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师孔仲尼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无用之用(4K2)

    
    宰予听了子路的描述,看到他手臂的伤痕,只觉得这件事解决起来颇为棘手。
    虽然夫子表面上和宰予一样喊着复兴周礼,私下里同样对周礼的具体准则进行选择性落实。
    但问题是,夫子落实周礼的基本点与宰予依然存在了不小的区别。
    夫子的基本观点都落实在了‘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治国处事仁厚为本’上。
    也就是说不管是打仗还是治国,都要从道义的角度出发,只有能把道理说通,那才可以去做。
    而季氏想要讨伐颛臾这件事,可谓是一棍子打在了他老人家立身处世的根子上。
    夫子之所以支持讨伐阳虎,就是因为阳虎在鲁国不干人事,所以夫子不仅没有批判宰予在国内兴兵,反而极力帮他辩解。
    而宰予在菟裘大搞律法改革,推出各种在传统儒生看来大逆不道的政策,夫子也会想方设法给他找理由。
    甚至于在赵盾弑君这么严重的问题上,夫子也因为赵盾仁爱百姓,而晋灵公残暴不仁。
    所以在评价这件事时,也只能避重就轻的委婉表示:“如果当时赵盾逃出国境,就不至于被董狐记为弑君了。”
    因此,宰予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件后,也渐渐摸索出了夫子看待问题的原则。
    只要行仁政、讲道义,那在夫子这里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颛臾的国君既不残暴,鲁国也没有任何讨伐他的正当理由,那夫子自然是不可能松口的。
    而且在这种事上,还不能和夫子强辩,因为这事从根本上来说,季氏的行为真是一点理都不占。
    你拿这事去和夫子讲道理,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那也不可能通过。
    但不讲道理,纯粹讲利益,挨顿骂都算轻的。
    你看,子路这不就挨打了吗?
    子路看见宰予半晌没回话,心里也有点没底。
    “子我,你看这事到底能不能办?”
    宰予琢磨了一下,回道:“办,肯定是能办,就是代价有点大。”
    子路刚刚加入季氏,季孙斯交给他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劝说夫子,如果头一桩事务就办砸了,那他仲由还不得让人看扁喽?
    他思前想后,终究还是一咬牙一跺脚,问道:“什么代价?”
    宰予道:“夫子担任的是小宗伯,主管的是公室内务,上下两军更是直接被三桓控制。季氏想要讨伐颛臾,哪里需要询问夫子的意见呢?你干脆直接带人把事办了,大不了就是被逐出师门呗?”
    “啊?!”
    子路闻言傻眼了:“问题有这么严重吗?”
    宰予撇嘴道:“你跟随夫子的年头可比我长多了,夫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让夫子赞同讨伐颛臾,这就好比我劝你背弃誓言。现在我出千金,让你抛弃对于他人的承诺,你愿意吗?”
    子路听到这话,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别说千金,纵然万金,我也不可能背弃诺言!这就不是财货的事,这是士人君子的志节!”
    冉求也无奈了:“那不就行了?不伐无罪之国,不毁周公之教,不害良善之民,这也是夫子身为知礼君子的操守,他怎么可能改呢?
    况且夫子骂你的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三桓的手中明明有土地,然而却不愿拿出来同国人分享,反而想要从无罪之国索取,这叫什么事呢?”
    子路听了这话,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我也不是没有劝说过主君,但是劝归劝,他也得听才行啊!拿季氏的田,去封国君的民,这怎么可能呢?”
    正在三人一筹莫展之际,宰予脑中灵光一闪。
    “颛臾的土地,恐怕是不能动了。不过齐国的土地,或许还可以再想想法子。”
    子路听到这里,还以为宰予是在戏弄他,顿时有些生气。
    他问道:“讨伐齐国的确师出有名,但前提是可以确保战胜齐国啊!现在阳关尚未平定,如果再与齐国开启战端,只怕不止无法得到新的土地,反而还会失去更多。打仗哪里有这样的打法?”
