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邵青回到吴家沟,一面差人前去捉拿拐脚三,一面派人通知族中长老同去祠堂议事,又命人去开祠堂的门,摊派三个婆姨前去打点整理。待这一切吩咐妥当,他自个儿便回家捣鼓了一阵族规,略有所获后便朝祠堂走去,等在议事堂中,心中愁闷不已,瞅哪哪都不顺眼。正巧一个小辈拨灯芯手滑,打落一盏青灯,碎了一地,他便借机发了一通无名的牢骚。
一时间,在吴家沟里,听族长差遣的一帮人正四处寻找拐脚三的下落,却始终不见他踪迹。一队人寻去他家,经其家人讲方知他自昨日出门就没回来。他家人不知来人寻他何故?便问明原由,方知他们家三娃子已是闯下这等大祸,急得一家人忧心忡忡、乱了方寸。拐脚三娘亲慌乱中灵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叹口气,摇了摇头哀怨地说道:“冤孽!报应呀!”便急急忙忙的夺门而出。
等在吴家祠堂的吴邵青极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愤怒。他坐立不安,在议事厅里来回踱步,心里正盘算着将如何惩治拐脚三。这可令他有些为难,毕竟牵涉的是自己,要是换作别人,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他要是处置太过又怕落人话柄;处置太轻又难平他心中之气;要是送官,又显得他这个族长太过,连族人也不放过。他再三思量,权衡利弊便拿定了七分主意。可前去捉拿拐脚三的几拨人都没见到他人影。他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心平气和地吩咐族众,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拐脚三并将他押来,千万别让他跑掉。
当吴家沟四大房族的吴家长老们都聚齐祠堂,天已经黑透下来。月亮挂在山崖,像是撒下一层淡淡的白纱,近的看得见黑影,远的见得个大体形廓。两排忽暗忽明的灯火,在一条宽阔的沟子两边蔓延开去,远远看去像点点禁锢的萤火。
混合着各种虫噪与蛙声的夜曲早已奏响,稚儿的啼哭,土狗的偶叫,编织着这夜的宁静与安详。村头的老树林里传来猫头鹰杀猪般的叫声,此起彼伏,缭绕在这朦胧的夜空里,不仅给沟里平添几分孤寂,更给这漫漫长夜增添几分森冷。
吴家祠堂的议事厅里,墙壁上挂的青灯都被拨节点上,照得厅堂红亮通明。长老们一前一后相继到来。大家一番寒暄后便悉数落座。
吴邵青站起身向在座各位鞠上一躬,便开口说道:“今天这么晚请各位长辈来,是商量眼下吴熙伤人一事该如何处理。今儿下午才知道我家娟儿是他所伤无疑。并不是因为他伤的人是我家姑娘,我就惩罚他,而是这个行为很不好,影响也很大,我们不教育惩治他,也许以后他还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这孩子在我们沟里还不错,就是愣头愣脑凡事不计后果,希望经过这次事能使他改过自新。也能让我们沟子里的孩子们引以为戒,不要动不动就打架动刀动枪的。我姑娘受伤,我也没去公家报案,也是想到或许应该都是苗疆人,能我们自己解决就关起门来解决,真没办法了,再向政府汇报。如今知道就是我们自己人,就更不能去报官了。往小的说,这事也就是我们二房人自己房族中的内事;但往大的说,更是我们整个吴家沟的事。我既是族长,又是房族内的当事人,实在不好处理,所以请大家来一起拿个主意?究竟是按族规来办?还是交由公家处置?大家商量商量。”
大房的长老不紧不慢地从衣兜里掏出土烟叶,掐摘一茬,细细地卷了烟卷,装在烟枪里。他将烟枪横拿在手,也是无心点上抽烟解馋,只见他若有所思地用右手撸了撸他下巴的三寸白须,沉默半晌也不出声。岁月的遗痕僵持地木刻在他那黝黑的脸上,瘦小细长的大蒜鼻上深陷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抬眼环视各位,老气横秋地说道:“邵青侄儿,你要是真这么想的,那就对了,不枉大家推选你当这个族长。这些年你的有些做法还真有些不妥的地方,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暂且就不多说。但对这事方才听你的说法我还是很赞同的,只是可怜了你那良娟闺女。你的心情我们理解,这事搁谁身上都难受。你既是族长,又是父亲,身处在两难尴尬中。今天你让我们来也无非是为自己避嫌,你若有什么好的法子,也不妨说来。我们也都老了,没什么见地。只要是为我们房族好,我没什么好说的。”
