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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千璃站在窗边,明亮的雪光从外面透进来,衬着他脸上透明饱满的泪珠愈加晶莹斑斓。他明明是凄楚的神色,却因为眼睛的过分美丽而在这一刻更加迤逦动人。
“是,是我。”他的声音薄薄的,格外的冷静, “好久不见了。”
“你……要做什么?”一个莫名失踪的男人,突然出现,迷晕了自己,又把自己带到这么一个地方来,还泪流满面的淡淡说着话,所有这一切都透着诡异和危险,荷歌本能的往后退去。
姚千璃却没有走近的意思,他依旧站在窗边,侧头从手边的桌上拿起两张纸,举在面前,忽然一笑。
荷歌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只觉得这个人今日似乎隐隐透着种疯狂的安静,他在笑,眼中的泪水却不断。
“哈哈哈。” 他笑的声音更大了,但是面容却更加的痛苦起来。
他看向荷歌,有一滴泪从下巴上落下去。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嘴角弯着好看的弧度,眼睛里却愈发的悲苦。他没有等荷歌说话,接着往下说:“这是一个阴谋。”
他微微仰头叹了口气,坐在地上,手上依旧举着那两张纸,“我给你说个故事,你一定会觉得很精彩。”
“因为啊,这里面也有你。”
他看着荷歌,美丽又梦幻的眼睛里水波无尽。
在他的故事里,有一个少年,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是个读书人,却多年应试而不中。家里的日子慢慢变得艰难,等到他的小弟弟出生的时候,这个家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偏巧他的小弟弟又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于是他的父母决定要扔了他,但是少年和他的大哥不忍心,就把那个小弟带在身边,倾其所有的照顾他,教养他。
后来他的大哥跟着父亲做起了船漕的生意,家里的日子才渐渐好起来。再后来,他也一同辅助起了家业,干得很出色,是生意场上极为人称赞的后起之秀。
“清贫反而无忧,富贵才生欲念。”姚千璃说到这里,独自嗤笑了一声。
多年以后,少年与大哥开始相离、争权,那些兄弟齐心的日子再也没有了。他有时也会觉得累,便随着朋友去听戏,他本不喜欢那些咿咿呀呀的聒噪的戏码,却在那一年与台上的妙人一眼钟情。
那是个很活泼的姑娘,可爱又率真,是他无比烦恼疲累时最渴求的搂进怀里的温暖。
他们的相爱是最美好的一见钟情,也是最诚挚的两情相悦。他送了一只玉镯给她,刻着自己的名字,便是把自己整个人整颗心都给了她。
他爱她,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可是,没等他来得及与家里提说这门亲事,他的母亲就发现了这个女孩的存在,他的家族那个时候已经甚为富庶,所以绝不会同意他们最优秀的孩子娶一个戏子做妻子。
他因而十分痛苦,可是那个女孩儿却不知为什么一反常态,变得有时冷漠,有时又尖刻。他们都在消磨彼此的爱,但是他的内心还是始终存着爱意。他宁愿慢慢等待家族对她的接纳,也不愿意放弃这份感情。
然而,不久之后,他却在一次生意中被人暗算,赔掉了几乎自己全部的身家,也成为了人们口中的笑柄。他知道一定是身边人出卖了他,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这个姑娘。原来她早就与他的大哥有染,接近他只是为了毁掉他。
被人出卖他见怪不怪了,可是被自己最爱的人出卖,让他痛彻心扉。
所以,当那个姑娘跑来想要见他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荒谬,恶心,根本听不进去她的半个字。他欣然接受了家里安排的亲事,冷漠又干脆的拒绝了她。
可是那个傻姑娘却一遍遍的拦他的车马,阻他的花酒,攀着他的衣角哭泣,终于把他心中的火点燃了。他强迫的要了她,折磨了她整整一晚,第二日他看着身下的落红发呆,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从此后,无论他怎么寻找,也听不到那个人的半点消息,一天,一个月,一年,三年……他越来越憎恨自己和他的家族,他把自己放逐的远远的,再不问任何事物,只是一遍遍的去听旁人唱的戏,去找那个可能是她的身影。
姚千璃看着荷歌,嘴角依旧微微笑着,泪水却更加汹涌了。
“后来,上天垂怜,终于让我知道了她的下落。”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上好的丝绢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慢慢打开,仿佛里面盛放着比自己生命还要贵重的东西。
是一只玉镯,一只碎了的镯子。
“有一个人带着她的消息来到我面前,告诉我她还活着。”他的眼中慢慢绽开出瑰丽的神采,“你知道吗,我有多开心,又有多害怕。开心的是此生还能相见,我还能弥补,可我却也害怕,在她面前,我始终是个罪人。”
姚千璃一眨眼,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长长的睫毛濡湿,把那双眼睛的美描摹的更加浓艳。
“我不觉得你爱她。”荷歌看着姚千璃,“听她说一句话有这么难吗?”
