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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夏忙碌布置了一夜,又紧紧盯着各处动向,一刻也不曾休息,身累心也累。秦筠见他时,他正满脸的倦容,气色也看起来灰扑扑,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秦某这是专程来恭喜徐爷的。”秦筠不动神色,喜气洋洋的冲着徐清夏拜了拜,模样既恭敬又真心,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您筹划妥帖,又雷霆手段,一招招使出来,连我都想不到,把各处各路都给他堵得死死的,真叫他无望翻身!”
徐清夏扯了扯嘴角,头上忽然细密密的冒出一层冷汗来。秦筠眼神锐利,早已看得清楚,心中虽疑惑,却按下不提,只听他要说些什么。
“秦掌柜也是出力甚大。”他刚开口说了几句,忽然一阵急咳,直累得他弯下腰去。
“徐爷,你这……”秦筠神色紧蹙,作势要上前查问,却被徐清夏抬手制止了。
“无事,不过积年小伤,又遇着这遭日子寒冷发作了起来而已。”徐清夏半低着头,又缓了会儿,方慢慢坐正身子,可是脸上的青灰更浓了许多,眼下竟起了一圈隐隐的暗红。
秦筠行走江湖多年,看这情形,心中大致也明白了几分。此番面容定是中了毒,以徐清夏的身手和警觉,谁能近得了他的身下毒呢?秦筠不解,却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且不论是谁做的,太子玄不是说要他永远也回不了头吗,那便只能委屈那个人了。
主上交代的任务这么快就有了现成的法子,秦筠心中暗喜,但面上依旧忧色切切, “徐爷可要保重身子,以后有大好的前程在,多的是能享乐逍遥的日子,现下您发难了,那边一定是恨您入骨,有什么 过去多年在暗地里埋下的麻烦都会一一用出来以求自保,您要当心啊。”
徐清夏身子无力,眼前也一阵阵的眩晕着。这症状近几日来不断加深,手上的黑线却隐隐淡去,他知道这是当初恪下在他身上的毒到了发作的时候,所以早就遣人去各地寻医求药,一日日的拖住。
至于其他,他本没做他想,眼下毒气翻涌,周身骨骼刺痛,人也恍惚烦躁起来,又听秦筠这一句,心中忽然咯噔了一下。
过去多年暗地里埋下的麻烦……
以往受伤,都是仲昊安排了族医为自己诊治,这本是他一个外人没有的待遇,却为着仲昊着意厚待,才仅此破例。
那一年他们与漕帮争抢一道水路,他替仲昊生生挡下了那副帮主的一掌,当时肋骨就断了三根,那人下手极重,一点没有见血,却是将内脏腹肾都击伤了。
整整两个月下不来床,那时他以为自己不成了,仲昊却一日日的守着他,拿尽了好听的话劝慰他,又时不时严厉的威胁他必得好起来。生死之命哪里是人说的算,他心中无奈,却又见不得仲昊这般喜怒无常,他咬牙挺住,只是不想看着仲昊伤心。
那时候,他们还是那么彼此善良。
徐清夏闭了闭眼,不是这样的,即使是当时,他也怨恨着,他是主子所以能毫发无损,自己是奴才,所以就必得是生受这份痛苦,还得把自己拿命搏回来的东西双手奉上。因为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奴才的生死。
他们的不同是与生俱来,只不过是在那种时刻被弱化了而已。
后来那族医配了一味药,不想他喝下之后几乎死去。最后等他醒来,已是六七日之后。他犹记得当时那族医看他的眼神,先是惊讶,再是恐惧,最后竟是一种不耐。他当时病的糊涂,也没有经历去想清楚这个眼神的意义,现在回忆起来,大约是自己的命太大,被下了虎狼之药都能活过来,让那些人不痛快了。
再然后,族医以他伤势沉重为由,开了一剂丸药,要他在伤势不稳时就要服用,切不可强自忍耐,否则有性命之忧。可笑他当时还对那族医千恩万谢,可是之后他再怎么练功,都气力不足,再难达到上层。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是受伤的缘故,却原来……
他忽然心口钻心一般刺痛起来,张口就是吐出一大口血来,吓的秦筠倒退了三步。
一阵血涌之后,他抬起阴郁的眸子。翟恪给他下毒,以他的内力本应该一早就发现,偏那几日旧伤发作,他服食过丹药,想是如此才会无力感知中毒一事,定是如此,不会有错了!
一步一棋,当真是一步一棋!自己竟被他诓骗相害了这么多年,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如今翻出来,竟都是污浊险恶的笑里藏刀!