吴邵青听完他的话在心里暗骂道:“真是个老泥鳅,说也白说。还不都推给了我!”于是他佯装笑脸接话说道:“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大家包涵,我也都是为族中好,但有时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难免不会出错。今天就事论事,还望各位帮拿定个主意。”
在座几人面面相视,谁也不愿先开口。
吴邵青将目光聚集在二房长老的脸上,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建议。心想,毕竟他们间是最为亲近的人了。
谁曾想,二房长老一改往日的亲和,阴沉着老脸,不屑一顾地说道:“小侄你就不要看我了,我没啥主见,你说啥就是啥。你也是二房人,又是公认的族长——我看就按你的意见来。你说咋个处理就咋个处理,只要不把人送官就行,咱们苗家人就按咱们苗家人的规矩来。”
三房的长老跟着接过话说道:“管他亲不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更何况你们都是二房人,当然不能送官家的。见官了这三娃子今后的人生就真的完犊子㞗了,还有可能被关牢里去!”
一直沉思不言的四房长老敲了敲手中的烟锅灰,阴阳怪调地说道:“我说邵青呀,这事你来拿定主意就是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如果良娟没啥大事,我看打几巴掌给个钱就算了吧!至于你想怎么办,你就说说,让我们大家给你表个态就成了。”
吴邵青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可依然面不改色,笑呵呵地说道:“既然如此,我看就让人把三娃子抓起来,教训教训一下吧,至于赔偿的事日后再跟他老汉说了便是。几位叔长看这样处理是否妥当?如果大家没啥意见,我看就按此先办。”
几房长老相互看看,默不作声,似乎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想法,就是不愿说来。对于这得罪人的事,他们更是不愿参与。
“像这样的事以前也倒是发生过,那时候我们都还是个小娃娃,一转眼六十多年就过去了。要是按族规办,伤族人者废脚趾,你要是这么办大家也无话可说,如果不这么做以后就不知道如何处理了,你是族长……”说话间,大房长老咬起烟嘴,不紧不慢地划开火柴,点燃烟锅里的烟丝,深深地吸上一口,吞烟吐雾间意味深长地欲言又止。
正当此时,吴华拽着一个满脸血垢,鼻青脸肿,衣不蔽体的人推门而入。
齐目细看,那人正是吴熙。大家正狐疑他为何此般模样。吴华便开口说道:“从花场回来,我正要过吴家梁子坡时,发现他的,见着我就躲进山里跑,追了好一路才逮回来的。逮着的时候就这鬼样子。路上问了说是让人暗暗地给撸了一遭。”
吴邵青见得吴熙,怒火又暗暗燃起,随口说道:“先给关起来再说。”
吴华拧着吴熙的脖颈转身就出了门,走过廊坊,将他押进西边的一间偏房。叮嘱他老实待着,别想着跑。
吴熙羞愧地点点头,算是答应,待吴华离开时,他一把拉住他的手:“华哥,你可得帮帮我,我并没有想着要伤了娟妹子的,你帮我求求族长,饶我这回,日后让我干啥都行。”
“饶你这回?难不成你还想有下回!我看你还是饶了我吧。娟妹要是没啥子事,这事还好说,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等着收拾吧!这次要是能收一收你那臭德性,我看对你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安心待着,别想着跑,跑也跑不了。”吴华义正言辞地训斥完,挣开吴熙拉扯的手,头也不回地带门而出落锁。
大厅里,耗了这许久,几人也没商量出个啥。吴邵青知道,都是些不想得罪人的老好人,再跟他们这样瞎扯下去,也没啥好结果,现人已抓到,索性就让大家散了回去。自个儿在厅里长思短叹想得入神,看是如何办了那小厮儿解气。
吴华折返厅内,人都早已散去,他便径直走到吴邵青跟前叫道:“叔,三拉子我给关好了!商量得如何?”
