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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师府的府门前停着两顶软轿,看来王允还真是神通广大,一早便打定主意要带我回去了。
我狠狠甩开王允的手。
“跟我回家。”王允看着我,温和的表情一如在河东的初次见面。
“就算天下人都认为我是貂蝉,可是,你我都明白,我不是。”冷冷看着眼前那一袭白衣的男子,我缓缓开口。
“不觉得伤心吗?”他看着我,表情温和得有些残忍,“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认出哪个才是真的你。”
“那又如何?”
“他连怀中抱着的女子是谁都分辨不清,你的心,不会痛吗?”他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
“是啊,好痛,快痛死了。”我笑得龇牙咧嘴,笑得面部的每一个神经都牵着心,狠狠地发疼。
“如果是我……”他开口,温和而从容。
“如果是你,哪怕我换了一副躯壳,哪怕只剩灵魂,你也一样可以认出我来,哪怕我逃到天涯海角,哪怕我逃到修罗地府,你也一样不会放过我!”我狠狠咬牙,面部有些扭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阴魂不散?!”
王允微微抿唇,他看着我,没有开口。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毁掉我的幸福,为什么连我的存在都要被剥夺,为什么你永远可以一脸温和地对我做那么残忍过分的事,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易地毁灭别人的期望?!打碎一切的幸福!”表面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碎,我开始歇斯底里。
他还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
“王允,我很少会恨一个人,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恨你。”我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扭曲而狰狞,“我真的好恨你,如果可以,我会亲手杀了你。”
“恨我也可以。”他认真地看着我,竟然缓缓笑了起来,“只要你在我身边。”
“为什么?”指尖狠狠陷进掌心,我看着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在你身边?”
他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娶我做司徒夫人?”我仰头望着他,“然后呢?替你生一堆孩子?可是如果只是这样,貂蝉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要她?”
他微微后退一步,面色微僵。
“你喜欢我?”我逼近他。
他微怔。
“有多喜欢?或者,不只是喜欢,是爱?你爱我?有多爱?”我步步紧逼。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有些茫然无措。
“你不爱我吗?”我离他很近,近到能感觉到他淡淡的呼吸。
他后退,第一次,我从他一贯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了迷惘。
“爱……”他张口,声音甚至带着一丝惶然,一丝迟疑。
忽然想起了昨夜他醉酒时的模样,我心下微微一涩。难道从来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么,在遇到貂蝉之前,也从来没有人爱过他吗?
他的爹、娘、兄弟,甚至于师父……都没有爱过他?
这个总是一脸温和男子,他,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知道是什么爱吗?”我笑得苦涩。
他茫然无语。
“爱是一份心意,爱着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无时无刻不为他的安危担忧,看到他痛,会比他更痛,看到他死,恨不能代他去死!爱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明明辛苦,却甘之如饴;爱是一种细微的幸福,就算辛苦,也绝不放弃……”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多么简单的话,多么容易,可是……当真正爱上一个人,那便是用全部的生命在履行这几句简单到谁都会说的话。
他看着我,怔怔地。
果然不知道吗?
我的心开始发涩,不知道何谓爱的男子,在貂蝉之前,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从来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
“我爱你。”他忽然开口,很肯定地告诉我。
“你不爱我。”我摇头,笑得有些凄然,“你若爱我,就不会逼我至如此境地。爱一个人,是要他幸福,就如同现在,我不会去打扰董卓的幸福一样……你只是缺少温暖……那不是爱……”
“五岁以前,没有人教我讲话。”他看着我,忽然说道,“记得,有一回我被人下毒,差点死了,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我难受’,那样仿佛万蚁噬心濒临死亡的痛楚,我只会用‘难受’来表达。”他一贯温和的眼睛凝视着我,“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爱是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去爱……”他的声音很低,惶惶然像个孩子。
听他说,我默然不语。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我的幸福已经支离破碎,为什么还要苦苦去支撑别人的希望?更何况,他是亲手毁了我幸福的人。
“如果现在,我放手,你还会对着我笑吗?如同在河东的望月楼一样……”他轻轻笑开,温和的眼睛里有一丝期望。
我呆住,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
就这样?就这样几句话,他便放手了?就这样而已?
