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

    
    楼顶天台。
    赵达福和几名一同赶来的卫兴集团技术人员，正围在几台设备周围，恢复着硬盘中的数据。
    幽灵燃于灰烬静静地站在投影圆球构造出的魔方阵列中。
    他似乎已经无所事事，在等着看这些‘大人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原始的直播间人数，已经达到了该直播平台服务器能负载的上限；
    被分流出去的直播画面，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母星人类。
    此刻，明珠港上空的现实增强界面，已经有数不清的虚拟形象漂浮在空中，注视着楼顶。
    王泽体力有些支撑不住，与何仇一起坐在便携座椅中休息。
    卫兵们依旧保持着端墙的姿势，在得到下一步命令前，他们必须保持对幽灵的‘形式主义’压制。
    这是他们专业性的体现。
    赵达福很快跑了过来，将一段视频文件传给王泽。
    王泽看了眼燃于灰烬，没有多迟疑，就将该视频播放了出来。
    这是一段偷拍的画面，画面中出现了几名身穿白色大衣的男女，各自都是眉头紧皱。
    “伊法教授，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不然？”视频拍摄者的声音最清晰，“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不配合马上会被暗杀，还会牵连家人，配合他们，只是丢掉这段时间的记忆，还能获得母星对我们未来研究工作的支持。”
    有个男人皱眉道：“伊法教授，我现在还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执着于逆永恒族的研究？让永恒族获得身体，那岂不是更大的灾难吗？”
    “这并非是我们这次被聚集在这里的原因，”视频拍摄者笑道，“大概是我的一点个人爱好，永恒族的缺陷我们已经知晓了，他们脱离身体、只有拟脑的情况下，很容易陷入自我崩溃，必须要自律程序进行自我约束。
    “这样的永恒是真的永恒吗？而如果我们可以做到逆永恒，在身体和拟脑中来回切换，那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死，我们可以用机械作为载体，用模拟我们生物属性的仿生机器人，这种构想很有趣不是吗？”
    几名科研工作者同时摇头。
    “伊法教授，我们与你共事只是出于无奈，以及出于母星未来的发展考虑，你的学术观点我们并不认同。”
    “好了，你们在道德上没有批评我的资格。”
    拍摄者转了个方向，视频中出现了一个大屏幕，屏幕中是一副游戏画面，里面有几百个身影在集合操训。
    “瞧瞧，我们共同的杰作，他们是如此的完美。”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赵达福道：“后续的还在复原，很快了。”
    “谢谢赵主任，辛苦了，”王泽笑着答应着。
    他与何仇低声商量了几句，而后站起身来，再次走向燃于灰烬。
    幽灵少年的表情写满了挫败。
    “虚拟永远无法遮掩物理世界，”王泽笑道，“要修正你之前的谎言吗？”
    燃于余烬沉默不语。
    王泽却道：“其实现在已经很清晰了，母星高层策划了对欧拉星的暴行，但执行者并不是参加创世泰坦特殊行动资料片的玩家们。”
    直播间的弹幕数量变少了许多；
    观众们都在聚精会神的听着。
    “在这段视频出来之前，我的线索仅仅只有三条——温全等人的精神状态分析报告、那张名单、温全案发生时出现的‘未知登录’。
    “其它确实是在诈你，不过现在的证据表明，我的思路并没有错。”
    王泽继续道：
    “我最初按你给我的线索推导出了欧拉星惨剧，但里面有很多逻辑不通的地方。
    “首先，根据我那几位朋友给我的信息，当年参加这场资料片公测的玩家是几千人同时出动几千台机甲，并对机甲进行维护、更换，这已经是一场中等规模的星际战争。
    “这不合理。
    “再有，母星去军事化之后，已经被限制了军事工业的发展，凭母星现有的军事工业的底子，能在九大星团的监控之外，搞出几千套可跨星际远程操控的机甲吗？
    “虽然我没有参与天泽科技的管理，但常识告诉我，这同样不合理。
    “母星的这几个高层，能发起的战争，势必是小规模的、资源受限的，又是欧拉星人无法抵挡的。
