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乖涯依着门槛坐下,问同踪牌是否还能追到愈积踪迹。云下真门宗的同踪牌制作时封了一缕主人气息,与主人同踪同源,若遗弃或他人佩戴都无法奏效。介虚摘下腰间同踪牌,念了同心圣辅咒,木牌上符箓红光细闪游走,她端详了一会,道:“有显示他往西边去了,不知是不是要回师门。”
张乖涯摇头,“他既逃了,又没取下同踪牌,可能已经迷失心智。你们为他换药后留下的药贴可还在,拿来给我闻闻。”
数十道药贴熨帖地放在粗砂碗里,按着时间远近排成一长列。张乖涯凑在鼻端细嗅,又将其他几贴对比一番,道:“肌体在重新恢复,师姐厉害。但是煞土的气味却越来越浓,应是受了煞气侵袭。”
奇涯有些羞愧自责,没有言语,介虚问:“我们修行正道持正澄神,怎么会受到侵蚀?”
张乖涯摇头道:“天将护卫,也不是随时召唤得来。正气太强,妖魅往往近不得身,然则人有七情六欲,总有放松邪僻之时,极容易为败物所侵。心存何念,身受何端。”
智二听着他同门之谈,忍不住插嘴问道,“那……况夷道兄也会沾染上吗?”
众人一阵恶寒,俱都敛声向里屋奔去。张乖涯站在最前面,一手抠住门闩,让它不发出嘈杂声,一手轻轻推开门。
床上树影杂乱,空无一人。枕旁放着一方同踪牌,星光清辉。棂枢敞开,况夷早已不见踪迹。
“他……他听到了。”
众人追出,在周围寻了一番,哪还有踪影,张乖涯伸手阻了一阻,“况夷师兄有意躲我们,想寻他怕是不易,你们该养伤养伤,没受伤的在附近先找找。广莫师兄可能有掌门真人的嗅线香,我去西山唤他。”
况夷本就是垂危之相,这一妄动只恐凶多吉少,介虚担忧他下落,不动起来就难耐焦躁,当下点头纵身跃上飞剑,遁入夜色中去。其他人也各自分散而去。
张乖涯转头对抱素一礼,“请吧。”抱素见几人飞剑各有霞光,如臂指使,知这群外道弟子修为皆在自己之上,一时羞忏没有听见,见张乖涯蹙眉瞧着自己,脱口问道:“不知道兄之剑亦何妙?”
张乖涯反手一剔,抽出恕己剑,抱素瞧剑身水光潋滟,让人见之心驰神荡,便道:“这能载三四个吧,劳烦道兄载我一程,在下御剑术甚是糟糕。”
张乖涯正是焦急,火气上来抡剑便要吓唬抱素。红玺猜到因由,走上前道若是遁土,也能携带三人。智二往他面前一杵,张乖涯也懒得询问,便让红玺开往青城山。莫如意则被煞土吓怕了,直言在此地等他回来,并未跟去。
三人一妖从青城半山腰间破土而出,四周清荫蔽天,浓雾横逸,透过一处紧贴山壁的长桥向外张望,才能见出日色稀暖红霞铺岫。
抱素指点景色,向山顶走去。刚行半刻智二忍不住询问:“抱素道长,山下可有居民?他们每日可是要上山礼拜,这么多人怎么一同参拜?”
抱素道:“哪有什么普通居民,山下是家师部曲,皇帝陛下特许驻扎此处。你怕是听岔了,我耳力……怎的如此多人?不知所为何事?道兄少待,我去问问下方守山将士。”
张乖涯无法,只得随他又往山下走,不多时便见两丈宽的道路上一群将士笔直行来,轻甲长刀,密匝匝排出好一路,只听足音不闻人声。无人向抱素问礼,抱素喝道:“太师在镇成宫中,尔等为何不着常服……”
张乖涯按住抱素,“别说了,看他们眼睛不正常,瞧,刀尖还滴着血。”
一群人神情木然,眼神恍惚。抱素心道不好,转身狂奔,边跑边喊:“守山弟子何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乖涯欲伸手擒住一个,见抱素跑得已快不见踪迹,忙又跟上,“你不是亲传弟子吗?怎么遇事就跑。”
抱素哼道,“这些人都是太师亲属部曲,平日虔诚,比起道中教徒无有不及,国师私 部,只忠于国师,你懂不懂。”
“我懂个屁,我瞧你们这邪门得紧,算了,快带我找我师兄弟。”几人一路上山,带跑了几名巡山弟子,在质疑声中到了封顶。
有身着甲胄的将士迎上来与抱素见礼,“三师兄,国师有要事,不见外客。”抱素摆手道:“师父带来的几位小道长在何处?这是他们同门有急事寻人,只用命人带他过去便可。山下兵哗你可知有多少?”
将士皱眉,“三师兄莫不是开玩笑?弟兄们的安稳命都是国师给的,谁活腻了……三师兄见的可是真的?昨日便有行尸来袭,国师很快收服了它们,我等连夜搬埋了尸体,众位兄弟还在睡着。”
张乖涯道:“活的,不是行尸,你的兄弟们被鬼役使了,人气还没断。快带我去找同门,我师兄弟可帮你们阻挡驱除。”
将士依旧不理睬他,对抱素道:“这几人杀了抱璞师兄,国师已将他们捆绑在光极殿,令我等好好看守。”
抱素双目一瞠,有些难以置信,“什么?抱璞在何处?”