我忽然想笑,那么多恐惧,那么多不幸,却原来只一句话,他就放手了……
我果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捧着肚子,站在太师府外,我笑得无法停歇,直至天旋地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醒来时,郭嘉在我旁边,他说,是王允送我回来的。
我仍是笑。
以为是死结,却原来只轻轻一扯,便松了。命运与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却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玩笑,我失去了董卓。
小毒舌刘协当了皇帝,刘辩被贬为弘农王,董卓依旧在朝廷独揽大权,吕布成了吕温侯,王允依然效忠于皇室,婉公主也依然是那个孤傲清高的公主。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距离我好遥远。那道高高的宫墙之内,是怎么样白热化地发展,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有时候,我也会愤愤不平。
我会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满心期待地回到这里,董卓他怎么可以认不出我,他怎么可以连笑笑都认错……
我的心已经堕下了十八层地狱,可是,想起凉州那一日他幸福的神情,我果然还是狠不下心去打碎他的幸福。
如果知道真相……他会怎么办?那个女子的腹中,有着他的骨肉,他能怎么办?
天气越来越冷,今年的冬天却是特别的奇怪,连一场雪都没有下。
其实,我是一个怕冷的人,因为有董卓,我才喜欢冬天吧。可是如今,我却是冷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一日貂蝉最后的话,究竟有何深意?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她下一步要做什么,这一想,便是两个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于是,我便干脆不想了,留在郭嘉的糕点铺子里,每天除了吃吃睡睡,便是欺负小毛,顺便管理一下糕点铺的财务。
只是曹操倒一直未有消息,也从未听郭嘉提起过他。记得曹操曾说过让郭嘉留在洛阳是因为有事交托他去办,虽然不知道郭嘉在为曹操做什么,但我也从不过问。
我开始习惯懒洋洋,开始习惯睁一只眼闭一眼,果然,天底下还是傻瓜最幸福。
王允间或会来一趟糕点铺,带一些点心,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吃点心。
我便眯着眼睛吃给他看。
王允说,吕布去了司徒府好些趟,说是要找貂蝉。
我不吱声,只是吃点心。
差点忘了讲,糕点铺子里多了一个吃白食的,那个家伙比我还能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差不多十个时辰在睡觉。
“子龙!没有水了,打些水来!”我扯着嗓子大喊。
回答我的是震天响的鼾声。
三个月前我替他付了客栈的住宿费,结果前一阵子发现他醉倒在大街上,整个一滩烂泥,动也不动。我一时心软便捡了回来。
“自己去。”嘟囔一声,他抱着逆鳞坐在炉火前继续打盹。
“少给我装可怜,要说可怜本姑娘还比不过你吗?”我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脸,可怜那么俊俏一张脸被我蹂躏得变了形,“至少,你还长着一副好皮囊,我可是成了母夜叉了!说不定,这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唉,我看自己八成是嫉妒他长得比我好看……
“祸从口出,那边两个不正虎视眈眈等着娶你呢……”撇了撇嘴,赵子龙吐槽道。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地回头,便见着某个一身白衣的家伙正一脸温和地看着我,再侧头,那个腰间系着我做的围裙的家伙也正睁着一双清亮无辜的眼睛看我。
按了按额,我咧了咧嘴,狠狠一脚便踹向那个口无遮拦地家伙。
“啊!你想杀人啊!”赵子龙一下子跳了起来,怒发冲冠地瞪着我。
“你来糕点铺共两个月零五天,早、中、晚三餐加起来每天算你八钱,共五二八钱;其间替你添置两套衣物,每套三十六钱,共七十二钱;还有你占了我的地方,两个月去除零头算你二十钱……”我拨拉着自制的算盘,算得头头是道,虎虎生风。
此乃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嘿嘿,说白了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风水轮流转啊。
赵子龙脸色发青,终于转身乖乖打水去了。
我回头,不顾一旁两个男子一副眼睛脱窗的模样,兀自窝在赵子龙原先的位置,靠着炉火打盹。
人冷的时候,会格外地喜欢温暖的感觉。
可是那炉火再旺,纵使烘得我四肢滚烫、头脑发热,可我的心,却始终仿佛处在冰天雪地之中,暖不回来。
赵子龙,你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咕噜……”
什么东西在叫?