    “这方面你可以作出解释了。”
    王泽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轻松感。
    当假设被证据和真相肯定，确实会有一些幸福感。
    王泽问：“用我来说吗？”
    “我说吧，”燃于灰烬低声道，“战争参与者是几百名战士。”
    王泽道：“战士？虚拟战士？”
    “是的虚拟战士，”燃于灰烬忍着怒气，低声道，“我承认我之前撒了谎，因为我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让人侮辱我的队友。”
    王泽问：“资料片被用来搜集用户信息，制作拟脑？”
    “嗯，”燃于灰烬低声道，“他们从中挑选出了最优秀的几百人，资料片的地形，是欧拉星地形划分区域、重新打乱后的地形。
    “玩家们对抗的怪物，也是模拟的欧拉星人的攻击模式，真正的战争发生在资料片关闭后的第四个月。
    “我也参与了，作为老师的得意弟子，但我被告知的，是进行模拟人类的黑盒游戏进程，我得到的反馈就是在普通的消灭怪物。
    “而那些被制造出的拟脑，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被困在了游戏世界，身体没办法苏醒的人类母星的科学家们，也包括我的老师，欺骗了我们。
    “基于普通玩家思维方式构建起来的虚拟战士，强行扭转观念、或者写入战争程序，极易自我崩溃。”
    王泽问：“支持虚拟战士的服务器架设在哪？”
    燃于灰烬苦笑着，低声道：
    “你非要问这么清楚吗？
    “欧拉星外围，当时有十二艘商用运输船，组建出了欧拉星的表层网络，战争取得不错的进展后，就直接架设在了欧拉星地面，由此达到战争需求的超低延迟。”
    “不错，我之前讲述的故事，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欧拉星上发生的暴行是真的，你们可以随意验证，痕迹是抹不去的，”燃于灰烬低声道，“我只是隐瞒了战争的真正形式，与前者相比，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
    “不，这涉及到了四条人命，同样十分重要。”
    王泽问：“战争过后，虚拟战士被如何处理？”
    “他们关闭了服务器。”
    “你活下来了？”
    “我本来就是老师的弟子，”烬看着王泽，“归属于老师的实验室。”
    “很好，被伊法教授带走数据的，除了你还有你的队友吗？”王泽道，“那伊法教授是否对温全、张立等人进行过逆永恒化的实验？”
    燃于灰烬再次沉默，避开了王泽的视线。
    王泽等了半分钟，对燃于灰烬点点头，走回了自己的便携座椅。
    根据温全妻子林小夏的供述，以及警方此前对张立、谷万仲同事和家人的调查，王泽之前发现了一个明显的线索。
    所以他一直在说，有可能死者是被精神控制，或者受到了某种干扰。
    他们都是在几年前开始，偶尔会暴躁，时常会焦虑，似乎精神方面出现了一些问题，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如果此前王泽只是在大胆假设，看到了伊法的档案后，展开了一些联想。
    那现在赵达福他们正努力恢复的数据，就是最好的证据。
    何仇端着手机保持直播视角，此刻忍不住嘀咕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这么理解的，你看是不是有问题哈。”
    “嗯，你说，一起总结下思路。”
    王泽随口应了句。
    直播弹幕中顿时出现了满屏的‘感动’表情符。
    何仇道：“现在的情况是，欧拉星的惨剧确实发生了，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类死在了母星高层政治家和资本家的贪婪中但纠结的点在于，战争是什么形式、怎么执行的。”
    王泽点点头：“是的，十二分钟前，我跟烬在争论这个。”
    “按照幽灵的说法，”何仇看了眼燃于灰烬，“是玩家玩游戏的过程中，被修改了反馈，实际上玩游戏操控虚拟人物，就是在远程操控机甲。”
    “这已经被证伪了，”王泽道，“虽然这个计划听起来更有煽动性，但母星没有这个工业基础。”
    “你听我说完，我脑子转得慢然后现在被你挖出来，其实与普通玩家没有直接关系，卫兴集团搜集了玩家们的信息，在其中最厉害的几百名玩家的脑子为蓝本，制作了几百个拟脑，创造了几百个虚拟战士，让虚拟战士投身机甲，进行了战争。”