    宰予摇头道:“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何时说过要与齐国开战了?你难道忘了吗?高张目前仍旧留在曲阜,齐侯现在正在加紧备战,打算与晋国争夺霸权。
    当初管仲改革时,下令将临淄国人划分为二十一乡,其中士居十五乡,工居三乡,商居三乡,每乡都有两千户人家。
    每逢战时,齐侯率领其中十一乡作为中军,国高二卿各率五乡为左右之军,从旁协助。
    自管仲改革以来,已有一百五十余年,由国高二卿管辖的十个乡,早已对两家唯命是从。
    高张身为高氏之首,如果不能成功归国,势必影响到齐国政局的稳定,齐侯倾国之力对抗晋国的计划也无法完成。
    正因如此,所以齐侯才会先后多次派人前来我国,希望能够赎回高张。
    本来我打算借机与齐国提高要价,但既然季氏等不及,那不如干脆立刻派人前往齐国,要求他们归还从前侵占我国的汶阳之田,并与我国订立盟约,以此赎回高张。
    汶阳之田的面积并不小于颛臾,而论起土地的肥沃程度,更是远在颛臾之上。
    如此一来,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宰予原本是打算通过高张,卖齐侯一个面子,顺带修复一下双方即将破裂的关系。
    但三桓逼得这么紧,他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一想到这里,宰予就忍不住想要骂人。
    他娘的,还真让范蠡说中了。
    阳虎一走,季孙斯就开始作妖了。
    不过你个老小子也别太跳,也就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季孙肥羽翼未丰,子路初来乍到,曲阜禁卫也尚处于筹备阶段。
    要不然……
    宰予想到这里,忽然又有些怀念起了阳虎还在的日子。
    阳虎这人虽然不行,但割起季氏的肉来,可是毫不含糊,那是真能处啊!
    虎子!
    你说你没事造什么反啊?!
    造反了,你最起码把季孙斯给我干掉啊!
    还留个根儿在这儿,这不是恶心人吗?
    宰予正郁闷着呢,忽然听见隔壁的墙根里传出了阵阵言语声。
    众人眉头一皱,皆是喃喃:“墙有耳,伏寇在侧?”
    三人互视一眼,一个眼神的简单交换,便达成了默契。
    他们蹑手蹑脚地绕过墙角,伸头一看,只看见桑树下坐着个素衣白冠的青年人,而他的身畔还站着几个小孩儿。
    宰予见了,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扯着嗓子喊了句:“班,毋恤!这么晚了,不好好睡觉,干什么呢?”
    公输班和赵毋恤听到宰予叫他们的名字,便撒欢了似的跑到他的身边。
    一边跑,嘴里还嘚啵得的说个不停。
    “夫子!范子带来的这个人好奇怪啊!”
    “他说的东西和我们在书里读到的都不一样!夫子,他是不是在骗人?”
    范蠡带来的人?
    宰予稍一回想,便明白了他们说的谁。
    今晚他设宴款待范蠡一行,范蠡原本的确是打算向他引荐谁来着,但那人却推脱说身体不适不能饮酒,所以便没有参加宴饮。
    宰予一开始倒也没在意。
    没成想,人家不参加宴会,反倒和他的学生们玩起来了。
    他开口道:“不得无礼,这是远道而来的宾客,天下广大风俗各异,只不过是习俗不同而已,你们怎么能说别人奇怪呢?”
    公输班道:“可就是奇怪嘛!夫子你不也教导我们说,君子要以诚信示人吗?”
    赵毋恤先行一礼,旋即补充道:“学生也对他的言论有疑惑。
    我和班原本正在赏月,我们不明白月亮为什么能挂在天上,所以就进行了讨论。
    班觉得月亮一定是某种类似鸟儿那样的异兽,所以才能整日悬挂在空中。
    但是我想起从前做您布置的《周髀算经》中的课业时,您曾经在里面写过:
    ‘日者,阳之精,譬犹火光。
    月者,阴之精,譬犹水光。
    月含景,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
    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明尽。
    月禀日光而成形兆,故云日兆月也,月光乃出,故成明月。’
    日光就像是火光一样,月光就像水面倒映的影子一样。
    月亮上面有景致那样的影子出现,因此月亮的光源自太阳的照射。
    所以,冲着太阳的一面是亮的,背着太阳的一面是暗的,太阳光的照射产生了月光,这就是明月形成的原因。
    但是班却不同意这个说法,因为如果按您所说,虽然能够解释月亮发光的原因,但却不能解释月亮为什么能挂在天上。
    这时候,那个人便走过来告诉我们说:‘天不过是积聚的气体罢了,没有哪个地方没有空气的。人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整天都在天空里活动。
    而日月星辰之所以不掉下来,是因为日月星辰也是空气中发光的气体罢了,所以才不会掉下来,而是悬浮于空中。’
    而我却认为,月亮应该像是您所说的那样,是由水一样的东西所组成的,要不然怎么可能会反射发光呢?