四下扫了一下,看到两双极无辜的眼睛,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才发现是该祭五脏庙了。
“若若,胭脂糕!”郭嘉笑眯眯地拿了糕点来,很殷勤的模样。
“天天吃,不腻吗?”一旁王允温温柔柔地洒上一点冷水。
郭嘉转身,清亮的眼睛瞪向王允:“奇怪,司徒大人宽敞舒适的司徒府不住,干什么来这小铺子凑热闹?”
“呀呀呀,上门便是客,郭贤侄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王允轻叹。
“王司徒是长辈,想来是奉孝无礼了。”郭嘉一脸的无辜,加重了长辈二字。
我窝在炉火边笑眯眯地看他们斗嘴,这样的场景竟也是习惯了。
“再斗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打了个哈欠,我困意浓浓。
“黄花菜?好吃吗?说出菜单我帮你做,如何?”王允笑眯眯地,一脸的认真。
“好好一个国家栋梁,怎么会如此不务正业,真不知朝廷的俸禄都吃到哪儿去了……”郭嘉轻笑了一下。
我眯起眼,眼前这两个家伙,怎么看都像两只笑面狐狸……
或许王允天天到这糕点铺报到,也不尽然都是为了看我,总还有些其他原因,比如忌讳某个太久没有出现的人……
“水!打好了!”一旁赵子龙狠狠地瞪我。
“这么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我不愿多想,幸福实在不多,偷得一点是一点。微笑着坐起身,我抬手便捏了捏了捏赵子龙的胳膊,“哇,果然练武之人不是盖的!”
“动武不如用脑……”
“聪明人活得久……”
一旁两人忽然极有默契地一同开口,然后又面面相觑。
我微微一愣,失笑,然后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赵子龙活得久……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却因为我知晓他们的未来而笑不出来。
冷冷地甩开我的手,赵子龙瞄了一眼旁边两个文人:“不要陷害我,祸水。”
我大笑,得寸进尺地一手搭上他的肩,或许因为知道他心中另有他人,我反倒自在。
如果……生活能够维持这样……也不错。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到最后才发现,身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原来连这样刻意维持的平静,连这样虚假的平静……都是一种奢侈。
表面结了痂,可是那痂下面的伤口却在不知不觉中腐烂……
平静的生活终是没有能够撑太久。
傍晚的时候,宫里来人传唤,王允匆匆从糕点铺子离开。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消失无踪时,郭嘉开始收铺子。
我倚着窗坐着,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的大街。忽然,有一片冰凉落到我的鼻尖。
我怔了一下,斗鸡眼似的盯着自己的鼻尖,一动不动,那一小片晶莹的物体已经在我的鼻尖上融化成一颗透明的水珠……
我伸手,越来越多的晶莹飘落在我的手上,化成水,从我的指缝间滑下。
下雪了?
终于……下雪了?
以为早已没了知觉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这副身体两岁时,有一个男子笑着告诉我:“以后,只要下雪,便是笑笑的生辰。”他有淡褐的双眸,微乱的长发。
此后的每一年冬天,我都会收到许多许多生日礼物。今年,还有吗?
眯了眯眼,我忽然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间,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我抓起窗棂上的积雪,捏成球状,抬手掷了出去。一下,两下,三下……
我忽然跳了起来,抓起一旁正在睡觉的赵子龙和正在准备晚膳的郭嘉:“走走走,我们去堆雪人。”
结果,堆雪人变成了打雪仗,当然,笑得“咯咯吱吱”的只有我。
天,已经黑了下来,郭嘉体力不支先行进屋休息去了。
“那么喜欢一个人,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呢?”我侧头看向赵子龙。
他扭头看我,原本漂亮俊秀的脸上满是胡碴,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身粗布衣服,全然没了当年白衣金线的潇洒:“问你自己。”
“这个时代,女子总是比较吃亏,婉儿她……应该是爱你的,否则,她不会把一柄破木梳当宝一样……”我淡淡地开口,“每个人都有很多的无奈,如果你再坚持一下,婉儿她……也许就不会一个人撑得那么辛苦了。”
“你不讨厌她?”赵子龙说这话时,有些讶异。
我笑道:“立场不同而已,换我是她,说不定也会如此,甚至手段更为毒辣。”
赵子龙仰头不语。
我知道,那个女子的分量没有在他心目中减弱半分,曾经可以因为那个女子的一句话而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呢?
婉公主坚持的事,他不忍反对,就算她在伤害自己,可是只要她坚持,他便不反对。但,当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个家伙是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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