“还在光极殿中。”抱素闻言奔去,张乖涯紧随其后。两人刚到阶前,石阶上方冲出几名士兵,见到抱素像见了救命稻草,奋力惨叫:“抱……抱璞师兄活了!抱璞师兄…….活了。”
张乖涯看几人神情有异,闪在抱素之前钻进殿中。见几位同门尚且盘坐在地,捆仙绳将他们双手缚住穿成一圈儿,一个白衣无头人手持长刀正朝旷谷劈下。
张乖涯招出“恕己”,一剑平驰,将无头人的躯体再分为二,“叮”的一声把长刀撞飞,耳边爆起略带童音的怒吼:“邪魔外道,休得伤我师兄!”张乖涯脚步不停,一手抬起,稳稳嵌住后方递来的剑锋,用力将抱素拉了过来,肘弯同时击中抱素额心,“我门祖师剑仙起家,妖魔鬼怪少来班门弄斧。”
抱素被一股劲气逼着倒退,撞上环臂粗的殿柱。地上两瓣尸体抽搐蠕动,拖着血肉 肠肚似要爬起,眼看张乖涯嫌恶的掐诀要引火焚尸,抱素咬咬牙,又扑上去。
好在旷谷及时阻止,他道:“这道友为我等误杀,莫伤人遗体,他此刻被邪灵上身操纵,找到头颅,念通神化顶咒三十遍试试。”
广莫不以为意,“什么误杀,道爷的剑只斩妖邪,看他爬起来还是要继续作恶,便知悔过不诚。正好替他迂腐的师父大义灭……”话未说完,被旷谷斜眼一瞪,住了口。
智二早拉着红玺躲得远远的,这兔妖进殿后就脸色刷白,自从遇见张乖涯就像捅了道士窝,这几日见的道士比她之前几百年见的都要多。
张乖涯和抱素分别寻觅,争先找抱璞头颅。张乖涯不论旮旯皆俯身下探,掀开一张一张罩住案几的姜黄色柔缎,还真让他摸出来一个头颅,宽鼻大脸,络腮胡须。
抱素过来一看,嫌弃地撇撇嘴:“这不是我师兄。”
“掉了的头不是他的,脖子上的难道是你师兄的?”张乖涯把头颅硬塞到抱素怀里,正说话间,看见一名将士坐在柜子旁,头部似乎有些奇怪,走上前一拍肩,那着冠头颅骨碌滚落下来,顺着势头滑出老远。
头颅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越滚越远,抱素随在其后,扔了手里的络腮胡拾起滚落的玉冠揣进怀里,触手寒冷,抱素红了眼眶,“师兄你要去哪里。”
头颅绕过殿中塑像往后行去,四方八丈白玉祭坛围在黄幡中,四方雕柱各蹲一只玄武衔镇兽。头颅没有躯体,不断撞击阶沿,上了一层阶面又滚落下来,张乖涯本要开口嘲弄抱素,看了几眼头颅还是咽了下去。
抱素百般无措,胸前灵牌蓦然底端发亮,他一惊,慌乱给抱璞头颅贴了几张黄符,也不管有用无用,转身冲出殿门大喊:“刑郎将!速将这几人带到他处,抱云你们跟我来。”
“不用带,将捆仙绳解开,我师兄弟自然理会得。”张乖涯看出必是范长生难以应付,抱素要避开他们行事,索性坐在一圈绯衣旁,作势去摸那金身裹着银白丝线的绳子,他腰间黑缎隽金洞虚囊鼓鼓囊囊,被他按了下去。
抱素冷冷哼了一声,伫立不语。一群轻甲将士与白衣道人围在他身侧,待他发令。张乖涯洞虚囊中动得越发明显,他哄了半晌未果只得掐诀解开洞虚囊禁制,伸手拎出一只汤盘大的黑狗,两手分开狗腿,道:“大牛真懂事,是要撒尿了吧,往这绳子上多拉几泡。哦?不是?你要去吃冷饭?”将士给真门宗弟子端的饭菜满盘未动,正好便宜黑狗。大牛前爪搭在盘里,不一会肚子见涨,它依然卷着舌头咀嚼不停。
张乖涯自小喜欢犬类,儿时在王府养过七八只体型健硕的狼狗,他总骑在领头的那只身上,带着另外七只及十几位仆从威风凛凛地在王府内巡梭,一副纨绔模样。只是上了神白山整日里听晨钟暮鼓,念道法箴言,便再也没了这份心思,此刻看着大牛不断翕动的濡湿口鼻,心下得了几分安慰,慢条斯理地对着西山的守卫将士道人说:“这么大的人了,一个个一点主意都没有,看这小孩子被你们捧得进退两难,也不知道体恤。小孩子嘛,多哄哄就好了,事情该怎么做,还得按着规矩来。你们国师都有危险了,还杵着。”
西山护卫从没听过这等贬低国师亲传之言,一时怔住。抱素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眼神如刀,刷刷地刮着张乖涯,“到底什么荒门歪道,才能养出你们这等无耻之人!”
坐中一名秀气女子开口,语速极慢却甚有镇定之效,“冲龄稚子,负水过重,长必落腰疾。非稚子无力,实担水过重。视童之长幼,分取其水,方是汲水之道、护童之法。我等错杀抱璞道长,必不会再伤你西山民众半分,不如与我等解了这索,共同助战范太师。”
张乖涯乐呵呵地听着,空寥师姐每每开口为他辩护,总能让他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是圣人之言真人之训。
他凑过去低声道:“师姐,况夷师兄重伤失踪,快加把劲儿,山下的军民被鬼附身……说来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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