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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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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筱宫山福园里,玄正沿着悠长曲折的走廊慢慢走着。
    “江南雪景也是不错的。”他抬眼瞧见园子里的红梅开花了,映衬着雪的素白分外鲜艳,忽然就想起一句中原人写的极好的词,“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一时兴起,离了廊子,抬脚就踩进了软绵绵的雪堆里。
    “公子当心。”身后的侍从紧跟着上前,却被他挥手止住了。
    玄披着一件淡青色绣祥云的锦绣披风,黑发都束了上去,他站在一株开的最好的红梅树下瞧了一会,伸出手,拣着开的最是繁茂的梅枝折了下来,又饶有兴趣的绕到另一棵树下。
    就这么在园中逛了一会,再回到廊下时,已是满手开的灿烂艳丽的梅枝,玄微微低下头,幽香隐隐传来。
    “公子,姚家三爷出来了。”有人来报。
    “哦。”玄应了一声,好似满不在乎一般,在廊下选了个干净地坐下,认真的挑选起手中的花枝来。
    众人一时都跪在其身侧,无人说话。过了一会,又有人赶来禀报。
    “姚三爷还在等着公子,说有话要说。”
    “嗯。”玄还是不动,手上挑挑拣拣中,脚畔已一地落红。
    又过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却是一个女婢来回话。
    “公子,青凤小姐想见你。”
    “不见。”这一次,玄回答的很干净利落。现在,他手里握着的花枝只剩下原先的一半,脚边落花成叠。
    他看着似乎终于满意了,起身慢慢往回走着,侍一众从们也紧随而起,跟在他身后。
    玄往前走了两步,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对着身边的一个侍从道:“去,告诉姚三爷,我说了什  么,他也听见了什么,把事情做好,我自信守承诺,旁的就别再啰嗦了。”
    侍从恭敬一揖后转身而去。
    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再打量了一番手中的梅花,嘴角笑意缤纷而来。
    “真是个贪心的家伙。”
    他自顾自喃喃一句,也不知究竟说的是谁。
    姚千璃站在寒风呼号的院子中等了许久,心中其实早就了然。他微微叹了口气,只把目光不舍的朝青凤所在的小楼那儿递了递。
    打马走在雪夜的林间,耳边刮过瑟瑟冷风,姚千璃只觉得难以言说的透骨寒凉。
    多年未见了,当年娇媚可人的少女竟成了枯槁蜡黄的残烛,连那双秋水温柔的眼眸也灰白无光成一潭死水,清扬婉约的声音堪堪只剩一缕游丝,本该是最丰润富足的年岁,又是那样显赫的出身,她却落得这般残破。
    姚千璃手下用力,紧紧捏住了缰绳。心间刺痛的情绪爬上面颊,眼眶中立时盈满了泪水。
    都怪自己,还有那些贪心和欲望,若不是非要和兄弟们较个高下,扯出当年那许多家宅纷争,又怎么会祸延无辜的凤儿,更不会如今连累家族!
    他想起方才嘶哑哭诉,颤抖如一片薄叶的女子,脆弱枯瘦的她瞎着一双眼睛,却热泪滚滚不断,她还是那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翟玄的意图,拼命哀求他远离来自自己家族世代不断的可怕斗争,放过她的哥哥,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去。
    可是行到这一步了,哪里还有什么安稳日子,不管是他,还是凤儿,都已经被搅进了这场风暴里,天地纵然广阔,奈何留给他们的却是个四处混沌,前无去处后无退路的死胡同了,他们已是无处可避了!