吴华话落半天,才见吴邵青回过神来抬头说道:“关好就行,关好就行。没商量出啥结果!”
吴华试探地问道:“那接下来咋办?送镇里去不?”
吴邵青摆摆手说:“都是族亲,送了去,断了娃子前程,怕是不妥,遭人非议。几位长老也议过不送官家,我看就暂时关起来看看情况再说。”
正当两人准备离开,一个看似中年的女人提着马灯径直走了进来。她身着青黑色苗服,项挂錾花扭丝银项圈,一把龙头垂铃银插针束发盘于顶,如同针挑葫芦,发尾于右耳垂下,撇一把油亮桃木梳,满脸愁容如若桃花带雨,姗姗而来。近了一看,来人正是拐脚三的娘亲杨佑坪。
吴华迎脸笑道:“婶母好,我还有事先走了。”
“佑坪弟妹,这黑灯瞎火的,你咋来了?”吴邵青明知故问,看着这位一脸愁容的她,顿时间让他的心灵无处安放。
“你说呢?黑灯瞎火的事你干得还少吗?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想拿三娃子咋办?”拐脚三娘亲像质问一个犯错的孩子,柔声细语中透漏着满满的拷问与不满。
“看你说的,我哪能咋办!不送官就只有按族里的规矩来办了。我总不能坏了规矩吧。再说了,娟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家三娃子也太不像话啦,你也不好好管管。要是换了别人,我——”吴邵青忍住没有再往下说,坐回原位,也示意杨佑坪坐下。紧接着又说道:“三娃子找到了,就关在西边的偏厅。你还是去瞅瞅吧!”
“你就别给我打马虎眼了,你那点弯弯肠子我还不知道?”杨佑坪板着脸冷冷地说道,顺手放下马灯,侧身坐下,也不正眼瞧他。
吴邵青有些难为情,一时间想不到如何应答,只好拿拐脚三来搪塞,催促她快些离开。怎知杨佑坪不买账,岿然不动。吴邵青只好坦言道:“如果娟儿能平安度过,没有什么事,这事咱两家都好说,万一有个什么事,那就不好说了!”
“那你想怎么样呢?让我家三娃子给你家娟儿赔命?还是剁手剁脚,宰了他解你的气?你要是不怕报应你就尽管折腾好了!”杨佑坪拉沉着脸情绪激动地说道。
正在气头上的吴邵青听她这么一说,心中的怒火便无从压制,不屑地说道:“报应?你说啥呢!现在是你家三娃子伤了人,念在你我的情分,我不上门找你们毛阿仨的事已经仁至义尽了,就算是按族规来办了他与我又有啥干系,祖上就是这么定的,我能有啥报应,不送官已经是对他网开一面了。我才懒得跟你说,你要不走我走了,去不去看随你便!明天我就让人剁了这王八羔子解气!”吴邵青说完斜眼看看杨佑坪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杨佑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留下了两行清泪,心里埋藏多年的秘密如今成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包袱。在来之前她其实早已想好了对策与说辞,可一遇见他,心里那种漠然的情愫使她无法言语,一种莫名的怨恨油然而生。她本以为可以永久地封存曾经种下的一时之错,让她心中的秘密烂在心底,谁曾想这突如其来的事却搅动了她封存多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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