    王泽道：“当前的证据支持这个论证。”
    何仇叹道：“关键人物是那些科学家，尤其是以那个伊法教授为首，但这些科学家已经被母星高层暗中除掉了。
    “是这样吗？”
    “差不多，”王泽道，“所以我现在需要验证的问题，是温全他们有没有被各自对应的虚拟战士逆向影响、控制，或者说人格融合。”
    “这”
    何仇沉吟几声：“那我还有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非要引你入局？”
    “他们在借助我帮他们讲述故事，这是其一。”
    王泽想了想，缓声道：
    “我在什么时候推导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其实也在他们的计划中，我的第二个作用，就是引入第六星团的势力，避免欧拉星落入第三星团手里。
    “如果第三星团与母星达成某种交易后，很可能会遮掩母星的这段丑闻。
    “烬他们并不相信第三星团，但必须借用第三星团的力量，来打破母星某些高层对舆论的封锁，以及拿到一些军工产品。
    “上午我在卫生间待着时，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给大伯也就是天泽科技的掌控者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欧拉星，对方应该向第六星团军方反应了这个问题。
    “如果我推算的不错，第六星团的舰队和第三星团的星舰，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抵达欧拉星附近空域，在同步轨道进行对峙。
    “如此，就会有更多星团参与进来，让欧拉星上的惨剧不至于被再次遮掩，因为母星的弱势地位，这段惨剧应该会被写入人类历史。”
    “这么复杂吗？”何仇喃喃着。
    王泽道：“他为今天准备了很久，不可能让母星高层有机会翻案。”
    王泽话语顿住了，略微皱眉，看向了一旁的何仇，又看向了燃于灰烬。
    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关键的信息被他忽略掉了。
    是什么？
    与此同时，大楼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内。
    王泽与何仇分析案情的嗓音，在这阴暗的房间内不断回荡着。
    文老面色铁青，一旁的将领与政客保持着沉默。
    最下首的位置，高汶恭低头站在那，手指在轻轻颤抖。
    “这位王泽侦探是个麻烦，”有个微胖的身影低声说着，“不如让他现在就闭嘴。”
    “不要打他的主意，这个人我们后续还有用，”文老沉声说着，“幽灵竟然跟第三星团合作，这是我们没想到的，如果他从第三星团公布这件事，我们还可以否认，现如今，母星接下来的舆情暴动，才是最棘手的麻烦。”
    “我们费尽心思才拿下的欧拉”
    “已经没了的利益就不必多想，通知防卫部队，最快速度打掉幽灵服务器所在的卫星，这场直播也切断了吧，”文老看向高汶恭，“小高，你刚才说的那个公关在哪？这个方案就是她做的？”
    文老低头看了眼桌面屏幕。
    这个思路也让他眼前一亮。
    “是的，”高汶恭仿佛抓住了一棵稻草的溺水者，低声道，“她就在门外。”
    “让她进来吧，”文老温声道，“如果是个不错的人才，又肯上进，那我们自然是要提携后辈。”
    一旁几人对视一眼，有两人转身走去一旁套间。
    高汶恭等两人入内后，方才转身走去门口，拉开木门，用气声呼唤着：
    “维娜，进来吧。”
    门外，卫兵们再次拿出了几个探测仪器，仔细感应了几秒，才对林薇霖点头示意。
    林薇霖对卫兵绽出少许笑意，踩着高跟鞋进了屋内，动作很自然地关上了木门。
    她看着有些紧张，却只是轻轻呼了口气，跟在高汶恭身后，走到了房间中央的位置。
    在他们头顶的天台上。
    “直播断了！”何仇突然喊了声，“现在还敢切断直播！”
    王泽皱眉看了眼直播页面，上面显示着数据流被切断后的黑色画面。
    母星这些老家伙，还真是不改往日的作风。
    不远处，燃于灰烬突然笑了。
    正在这时，明珠港外的海面上，一颗火球快速升空。
    那是一枚对空的导弹，此刻火光的来源并非是下部安静的推力引擎，而是导弹速度过快，外层涂料在大气层中熊熊燃烧。
    火光照在燃于灰烬的脸上，让他这本就是虚拟出的形象，多了几分文弱感。