徐清夏沉沉看着墙上的那副画,眼眶中隐隐续上了些水汽,然神情却是无比的凶恶。
好你个宋门,人心淬毒,无情无义,父子一脉相续,既要杀人又要博个好名声,于这世上便是那最可恶最该死的!好好好,那我便不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他霍然站起,眼底红斑甚重,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串湖蓝色的玛瑙手串,“烦请客似云来再劳累一次,将此物件带去京城给死牢里的卓君瞧瞧。”
“这是何意?”秦筠一时意外,徐清夏的后手是什么。
“你只需问他是否还记得舐犊情深这四个字。如无意外,此人便会乖乖就范。”他盯着秦筠,青白的面目上一双赤目,尤为骇人,饶是秦筠见人识面的多了,也不仅被他这恶鬼般的面容所惊,眼神略有无措的闪了闪。
“他如今何等重要,你是知道的,拿下他,不愁不破宋家。”
他粗喘着气,慢慢坐回到圈椅中,拿出一块白色的绢帕捂着嘴角溢出的血。纵然是自己不成了,也 不能让那些人再能得意。不过是一条命而已,我早就豁出去了。
描金雕漆福寿山水的沉香木拔步床内,坠着浅橘色八宝如意纹样的蜀绣挂账。
仲昊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手里捧着一只瓷色润白的小碗,微微倾身正将一勺药缓缓的喂进宋渊的嘴里。
“够了。”宋渊摇摇头,推开了药碗。仲昊转身将东西搁在一旁的小桌上,又从丫鬟手里接过绢帕来递给宋渊。宋渊擦了擦嘴,便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
“父亲今日气色倒是有些好转了。不如让族医……”仲昊笑了笑,将一碟糖腌果子递到父亲面前,又接过他手中的绢帕放到一旁。
宋渊顺了口气,老态纵横的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色泽,干瘦枯败的厉害。但唯有那双瞧着人的眼睛依旧神色凌厉矍铄。
“不必说这些了。”他直截了当的打断了儿子的话,“外面的事如今闹得愈发的猖狂了,你预备如何收场?”
仲昊一滞,嘴角的笑意略略僵住。“父亲知道了。”他微低下头,眼神略过床栏边精雕细琢的兰枝玉树,“家中繁盛,这次的变故虽会折损些势力,但却误打误撞是场及时雨,帮我们声东击西了。”
“你看得透,这事虽然看起来凶险,却实在难得。宋家几代人富贵显赫,即便能得了这一朝的欢心,也不见得能被其他的贵人们忍下。他们自去相害,你想远远的躲开,也未尝不是聪明的决断。相反,你五叔此次怕是会大祸临头。”
宋渊盯着仲昊,他虽然病弱老朽,但却一点也不糊涂,一辈子的精明强干到如今油尽灯枯之时依旧不减分毫,但是面对这唯一的继承人,他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但是你却依旧大错特错!”
宋渊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仲昊急忙起身,跪在床前。
“我们自起家以来,做得都是窃国卖候的买卖,朝鲜、安南、亦力把里,还有那些蒙古人,我们哪儿的生意都做得,却也是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在这里面。所以身边的人必须是既忠心又无牵无挂的人。”
“当初我让你除掉那个小子,你却私下里威胁族医更换了丸药。你明知他不是善类,心思贪婪险恶,却偏帮袒护,纵容他多年,以致养出他眼下对你痛下杀手的回报,还牵涉到墨兰王庭的太子之争中去,一下子就将我们这许多年的筹谋一朝毁去!”
宋渊说得气急,一口气倒不上来,虚弱的靠在迎枕上急喘。
“父亲!”宋渊所说,仲昊听得明白,也都想的清楚。家里的这些个生意外人看来一本万利,金贵又体面,内里却实是步步临渊的险境,需得时时刻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若是一个不查,惹来祸端,那么全族人的性命都会不保。
徐清夏一向看着斯文谦逊,仲昊却知道他其实一直都是个不肯认输,不甘心屈居人下之人。他当年弹压镖门里那些老旧势力,表面上看似以理服人,勤勤恳恳,私底下却是什么绑架勒索,杀人栽赃都用上了。仲昊那时总以为他不过是孤弱,施以援手,但到底也是渐渐对他存了心思。
毕竟一个人若是光明磊落,心底坦诚,即便是手段毒辣了些,尤不失为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但他偏偏表里不一,口舌不实。
宋渊此时已经渐渐平息了急喘,却依旧靠在迎枕上,脸色十分难看。
“你一向桀骜不驯,我不大管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其实心思透彻,头脑清醒,骨子里就是个做生意的人。可是我竟没料到,你对会那小子心软到这种不顾死活的地步。”
说到此处,宋渊眼见跪在下首的儿子眼眶微红,双手紧握,这毕竟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到底是会心疼一些,自己又是时日无多,为着他的日后和整个宋门的日后,今日必须把话都说开了,方好叫这个年轻人眼里心里都澄明起来,也不至于走上一条死路。
“我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大户人家里蓄养些男伴本没有什么。可是你要清楚,他只是个奴才,而你呢,你是主子,你身上除了富贵地位,还有一大家子的担子要担着。且不说家宅里有你五叔这样的时刻期盼夺权分家的人存在,就是外面,也是无数的人虎视眈眈。上到王侯朝臣,下到同行小民,只要是有了利害较量的,他们谁不等着看咱们一朝崩塌,好分一杯羹。”说到此处,宋渊忽然冷笑了一声。
“话说到这儿了,你若还看不清,便想想你细心养起来的那个人,现在不也拿着刀子要来杀咱们吗?”
仲昊低头听着,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如一记重棒,狠狠敲在他身上,令他痛楚无比,却也清醒无比。
“捂不热的心就是耗费十年,百年,用尽你全身的血,搭上你的命也捂不热,因为他永不会满足。”宋渊伸出手,抚了抚儿子的头。他们这一家传承至今,因着身份显赫,又地位特殊,总是寻不到什么知心相许的人。
被太多人惦记着,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宋家的夫人们总是活不过二十五岁,人人都说是他们家门不幸,只有宋家人自己知道,那些人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嫁进来,又是抱着怎样的企图与他们生儿育女。去母留子,是唯一能解决麻烦的法子。
所以宋家的人都很孤单,尤其是掌家人这一脉,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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