“是啊,口口声声说着爱,却自私的一点也没有相信她。哪怕有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今时今日就不会是这般的结局。知道吗,她跪在雨中求我听她一句解释,我的马车还是溅了她一身的泥。我当时只觉得厌恶,就像中邪一样,心里满满的只有自己的失败和羞辱,把所有的爱都抛弃了,然后不顾一切的把这些痛苦都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姚千璃握着那只断成两截的玉镯,指尖青白。他忽然抬起眼睛,定定看向荷歌,竟似忽然夹带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这个故事还没有说完呢。知道那个带来她消息的人是谁吗?”
姚千璃走近了一步,眸光中一片通红,就像冬日新开的梅花,却在这一刻映射出血一般的鲜艳。
“那个人是她的哥哥。”
他的声音低沉又缓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吐出来,却每一下都搭在荷歌的心上,她一愣,他却笑了。
“看吧,我说过你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他走到荷歌的身边,蓄着的最后一滴泪从眼眶中垂落,他把那两张纸扔在她的面前。
“瞧瞧,眼熟吗。”
荷歌低头看着那铺展开来的两张纸,那是两张素笺,誊抄的是同一首《桃夭》,皆用的是绢花小楷,每一笔落墨竟然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张纸页微微泛黄,是存了好些年头了。
而那张较新的素笺,荷歌再熟悉不过了!这首桃夭当时她只写了上半阙,下半阙是姚千璃补全的,所以上下的字体并不一样。但是那张泛黄的素笺上却是整首完整一致的绢花小楷,所以那不是她写的。
这世上怎会有字迹完全一样的人?
荷歌盯着那两张素笺,忽然脑中轰然一片……
自从来了书馆,一年来日日勤奋练习,从执笔到落墨,自己所写一笔一划都是他在旁细细指导,甚至握着自己的手温言相授,所以,是他教会了自己,是他要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姚千璃抚着镯子,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看明白了吗?”他问道。
荷歌抬头看他,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从始至终,你只是一个替身,一个为了保护他的妹妹,我的凤儿而存在的替身。”
荷歌一直盯着他,面容分毫未改,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一瞬间,似乎是有人将万尺深沟里的寒冰化成水浇在她的头上,那刺骨的冰冷顷刻间穿透她的周身,冻僵了她的血脉,从里到外,连心跳和呼吸都被封住了。
她丧失了所有的感官,听不到也看不到,脑子里只剩一片僵死的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在耳朵里听见了自己孤独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忽远忽近。
她看见大雪茫茫的街道上有人走来,视线模糊,又冷又饿。她想活着,所以她用尽了力气去哀求那个人救自己。那个人走近了,蹲下来瞧着自己,她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角,却没有力气。他靠了过来,那个的怀抱真是温暖。
他坐在窗边写字,静静的样子也像一幅画。他收留自己,教自己认字写字,他的手永远是轻柔温暖,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极了。原来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陷入了一个早就布置好的陷阱里!
荷歌只觉得心口剧烈的一痛,眼前的画面也加快了起来。
他在鹤鸣山拼死拉着自己的手不放,告诉她书馆不能没有她。她们依偎在一起,他身上是淡雅的墨香。他为自己的毒去寺里祈福,又把自己接到梵静寺里同住,他们在山门前的古树下相拥相吻,他说从此后就留在他身边吧。
可他却总是来去匆匆,也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她只能在书馆的日子里枯等,却等来他凶恶无情的囚禁。
下一秒,荷歌看见姚千璃重新出现在眼前。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她昂起头,一字一句用力说道,其实却是用尽了力气去掩饰话语里的颤抖,“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姚千璃依旧抚着那个玉镯,却再没有泪水了。“故事还没有说完呢。”他还是轻轻笑着,眼眸里泛起摄人的流光。
“记得那个叫玄的人吗?”
当他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荷歌感到,心里的那堵高墙终于是有了动摇。毕竟她也曾怀疑,一切改变都是从玄的出现开始的,关于这个人,恪曾那样恶狠狠的质问。不过一个名字,就把一个冷静淡然的人变得恐惧又歇斯底里。玄一定和恪有着特殊的联系,只是没想到,这个结果会由姚千璃来告诉自己。
“他可是个尊贵无比的人。而我的凤儿……”姚千璃忽然微微叹了口气,“更是个纯洁高贵的人。所以当年她才会对我家里的蔑视那样愤恨。”他深深的看着手里的镯子,“是啊,谁能说堂堂一国的公主是个低贱的戏子呢?”
“公主?”荷歌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她忽然想起那个驿站的晚上,她跟着玄轻而易举的就住进了只接待官衙大人们的驿站,他还和自己说起了一个叫墨兰的北地国家,那里常常下雪,下很大很大的雪。
其实那时候,一些真相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没错,凤儿是北疆墨兰王庭的公主,你的恪公子正是那个国家的前太子,而你所见到的玄,恰恰是此刻位居东宫的正经储君。他们彼此间要争夺的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富贵权势,而是王位,更是自己的那一条命!”
荷歌静静的坐着,听姚千璃说完,她知道这一切也许是真的,因为所有的细节都合上了,可是她仍旧固执的希望最后能打破他的那个“谎言”。
“即便如此,他收留我也不是为了让我做替身。你在说谎姚千璃,你疯了!”