    他对王泽耸耸肩，低声道：“谢了，王侦探。”
    王泽有些烦躁地站起身。
    他总感觉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但线索太少、信息太少，他还没能抓住其中的关键。
    幽灵会全面释放病毒？
    应该不会。
    那到底是什么。
    “王侦探，”幽灵低声说着，“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关于如何安抚当年的那些参与者。”
    王泽抬头看向幽灵。
    后者身周出现了一缕缕黑气，身形再次恢复成原本的模样，面容上带着几分释然的微笑。
    “你就是答案。”
    王泽怔了下。
    幽灵却慢慢闭上双眼，身旁仿佛出现了四个虚影。
    圆球状的投影仪排开阵列，他们五个围成一团，似是在不断祷告着，如黑夜中产生的嘶吼声，在风中回荡着：
    他们该为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他们会因自身的罪得到惩罚。
    王泽眼皮突然一跳。
    五个人？五个人五个！
    有个创世泰坦的玩家曾在警局调度大厅的大屏中出现，说过一句：
    ‘创世泰坦几乎所有的小队任务，都是六人组队模式，不过他的固定队通常是五个人，五个不同的职业根据悬赏任务不同，找合适职业的外援’
    是了，还有第六个人。
    他们五个存在一个外援！
    王泽转身朝着楼梯口冲去，一旁何仇连忙跟上护着，卫兵们略微迟疑，却给王泽让开了通路。
    祷告声还在继续：
    无法安宁的冤魂在黑夜嘶吼。
    本应璀璨的星光于火焰湮灭。
    总裁办公室内，林薇霖看了眼窗帘缝隙中照来的光亮，眉角略微向下。
    她抬手解开头上扎着的发簪，嘴边依然在低声说着：
    “第三星团的贸然出现，给了我们反击的机会，我们接下来的主要思路，就是将这一切塑造成是第三星团的阴谋。
    “这个过程中，不必管其他星团的民众如何看待，我们扭转母星民众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就”
    发簪尖头出现了微弱的红光。
    文老与他身后的两名将领、一名微胖的老人，四人头顶眉心位置出现了四个红点。
    有个将领发现异常，立刻高声质问：“你在做！”
    咻！
    林薇霖面无表情地摁下了隐藏按钮。
    随着噗噗噗的声响响起，四颗头颅后迸出了四朵小小的血花，文老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分错愕。
    高汶恭愣了，他双腿一软，想向前又摔倒在地上，而后转身看着身后的年轻人。
    林薇霖露出几分微笑，略微卷曲的长发散落了下来，修长的脖颈散发着白皙光泽。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向了一旁的窗户旁，拉开落地窗的窗帘，阳光洒落在了办公室内，照在了那四个倒地不起的尸体身上。
    林薇霖抓着发簪，迅速在特种玻璃上划出了一个，容她一人通过的门户。
    我们会以罪恶清洗罪恶。
    我们将用消解寻求解脱。
    总裁办公室门外，强行冲过来的王泽，被卫兵们在门口拦下。
    “让我进去！你们打开门看看！”
    卫兵们皱眉说着：“王侦探， 请不要让我们难做，我们职责在身。”
    高汶恭发出了惨叫声，他在颤声呼喊着什么。
    卫兵们意识到有些不对，立刻撞开大门，王泽瞅准机会冲了进去，立刻将办公室内的情形收入眼底。
    林薇霖转身看着王泽，一只只脉冲枪对准了她。
    她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对王泽微笑着，轻轻眨了下左眼，脚尖轻点，身形跃入了阳光铺成的海洋。
    王泽试图向前，却被卫兵们身形阻挡了前路。
    愿我们在路上再次相聚。
    文明残留的火光会指引你我。
    太空中，那颗导弹如彗星般划过天空，反重力技术的加持下，速度已经增加到了十分恐怖的程度。
    地表的某座大厦，一道身影平躺在空中，长发在飘舞，裙摆在舞动。
    ‘拟脑数据激活。’
    ‘宝匙系统启动。’
    ‘意识上传恢复，90%、92%、94%、96%、98%’
    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