”看着罐子里黑糊糊的一片,我开始冒汗,“哪八宝?”
    “蛇、蟾蜍、蝙蝠……”他摇头晃脑地一样样地报出来。
    “停!”胃里开始翻腾,我抬手捂住了嘴巴。
    “嗯。”他点头,很是开心的样子,“我昨天晚上翻了医书,照着上面的方子说喝了这个汤你的嗓子就会康复呢。”
    显然,我再一次被当作小白鼠了,咬牙正欲发作,却在他袖口微抬间,我注意到了他手臂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到的?”扬了扬眉,我问。
    “呃?”他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我,随即神情自若地垂下手,将双手负在身后,拢着宽大的衣袖,答,“药铺里买的。”
    我挑眉,该说他什么好?聪明的笨蛋?那个闻名历史的大谋士啊,怎么连个谎都说不圆呢?
    “怎么不喝了?不好喝?”他有些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看着他,咬了咬牙,我豁出去了,仰头“咕嘟咕嘟”几下便是一饮而尽。
    “好喝!”我豪气干云,就差竖起大拇指表示有多好喝了。
    “真的?”郭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有些头疼地看向他:“好喝的东西喝一次就够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转眼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呆滞,明显还处在醉酒状态的吕布,我按了按额,起身去拿百用解毒丸,“还有……你的身体自己清楚,若是再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我可赔不起。”
    然后便见郭嘉微微怔在原地。
    喝了那汤,嗓子开始热热地发痒,我微微皱眉,别是一时心软吃错药了吧?可是……要捉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宝”,估计他也折腾得够呛,难怪一早起来便没有看到他人,一想起他手臂上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我便不自觉地开始皱眉。
    回屋拿了百用解毒丸出来,吕布也清醒了许多,皱着眉正端坐在凳子上。
    对着笑笑,他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神情,我苦笑,这样的吕布,当真有些陌生呢。
    “咳……吃了。”拿出药丸递到他唇边,我开口,嗓子奇痒无比。
    “是什么?”吕布紧紧地皱起眉,偏了偏头。
    “毒不死你。”我磨着牙,有些恶狠狠地道。
    闻言,他竟是警觉地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方天画戟,仿佛我真要毒死他一般。
    “唉,是治你眼睛的,快些吃了吧,没事的。”低叹着放轻了声音,我道。
    他怔了半晌,竟是张口吞下了放在他唇边的药丸。
    “这样就相信我了?不怕我真的毒死你?”我笑了起来,哑着嗓子道。
    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我。
    我笑着抬手拂去他额前的乱发,发现他微微地一怔。
    静默了半晌,他突然皱眉,面色苍白起来,额前有冷汗滑落,他紧紧握住方天画戟,扶着桌角有些困难地站起身。
    我吓了一跳,急忙前扶他:“怎么了?”
    “我要回太师府。”他甩开我的手,声音在发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这么晚,明天一早再回去也不迟。”我不解地皱起了眉。
    “我要回太师府。”他咬牙坚持,空洞的双眼隐隐透出杀意。
    手上一紧,我回头,见郭嘉拉着我离吕布远了一些。
    “小心。”郭嘉神色间满是戒备。
    “天色已晚,你眼睛又尚未复明,一个人出去很危险……”我拔高了声音,嗓子一痒,又咳了起来。
    “天下想杀吕布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差你们两个,如今吕布栽在你们手上也毫无怨言。”吕布面色越发地苍白起来,他紧紧握住方天画戟,面色竟是有些惶然,“只是……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就算是死……就算死也看不见她……我也想死在她身边……”话未说完,他胸口一震,口中陡然涌出黑色的血来。然后,便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不是解毒丸吗?怎么会这样?
    我大惊,忙上前。
    “吕布!吕布……”我推他,他也不应,我开始慌了。
    “没事,那解毒丸的药效应该是以毒攻毒,所以过程比较痛苦。”郭嘉上前平静地把了脉,淡淡开口。
    “真的?”我抬头看着郭嘉,惶惶然想知道肯定的答案。
    “嗯。”郭嘉点了点头,又道,“书上这么写的。”
    我哭笑不得,却又出奇地相信这个貌似一点都靠不住的人。
    “你回去休息吧,我扶他去我的房间,睡一觉,明天就好了。”郭嘉略略带着凉意的手抚了抚我的额,笑了笑,道。
    “你去睡,我看着他。”我摇头坚持。
    “不行,我……”
    “我说你去睡!”双手叉腰,我站起身,“看看你自己的身子骨,如果连你都晕倒了该怎么办?如果晕倒了我要给你买药,我要给你煎药,我还要侍候你,我还要欺负小毛,怎么忙得过来?告诉你,如果你晕过去,我就直接把你和小毛一起丢出去!”一口气说完,嗓子又痒了起来,忍不住又咳几声。
    “呃……”郭嘉愣了半晌,随即有些垂头丧气地乖乖转身去房间休息。
    看着他垂着脑袋,沮丧的样子,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我听到他在嘟囔:“如果我身子骨再好些就好了……”
    呵呵,傻孩子。
    回头有些吃力地将吕布扶上床,我倒了温水,拿布巾轻轻拭干他嘴角暗黑的血渍。
    “天下想杀吕布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差你们两个,如今吕布栽在你们手上也毫无怨言。只是……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就算是死……就算死也看不见她……我也想死在她身边……”
    他的话蓦然在我耳边响起,看着他皱着眉头睡着的模样,我伸手轻轻拂开覆在他面颊上的几缕黑发。那个他死也要见到的人,那个即使看不见也想在待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呢?