    姚千璃心中凄苦,又明白翟恪翟玄两兄弟都是心狠凉薄之人,他们任何一个都不会为了小小的青凤而甘退半步,自己眼下正站在当中间。杀了翟恪,能救凤儿,可从凤儿已然猜出翟玄的计谋来看,日后两人必当情断含恨;可若不杀翟恪,既救不出凤儿,也难以为姚家脱罪。
    姚千璃本不是个自私爽利的人,被如今的困局一搅,又间杂着千绍的死,多年的悔恨和宿怨都翻涌上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揉捏碾碎了一般。
    因姚家如今获罪被囚,姚千璃也算是脱逃的罪犯,自是回不了自家原先的宅子,所幸梦秋在端城外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宅子,且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便暂时安顿在那里。
    鱼欢楼的事情一出,梦秋也彻底回不到明面上了,他的心却松快了,到底不用在做那扭捏的小相公了。
    姚千璃推门进来的时候,梦秋正席地坐着,手上摆弄着一根铁鞭,桌几上温着一壶酒。
    “三爷。”他叫了姚千璃一声,却见姚千璃脸色灰白,走了没两步就颓然坐到地上,也没有理他,两只眼睛呆呆的。
    梦秋紧锁了两道眉,正要发问,却见姚千璃忽然惨笑一声,疯了般抓起那壶温着的酒就往嘴里灌,没两下就灌了个精光。他用力一甩,酒壶重重的撞在柱子上,摔了个粉碎。
    梦秋素爱饮烈酒,他的宅子里到处都存着酒。姚千璃砸了酒壶,犹自飞快的扑到屋角,撕开封布,举起酒坛子就一气猛灌。
    梦秋吃了一惊,急忙冲过去夺下他手中的酒坛,谁知姚千璃竟似疯了一般,用力打在他身上,将他推开,转身又揭开另一个酒坛就喝。
    梦秋起身便去拉他,一个不当心,酒坛从他手中滑落,砸碎在地上,屋中拢着炭盆,酒气就升腾的更快,一时间满屋子的酒香充盈。
    到底是经年的烈酒,姚千璃虽时常混迹教坊酒肆,但这般饮酒还是一下就醉了。他两颊通红,尤嫌不够的趴下身子要去舔舐那尚残留在破碎坛口的残酒,终是叫梦秋用力一扯,拉到屋子的另一角,方才作罢。
    梦秋自认识姚千璃起,只知道他是一个风流不羁的贵家公子,通身的做派皆是随性又体面的,何曾有过如此疯狂不理智的时候,大约只有因为那个女子罢。
    梦秋知道姚千璃此去是做了什么,那迷晕荷歌的香料还是他奉上的。姚千璃出门时明明是隐隐含了丝希冀的,为何隔了一日回来却这般颓废?
    转念一想,也明白了,那些个贵胄权勋们,怎会那么好打交道。他们的心思肠子里不知埋了多少谋划,更不屑说是一个国家的储君了。他本不赞成姚千璃铤而走险,却又知道他这许多年来对那个女子的思念,只能由着他搏这一回,看来终究是不成了。
    梦秋叹了口气,将瘫倒在地的姚千璃扶正,他却忽的冲自己笑了笑。姚千璃的眼睛那么美,迷醉时分的神采更是华光最甚。
    “三爷有什么吩咐?”
    梦秋对着姚千璃轻轻问道,他却只是摇摇头,过了片刻,便开始絮絮起来,梦秋跪坐他侧,静静听着,烛台里噼啪作响……
    待天慢慢蒙蒙亮起,姚千璃于惊梦中猛的坐了起来,一时头疼欲裂。他撑着头清醒了一会,张口唤了几声梦秋,然,过了好一会,也无人回应。
    姚千璃抬起头,但见一室铺撒着淡淡的日辉,今日不是晴天,有薄云遮住了日头。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凉透了蜡油堆叠结块,不成模样。
    没来由的,他忽然心慌起来,赶紧下地来,在各房中匆匆走了一圈,却哪里都不见梦秋。姚千璃心道,也许是出去了,他总爱那些刀枪剑戟的,想是又去了铁匠铺也未可知。
    稍稍吐出一口气,忆起昨日之事,烦闷心乱渐来,脚步颓然的刚回了房间,身体却突然一滞,他伸手按住腰侧,果然,那翟玄所给的匕首不见了!