“哈哈哈……”姚千璃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大声,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连眼中都笑出了泪花来。
“我疯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啊,七年前我就疯了。可是如今我比谁都清醒。”他抬手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水,“可你,却实实在在的愚蠢。”
“哗”的一声,他扬开手里的一卷纸,展到荷歌的眼前,“看清楚了,这是黑市赏金买他人头的告示,这里面可写的明明白白,此人身边还有一个妹妹,若能一并除之,赏金翻倍。”
姚千璃看着荷歌惨白的脸色,笑容里同情可悲的意味更甚,“这可是一份十分丰厚的赏金,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有没有此类的事情发生,你自己最清楚!”
最后一根稻草也终于从手心中被抽走,荷歌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活生生的扒光了皮,全身上下每一处,每一寸都在剧烈刺痛着,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无可辩驳。可耳中还在传来姚千璃的声音。
“他在用你的命做眼睛,做盔甲,助他看清敌人在何处,你只是一个替身,一个随时可以替他去死的摆设,别痴心妄想了,你从来不是他心上的人!”
“滴答,滴答”的声音,也不知是方才听见的水声,还是此刻自己心口的血。
荷歌僵直的坐着,似乎已丧失了一切感官,麻木的一动不动。
姚千璃也极有耐心的陪着她,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滴答声从窗外透进来,愈发的清晰。
良久,荷歌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嘶哑干涩到了极点,“你的故事说完了?”
她没有哭,甚至连一点泪花也没有,只是眼眸中神色具无,枯败的犹如深秋最后离树的那片黄叶。姚千璃原也是个多情公子,并不真的冷血冷情,他从前见过荷歌明媚娇俏的模样,眼下她这般憔悴神伤也使他隐隐不忍。
他倒了杯茶递给她,“此事本也与你无干,可是他翟恪欺人太甚,我亦是无奈。”见荷歌没有说话,姚千璃继续道:“当初他来见我,告诉我凤儿还活着,只要我为他做一件事,就把凤儿还给我。”
“还给你?”荷歌突然冷笑一声,抬眼看着姚千璃,“你们当凤儿是什么?一个物件吗,让你们可以这样随意的舍来舍去?”
她的话如一记重雷,砸的姚千璃立时说不出话来。是啊,谁也不知道凤儿的意愿,她到底会不会原谅自己,又愿不愿意回到自己身边呢?她仿佛变成了一个筹码,变成了翟恪利用自己,驱使自己的筹码。
姚千璃苦笑了一下,“我有句话说错了,你不蠢,反而很聪明,蠢的人是我。翟恪告诉我当年事情的真相,是我的幼弟姚千绍构陷凤儿,又想要毒杀她,才使她毒发攻心,半生病痛。同时利用我们兄弟的间隙,离间彼此,还杀了我的大哥。他要我杀了姚千绍和墨兰世子,夺下姚家的实际控制权。既能为凤儿和大哥报仇,还能为家族除害。”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派去的人明明仿了墨兰世子的手迹写了指认凶手是姚千绍和卓君的书信,可是等到衙役们赶到的时候,那封信却不见了。一切的事情都说不清了,唯有现场我五弟的尸体是逃不掉的铁证,我们姚家全家几十口人因此被牵连下狱,宋门的大少爷不也被扯了进去。这可是谋杀一国藩王世子的重罪啊,他想为自己的妹妹的报仇,竟是要赔上我整个家族的性命!”
“仅仅是为了打击你,何苦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你!”姚千璃怔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眉眼间明明还萦着悲伤的神韵,可说出的话却冷静犀利的扯开了另一个不曾被他注意到的可能……
荷歌伸手拿起自己所写的那张素笺,右手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原来这一年的喜乐生活,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她的心凉凉的,就像血都流尽了一般。
“你既然知道我只是个替身,把我捉来亦是无用。”她的目光落到另一张素笺上,又缓缓移到姚千璃的脸上,轻轻的笑了一下。“换不回你的凤儿,也伤不了他分毫。”
“不。”姚千璃摇摇头,“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有另一个人要你。”他站起来,将那枚断镯收好,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荷歌,其实这样也好,今后的命运便在你自己手中了,怎样走,怎样用,全在你。”姚千璃轻轻的关上门,屋子里只剩“滴答滴答”的声音。
荷歌坐在那儿,手里还拿着那张素笺。屋子里终于独独剩下了自己,眼泪也一点点满溢出来。
她闭上眼,以为能阻止泪水的肆虐,却还是感受到它们啪嗒啪嗒落在纸上的声音。那声音慢慢汹涌起来,竟是比门外滴答的水声还要巨大,搅乱撞痛着羸弱不堪的心脏。
一扬手,那两张素笺就被拂落到地上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
她还是闭着眼,脸上很快就冰凉一片,但是眼中滚热的水珠却还在不停的冒出来。她抬手去抹,却忽然被人捉住了手腕。
“掌柜的,你的芍药簪子还在我这儿呢。”有个声音在笑,“你这样伤心,是因为我没有还给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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