    第二天早晨,我擦着口水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回头看了看床上,连人影都没了。
    吕布,去哪儿了?伸手摸了摸床,还有些温热,我有些急急地站起身,转身便推门跑了出去。刚出了房门,便见吕布正在院子里,他手中握着方天画戟,那戟在阳光下正闪着寒冽的光。
    他正在练武,阳光下,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他的眼睛,果然复明了?
    我侧身靠在门边,微微眯着眼,终于安了心。看着那个挥舞着方天画戟的男子,仍是少年的模样。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这般开心了?很久了,很久没有看到他在阳光下的模样了。
    回头看见我,他收了戟,走向我。
    “你的脸……”在靠近我一米开外之时,他忽然微微怔住。
    我咧了咧嘴,没有回他,只是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真的复明了?我还有些怀疑。
    他伸手捉住我的手,皱眉道:“干什么?”
    果然复明了?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我有些志得意满地开口,随即微微一愣,我的嗓音竟是恢复了?
    那个臭书生的什么什锦八宝汤居然有用?
    吕布微微皱着眉,神情间有着不解,有着疑惑。
    “貂蝉。”定了定,他开口。
    我绝倒,他的眼睛真的复明了?我再度怀疑。
    “笑笑说我命中注定的意中人是貂蝉,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他皱眉打量着我。
    我开始头疼,他该不会以为在凉州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因为貂蝉长得像我吧。
    “貂蝉姑娘之恩,奉先铭记于心。”他忽然淡淡开口,神色间很是冷淡。
    我微微皱眉,却还是忍住了没有反驳,因为现在跟他怎么讲都等同于是在对牛弹琴。他本来就固执得像一头牛,一旦认准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改变,否则,又怎么会因为童年的一句戏言,而练得浑身是胆;否则,又怎么会为了那个无缘的“媳妇”,十几年后又追到河东?
    “不用铭记于心了,我有事请将军帮忙,不如正好还了我的恩吧。”轻叹一下,我说得有些理直气壮。
    “貂蝉姑娘有话请讲。”吕布正色点头。
    “我想见仲……我想见董太师。”我改了口,道。
    “义父?为何?”看着我,吕布一脸的诧异。
    “我仰慕太师已久,一直都是无缘于他,可否请将军引见?”我说得肉麻兮兮。
    穿越前,做梦也没想自己会与那个历史人物有所交集,可是穿越后,却从来也未曾想过,想见董卓,也会如此困难……
    “不必,义父已经娶妻,夫妻和睦得很。”吕布面色微微一僵,随即冷下脸来。
    夫妻和睦?我淡笑,如此景况,怎么仿佛我竟成一个不知廉耻的第三者了?看吕布的神色,竟是十分护着那董夫人的。
    那董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将军误会了,我只是想见见那太师大人是如何的英雄盖世,况且……我容颜尽毁,又焉能得幸于太师大人?”
    吕布面色微微一僵,皱眉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就在我以为他要一口回绝的时候,他竟是点头同意了。
    “谢将军成全,我先回房准备一下。”心下微涩,我扯出一抹笑容。
    “好。”吕布点头,不知为何忽又闭上了双眼。
    回到房中,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内破败的容颜,我终于体会了何为“女为悦己者容”,只可惜……我早已容颜尽毁了。
    终于……可以见到他了吗?用如此迂回的手法?
    董卓已经成亲,或许,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那样一个曾经愿意用生命来守护我的男子,他,为何会娶别的女子?当我生死未卜的时候,当我在坟墓里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时候,他……为何竟是娶了别人?
    “我说过,董卓会死。”郭嘉不知何时掀了帘子走进房来,看着铜镜里的我道,声音清冷。
    “我也说过,我知道。”我继续梳头,淡淡地道。
    “那你为何……”郭嘉不解。
    “不是什么事都有理由的,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我抬头看向郭嘉,笑得有些无力。
    “嗯,用过早膳再去吧。”郭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谢谢你的八宝汤。”我轻轻开口。
    郭嘉微微一愣,随机冲着我笑:“下回再弄给你喝……”
    “呵呵……不用了……”
    早膳时很安静,仿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一般。
    吕布仍是闭着眼,摸索着吃饭,样子很是奇怪。
    “给我包些胭脂糕,我要带走。”用完早膳,吕布忽然开口,却仍是闭着眼。
    我好奇,记起那一日他在糕点铺门口遭人刺杀的时候,也是来买胭脂糕的,现在还记得?