    他急忙四处摩挲,又在房中翻腾,却是什么也没有,侧眼间,他的眼角竟是忍不住突突直跳。但见靠窗矮榻上的小几上端正的摆着一页纸,用镇纸压了,平平整整的。
    梦秋不见了,匕首也不见了。
    他大步两下就冲到小几前,果见那上面是梦秋的字迹。
    “企盼公子得偿所愿,梦秋去去就回。”
    姚千璃大骇,当下如受重击般呆顿当场,顶头便是一阵恶寒过后,再无半分知觉。
    本来此次鱼欢楼之后,姚千璃已当着梦秋的面毁去了他当年的卖身文书,现如今他已是真正的自由之身。可是奈何姚家出了事,当晚便有衙役来他外宅拿人,偏是梦秋打出重重围堵,将他救了出来,又安置在自己的宅子里。
    现在他却竟又要……
    姚千璃开始头疼欲裂,忍不住蹲下身,一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梦秋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不住的回忆,思维在痛苦与混沌中终于撕开了一条口子。
    不行,且不说如今缉拿他们的文书贴的到处都是,就是翟恪也绝不简单。梦秋这般贸然前去,定是凶多吉少。
    梦秋初到他身边时还是个孩子,曾伴着他得空时四处游历,长大后又忠心耿耿,办事从不失手,这么多年姚千璃看着他长大,一点点脱去孩童的稚气变得行事利落,稳健成熟,他看重他,也心疼他,知   道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脱离奴藉,自由为人,眼看心愿得偿,却……
    自己的错误已经诱发了这许多的痛苦,万不能再拖累进一个梦秋!
    姚千璃转身飞奔冲出院门,跨上马背即往端城驰去。可待靠近城门时,他勒住了缰绳。今日不知为何城门守卫甚多,城墙上也站满了兵士,更有不少巡城在不断走动,好似有什么大人物进了城。而此时日头已高,城边张贴的缉捕文书依旧还在,画像清晰可见,想要乔装偷入端城,也是无有可能了。
    姚千璃心焦如焚,打马在原地逡巡了许久,实是无计可施,只好策马隐到附近的密林里蹲守,万一梦秋出来,还能为他接应一二。
    整整一日,城防布置严整的密不透风,姚千璃打探,也没有瞧见梦秋的身影,心中愈加急切不安,几次想要寻机入城,奈何都不得机会。好不容易到了落日的时分,姚千璃终于远远瞧见,一架马车由众兵士簇拥着从边门出来,直往北而去了。
    此时此刻,他不甚关心其他,直把眼睛紧紧盯住了面前的端城高墙,生怕漏掉任何一个人。
    隐了一日的太阳终于落山了,雪又开始不紧不慢的下了起来,姚千璃已是浑身冰冷僵硬,可是犹自定在原地,等着梦秋。
    又过了片刻,城楼上火把跃动,渐起人声,眼见是到了换防时辰。姚千璃知道此事防守松懈,最易暗中出入,便提起全部精神瞧着城楼附近动静。终于,一个身影从侧门闪出,踉跄了一下,便朝林子里奔去。姚千璃心中急切,赶紧循着那人的方向赶去。
    今日无月,林间更为暗沉。姚千璃一边找寻,一边侧耳细听。走了好一会,终于听见有低低的咳嗽声在不远处响起。那声音按压的极地,显是极力掩藏,可还是溢了出来。
    姚千璃听着不对,这必是受了伤,声音才这般不受控制,又沉又重。他心下焦灼翻腾更甚,脚下步伐加快,紧赶两步,那声音却突然湮没不见了。
    这种忽然的安静才更让人害怕,莫不是人不中用了,或者又遇着什么麻烦了?
