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点钟老张就爬起来穿衣服然后拿起门边的竹扫把推开门走出去。一股寒气随着老张开门涌进屋子里,睡在炕上的周臣忍不住骂道:“这狗特务!”
骂人的周臣五十多岁,他一边嘟嘟囔囔的骂人一边爬起来穿衣服,把褥子下面的鞋垫塞进棉鞋里穿在脚上戴上狗皮帽子也拿起大扫把推门走了出去。
腊月的哈尔滨干冷干冷的,站在外面一会就觉得脸已经麻了。
远处传来老张刷刷有节奏的扫地声。
后出来的周臣也挥动扫把低头开始一下一下的扫地。
这几天没有下雪所以活不多,两个人沿着公园里的道路反向沿着道路扫地,在公园的另外一段正好碰头。
周臣身体肥胖干活毕竟慢,所以每一天都是老张要多干一些,不过周臣一点都不觉得惭愧,就应该让狗特务多干活,多锻炼,多反省自己的错误嘛。
两个人沿着公园小湖边的道路扫到碰头,老张一句话都不说又扛着扫把开始扫公园里英雄纪念碑附近的浮土和轻雪。
周臣跟在后面,两个人把纪念碑打扫完后老张扬起头看着纪念碑。
一九四六年当这位抗日英雄被暗杀后就被埋在这里,这座公园也以他的名字命名。
“你认识他吗?”周臣突然问道。
老张默默的点头。
“那个jingyu街和yiman街那两个人你也认识?”周臣接着问道。
老张还是默默的点点头。
周臣由衷的赞叹道:“看来你真是一个人物啊,这么多大人物你都认识!”
远处传来大铁门的响声,公园的大门开了,早上遛早的人纷纷走进公园。
现在是早上五点多,天空出现一层灰蒙蒙的云状物。各家各户都开始升火做饭,天气里充满了煤烟子呛人的气味。
两个人扛着大扫把又回到居住的小土房里。
两个负责打扫公园卫生的老光棍就住在公园这间小土房里。在这个年代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是老头了,两个老头每天在这个不大的公园里扫扫地剩下的时间就是待着。
周臣跺跺脚把狗皮帽子和棉手闷子扔到炕上,然后弯腰捅开炉子,转身把上面结了一层冰装着大碴粥的盆直接坐在炉子上。
小屋里满是飞舞的灰尘和刺鼻的煤烟味。
老张坐在炕边双脚不停的往一起磕碰。在外面干活两个小时双脚拔凉拔凉的。
“我跟公园领导说给咱们两个发两双羊毛大头鞋,他根本不耳乎我!毛巾手套肥皂这些劳保我也要催他们!”周臣抱怨道。
老张没有搭话,他撕了一条报纸给自己卷了一颗烟点着抽着。
看见装大碴粥的盆冒出热气,周臣就端下来放在桌子上。
他从坛子里捞出一根咸黄瓜用菜刀剁成几段放进盘子里说道:“开饭!”
老张走过来盛两碗大碴粥放在桌子上。
周臣把一碗粥倒进盆里,然后用那个碗给自己倒了半碗散装白酒说道:“昨天晚上喝多了,早上再喝点好好透透!”
老张夹起一块咸黄瓜放在碗里默默的吃着。
周臣一手拿着一块象棋子那么厚的咸黄瓜咬一口喝一大口酒。
吃完饭后周臣直接把装大碴粥的盆放在墙角,晚上热热接着再吃。
一天最重要的时候开始了,老张找出稿纸钢笔放在炕上,然后戴上眼镜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炕边,趴在炕上开始写东西。
周臣躺在热乎乎的炕上,刚喝了半斤散搂子他有些飘飘欲仙。
他突然翻身看着老张说道:“你总写这些东西干什么?”
“时间太长了,我怕自己忘了。他们都是英雄,要把他们都记下来!”老张答道。
周臣坐起来拍着胸脯说道:“你看看我是不是英雄?”
“你不是土匪吗?”老张反唇相讥。
他对于周臣总叫他狗特务心里还是很在意的。
“你敢说海林八大队是土匪?”周臣怒道。
老张不说话了,海林八大队的事他当然知道。
周臣是一个粗人,心直口快。在他心里还是把老张当做朋友的。
“老张,三九年的时候汪海滨和他兄弟汪海涛在哈尔滨江边公园打死十来个日本宪兵和伪警察,你说他们是不是英雄?”周臣突然问道。
“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当然是英雄了。不过汪海滨和汪海涛是谁?”老张答道。
“当然是真的了!我和他们是一起的,汪海滨仗义,觉得事情都是他傻兄弟引起的,不能让我跟他们一起死,所以掩护我逃出去,他们两个都死了。汪海滨是张三爷手下的粮台,张三爷你不知道吗?就是威虎山的张三爷!”周臣说道。
威虎山的张三爷老张当然也知道,不过他可是十足的老匪。
酒喝多了,周臣的话也多起来。他盘腿坐在炕上拍着膝盖叹息着说道:“那一次我来哈尔滨,由于动静闹的太大,整个哈尔滨大搜捕,我以为出不去了。如果不是钱小宝送我出哈尔滨,我早被日本人喂狼狗了。”
这是老张在将近二十年后又一次听见别人提到钱小宝!
老张克制着内心激动的情绪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哪一个钱小宝?”
“就是给日本人做事的,他的名字我还是听傻涛告诉我的。我问汪海滨,汪海滨不告诉我,他说知道太多不好,不能给朋友添麻烦。”周臣答道。
老张低头不语,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他还是不能把后来钱小宝的去向告诉眼前这个周臣。
周臣突然低头问道:“老张,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好的,你怎么是特务呢?”
老张低着头沉默很长时间说道:“上级下达的命令我坚决执行,上级不让做的我坚决不做!即使心里有不同意见也要不折不扣的执行上级的命令!”
他说的话跟当年舒尔茨对钱小宝说的话几乎是一模一样。
周臣躺下睡觉了,中午的时候两个人还要出去再扫一次。
老张掏出一片安乃近放进嘴里然后继续低头写字。
第二天早上四点老张和周臣又准时起来打扫公园。
今天老张觉得身体不舒服,他时不时停下捂住胸口。
他扛着扫把走到纪念碑前,胸口一阵阵绞痛。
老张扔了扫把慢慢的靠着纪念碑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安乃近放进嘴里咽下去。可是绞痛没有停止反而更剧烈了。
寒风吹在老张身上,他仿佛又听见那首悲壮激昂的露营之歌。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原!”
“全民族,各阶级,团结起,夺回我河山!”老张忍着痛哼哼道。
周臣扛着扫把走到纪念碑前没有像以前那样看见老张,他仔细扫了一圈才发现靠在纪念碑下黑黢黢阴影里的老张。
“老张,你咋的了?”周臣问道。
“我写的那些东西你替我保管好!”老张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你等着,我让他们开门叫大夫来!”周臣一边说一边向大铁门处跑去。
老张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看着一张张昔日战友的面孔。
“这么多人,都等着我是吧。”老张小声说道。然后就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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