    弟子不能决断其中的对错,还请夫子为我们解惑。”
    宰予刚开始还只当是两个小孩子吵架,没想到听到后面,竟然受到了震动。
    日月星辰都是气体?
    虽说这个观点并不完全正确,但正确与否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居然有人愿意认真的去思考天上星辰到底是由什么成分所组成的。
    技术与科学往往只有一念之差。
    知道运用,但不去花心思解析其中原理,那便是技术。
    花心思弄懂了原理,或许当下产生不了什么作用,但却能为以后的技术进步打下基础,这便是科学。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大多数人都为了功成名就而追求速成,所有人都在朝着实用主义的大路上撒丫子狂奔。
    夫子的学说无法得到实践,也正是因为他的那一套虽然稳当,但见效实在太慢。
    所以等到战国时期,大部分国家哪怕明知道副作用大,还是自然而然的选择了法家的速成强国班。
    而各国的变法措施也开始个顶个的卷了起来,从西河学派门人发起的李悝变法、吴起变法,再到韩国申不害改革,秦国商鞅变法,再到李斯、韩非的横空出世。
    总得来说,呈现了一个你快,我比你还快的趋势。
    就在各国提速的过程中,火车终于脱轨了,从那以后,才开始了‘限速’运行。
    大家也才终于明白了‘弯道快才是真的快,谁直线不会加油’的道理。
    但不管怎么说,实用主义的精神已经种下了,功利思想的种子已经发芽了。
    但其实在古典时代这么做也不能算错,把一条线路跑熟练了,也算是一种本事。
    最起码后续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大家跑的都是同一条路。
    但问题是,后来赛道换了。
    这下子问题瞬间大条了,咱这车跑的都是公路赛,没上过铁路呀。
    从前跑铁路的那些司机,早失业了,现抓那肯定是抓不到的。
    而现在摆在宰予面前的,正是一位试图在公路上用柴油开动车的司机。
    宰予忍不住赞叹道:“正愁着没人教理科呢,没想到少伯居然给我带来这么一位人才!”
    而冉求还不能理解宰予为什么能高兴成这样。
    上次他见宰予这副德行,还是他和子贡一起结算去年商贸收入的时候。
    冉求不解道:“不就是言说些关于日月星辰的个人见解吗?难道他这三两句话,还比得上百万钱?
    再说了,且不论他说的对不对。就算说的对了,那了解了日月星辰是气体难道就能击败齐国了?”
    宰予乐呵呵的回道:“子有,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了。
    当初仓颉见鸟兽的足迹受启发,而造出文字,当时的人也不过觉得这是鄙人排解时间所作下的图画而已。
    谁能想到文字后来竟然能起到传播文化,教育万民的作用呢?
    谁又能知晓文字居然还能成为记录历史,让后人了解前人功绩与罪过的载体呢?
    后稷开始种植庄稼时,上古的人们还在以狩猎、捕鱼为生。
    那时的人们也一定会讥笑后稷痴傻,与其守着庄稼等待它成熟,不如今日渔猎今日得食。
    然而现在的百姓无不以田桑为本,狩猎也只会选择在农事结束之后。
    正所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无功之功,方为大功。
    现在没有用,不代表今后没有用。现在没有功劳,不代表今后没有功劳。
    仓颉、后稷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已经有两千多年了,然而他们的创造与发现却在今日被发扬光大。
    弄明白日月星辰的规律与组成,或许现在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谁又知道,两千年以后,这些东西是否会发挥作用呢?”
    ------题外话------
    月票这个东西,它真不是个东西。你若太在意的话,自己会受伤,若是不在意,读者也会受伤。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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