    包了一些胭脂糕,我牵了马,同吕布一起去太师府。当然,那胭脂糕是算了钱的,连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何况这臭小子如今是六亲不认。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不宰他对不起我自己。
    郭嘉说他要洗碗箸,要我早去早回。
    一路都很安静,吕布骑着赤兔马昂首挺胸走在前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回一下头。
    自然,回头他也不会看我,因为他自始至终都闭着双眼。
    我也不想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便静静骑马跟在他身后。
    忽然,有一个男童手里举着拨浪鼓快步跑了过来:“姐姐,姐姐,买个拨浪鼓吧,只要三钱!”
    我过回头,那男童见着我的模样,微微后退了一步。我有些自嘲地轻笑了起来,想来这副尊容足可止小儿夜啼了。
    “给我一个吧。”我掏出三枚五铢钱。
    那男童快速地抽了一支拨浪鼓递给我,便收了钱,开开心心地走到旁边继续叫买。
    我坐在马上,轻轻摇着那拨浪鼓,发出“咚咚”的声响。
    一直走在前头的吕布背影突然一僵,回过头来,他微微眯起眼看了我许久,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却复又转过头去。
    到太师府的时候,门口的守卫看到我有些吃惊。
    他们也该吃惊的,一个嚷嚷着要见董卓的丑女,却又劳动了王司徒亲自来寻找,现在又跟着吕将军一同来太师府,他们当然该吃惊。
    跟着吕布,一路畅通无阻。
    什么叫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我现在是深有体会。仆役们面无表情地从我面前走过,我忽然明白,现在的我,真的只是一个客人而已。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吕布摸索着上前,喊住一个仆役,说了几句。
    “义父不在。”他走到我身边,似乎有些抱歉地道。
    我微微一愣,开始苦笑。
    好不容易进来太师府,他却不在?就算是无缘,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奉先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忽然响起。
    我狠狠惊住。
    吕布缓缓转身,睁开眼,看向那个女子。
    他看着那女子,看得真的很认真,仿佛要将那女子的模样深深地嵌进他的灵魂深处的那般认真。
    看着那个女子微笑的模样,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一瞬间,我隐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却又不敢细想,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傻,很呆,像个小丑一般……
    “昨晚怎么一夜未归?”那女子抬手理了理吕布微乱的黑发,笑着嗔怪埋怨。
    “笑笑,你看我有没有哪儿不一样了?”吕布漆黑的瞳仁亮亮的,看着那个女子,他道。
    他叫她……笑笑?仿佛被一盆冷水迎面兜头浇下,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眼熟了,不仅仅是模样,她的神情,她的动作,她的声音……都是活脱脱的笑笑……
    那我……又是谁?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吕布看着那女子,眼睛半分未挪。
    “哪儿?”那女子扭头看了我一眼,有些心不在焉。
    吕布后退一步,松开手:“我的眼睛啊,我又可以看见笑笑了。”他看着那个女子,微微眯起明亮的眸子,“我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护笑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
    终于明白吕布为何一直闭着双眼了,他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这个笑笑吧。
    “真的?”那女子欣喜起来,捧着吕布的脸端详了半晌。
    “这是你要吃的胭脂糕。”吕布抬手晃了晃手上一小包的胭指糕,递给那女子,却没有笑。
    那女子笑眯眯地接过,一脸馋样地取了一块放入口中,那神情,也像极了我。
    胭脂糕是她指名要吃的?他让吕布来买,是因为她知道我在那儿?我怔在原地,脑中乱成一团。
    “这位是?”那女子假装刚注意到我。
    “貂蝉,王司徒的义女。”吕布看我一眼,又回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女子,“她说想见义父,虽然不太好,可是她治好了我的眼睛……我……”
    “呀,仲颖去宫里了。”那女子皱眉道,随即又笑,“我正好闷得慌,不如让她陪我聊聊吧。”
    “可是……”吕布回头看我,有些犹豫的样子。
    “放心,我不会吃了她的。”那女子笑了起来,如笑春山的模样,仿佛满园的花都开了一般。可是,现在明明是冬天。
    我很冷。
    “好,我陪她聊聊。”我向吕布点了点头。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看吕布的表情,仿佛是怕那女子为了董卓醋劲大发,与我吵闹起来一般。他这是在担心我吗?
    吕布皱眉看了我们一眼,有些迟疑地转身离开。
    那女子看我一眼,转身回房,我默默地跟着她。
    站在房门口,我有一刹那的窒息。我看到那房门之上,红艳艳地贴着两张红双喜,那如鲜血一般的红,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亲手剪的,说是给我的惊喜。”那女子看我一眼,淡淡地说,“虽然我不明白这为什么值得惊喜,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定定地看着那红双喜,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一日,凉州的婚礼,我亲手剪的红双喜啊,最后却是血染的收场……
    那女子伸手,拉着我的手走进房门,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夫人,你要的点心。”一旁,有婢女端了点心上前。
    “放下吧,你先出去。”那女子淡淡抬手,神情间有几分清冷。
    虽然已经有些明白,但那一声“夫人”,还是顷刻间令我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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