    姚千璃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开口唤了一声梦秋,却一时无人回应。他只好继续四下找寻,将将迈出两步,却听见身前极近的地方有人轻轻应了一声。
    “公子……”那声音又低又弱,姚千璃心中希冀起来,用力拨开身前脚下的横枝密叶,奔了过去,  终于在一块山石旁发现了梦秋。
    林间无光,看不清他的模样,姚千璃刚伸手触到他,便感到他浑身一颤,缩回手时,指尖滑腻粘稠,不是鲜血又是何物。
    姚千璃愧疚不已,但见到此时梦秋依旧一动不动,心中更是一沉,这伤势定是不轻了。
    “梦秋,你如何了?”他着急探问,却又不敢再贸然伸手,怕再触着他的伤口。
    “公子快走!”冷不丁,梦秋突然语带凌厉,猛然飞身而出,只听“康康”几声,剑锋相接,在黑夜中激出一串隐隐的火星。姚千璃忽觉身上一重,梦秋狠狠倒卧了下来。
    “嚓”,有人拧开了火折子,一点微弱的光线铺散在这小小的一隅,姚千璃看见,翟恪身边的护卫扶哲正冷冷站在他们面前,手上的剑刃上还残留着暗色的曲线。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梦秋正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可是一双眼睛兀自狠狠盯着面前的扶哲,手上还握着翟玄所给的那柄匕首。
    三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姚千璃见事情败露,梦秋又被重伤至此,倒也坦然了。直直看着扶哲,开口道:“此刻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动手吧。”
    扶哲却没说话,他的目光从姚千璃的身上移到梦秋的身上,又再度转换到姚千璃处,末了抬头看了看四周,竟是忽然微微叹出一口气。
    姚千璃不解,却也不问。扶哲走上前来,用剑抵着梦秋的脖颈,看着姚千璃。
    “姚三爷让这个人来杀我家公子,可是为了青凤小姐?”他的剑头下移到梦秋的心口附近,“三爷是不是为了我家小姐,什么都愿意做?”
    姚千璃虽认得扶哲,只知道他素来跟在翟恪身边,几乎不怎么说话,没想到今日开口,竟这般出人意料。
    姚千璃昂首看着他,目光戒备又冷峻,却很是肯定的点点头。为了凤儿,自是没什么不能的。
    扶哲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姚千璃继续说道:“今日公子吩咐了我必取此人性命,扶哲不能违拗主人之令。”说着,剑头又用力了两分,已然戳穿了梦秋的衣衫,他又重重瞧了一眼姚千璃,手下突然发力,剑头没入梦秋胸口,自己则顺势靠了过来,低身快速在姚千璃耳边道:“快去福园!”
    姚千璃还呆愣在原地,扶哲却早已返身而去。他缓缓低下头去看怀中的梦秋。却见他安静无声,甚至连气息也没有了……姚千璃悲痛哀绝,却犹自不死心的去梦秋的鼻息,一次两次,依旧是寂静冰凉。
    “到底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姚千璃紧紧拥着梦秋的身子,泪水盈眶而出,凄色眼眸中翻转着心哀痛楚,却依旧美得摄人。
    然不过片刻,忽听梦秋一阵急喘,竟还没有断气,胸口剑伤虽在流血,却终是偏了三分,要不了性命。
    姚千璃这才突然缓过神来,眉眼一收,赶紧背起梦秋急转而去,将他安置在一个相熟的郎中家中,一刻也不敢迟疑,飞快赶去了福园。
    “是吗?”玄此刻正坐在屋中的塌上,手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只红梅插瓶,雪白无暇的白瓷在莹莹的烛光下泛着润泽的光华。花瓶的旁边还放着一本摊开的话本,正是那一日在驿馆所看的《牡丹亭》。
    他一只手拨弄着手里的茶盖,发出微微的声响。屋中正跪着一个回话的侍从,低头等待着他的吩咐。
    “到底是参与过拥立皇嗣的百年大家了,宋门还真是根结错杂,狡兔三窟。嗯,这样也好,事情也了结的快一点。”他转向那跪着的人,声音平淡,“让秦筠赶紧把海运的挑子撂了,撇干净自己。要姓徐的这个马前卒早点闹起来,咱们也好早日回去了。”
    “是。”底下人应了,又道:“公子今日是否离开福园出去逛逛?”
    玄黑长的剑眉一挑,眼中精光大盛,“好不容易等来的好戏,我怎么能走。”想了想又道:“今日雪景甚美,叫人陪我这妹子四处走走,赏赏雪景吧。”
    侍从领了命正要退出去,却又被玄叫住了,“荷歌也同去。”底下的人没见他挥手,便也不敢随意告退,依旧垂首立在门口,果然过了一会,玄忽的一笑,摇了摇头,“罢了,着人备一副安神药给她,今夜之事,万无吵醒她。”
    玄侧头瞧了瞧那梅花,依旧明艳不输长在枝头的模样,他折下一朵来捻在指尖,低头依旧看起那话本来,这一章正说到杜丽娘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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