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垸

    
    从前我小不懂什么，只晓得四叔没了妻，不晓得这没了妻的苦痛。记得我读高二时，四叔拿来一叠稿子给我看，说是叫我给他写个《我四叔的前半生》。
    我吃惊的望着四叔说：“天，四叔，你又不是个啥大人物，写什么我的前半生啊？人家溥仪可是清朝末代皇帝，才会有人给他写我的前半生。”
    四叔便说：“平丫头，都说你文采好，我给你这叠素材，是我随性写的日记，你组织下，写个我四叔的前半生，也不是要写我的前半生，就是写写你的四婶子。”
    （这个倒成，四婶子去世了，能写个前半生纪念纪念。）可我还是没好声气地说：“四叔，四婶子在生时你不珍惜，四婶子死了，你倒想得起来写写四婶子的好，表示思念？没想四叔还是枚文青，会写东西啊？”
    四叔给我的素材，一叠材料纸面都磨破了，纸张颜色也发黄了，上面写满了四叔对逝去四婶子及初恋知青刘翠鹅的思念，而这两个女人都已去世。日记里有篇纪念逝去四婶子祭日的，令我过目不忘，印象深刻，我彻底被里面幽思的氛围深深感染。
    天气变了，风吹得门窗直响，天黑了，关好门窗准备睡觉。朦胧中，门窗似乎被打开，她轻轻地进到房间来。我也闻到了她，问，刘妖，你回来了？她不说话，轻轻叹息。我能感受她幽怨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说，刘妖，你回来了，就上床睡吧，天气变了，把门窗关好。
    她把门窗关好，轻轻上床来。我一把搂紧她，深吻，后悔地说：妖儿，你终于回来了，你回来了就不要再走，永远留在我身边陪我啊……
    妖儿被我搂得太紧，挣扎了下，依旧没有言语，只是轻微的叹息。她柔软的身子在我怀里微微颤抖，似有哭泣，我不自觉脸部清凉，松手一摸，她真哭了，泪水滴到我脸上！
    我说，妖儿，你咋这么傻呢，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想不想孩子，想不想我啊？
    吧嗒吧嗒的，我的脸部更加清凉，她哭得可厉害！
    我说，妖儿，你在那边过得不好吧，过得不好你就回来，我一直在家等你，等你回来啊！
    说着说着，四叔也哭，吧嗒吧嗒的眼泪只掉，真是伤心啊，却有蜜一样的甜！四叔就那样抱着四婶子，甜甜地睡了一夜。他们夫妻两虽阴阳相隔，但依旧心有灵犀，团聚睡在一起过了一夜。四叔感到从未有的温暖踏实。
    不想清晨醒来，查看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哪有谁打开了窗，进来了呢？原是做了一梦。”
    四婶子去世后，这样的梦四叔不知做了多少个！四叔的情绪在四婶子离去后总是反复，总梦到四婶子在世的镜头。说实话，我很同情四叔，希望四叔早些找到新四婶子，这一希望一晃十年，四叔还是一个人。现在可好，四叔终于找到了新四婶子，还有了孩子，该好点过罢后半生吧。
    只是眼前的四叔，怎么都无法跟从前的四叔联系起来。四叔虽穿着一套浅灰色笔挺的西装，可人却没笔挺起来，掩饰不住流浪的苍凉，头发掉光了，身体瘦弱了，跟之前头发浓密身体结实的四叔完全两样。本来身材不高的四叔因消失了结实的肌肉更加弱小。脸黝黑尖小，神态超出寻常的敏感。远望去，四叔总在一种恍惚的空濛中，眼神闪忽不定而飘散！四叔在外到底历经了什么，五年时间不短不长，怎会让一个三十八岁的青年男子变成一个小老头？
    家人根本没机会接近四叔，我也没机会接近四叔，因为四叔被乡里乡亲的围得水泄不通，问东问西，回忆过往。也有要喜糖吃，有的呢吃惊好奇！真是一个个千姿百态，不亦乐乎。家人只能聚一起在厨房说话。向先得知四叔消息的大姑，二姐，三叔，三婶子问询些有关四叔离家出走后的生活情形。祖母用存好的树兜燃起了大火，一大家人围着火炕，边烤火边望着门外的四叔，议论纷纷！十月还不到，天并不冷，可祖母还是燃起了大树兜，将火烧得熊熊的火红，映照着亲人们的脸。
    大姑之前有次回娘家，就对家人说，说她梦见了四叔，四叔病了，瘦得不成人形，在梦中向她求助，希望她找他回家，他没死还活着，在某地方？做什么？说的一清二楚的。大姑从梦中醒来，心疼得想哭。大姑记得四叔似乎有了新老婆，长得跟死去的四婶子七分相像。可他到底在哪里呢？从梦中的物景，大姑无法判断四叔在哪里？但四叔没死活着，却是真。大姑感觉四叔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在这生，大姑有义务与责任找到四叔，谁叫她是他大姐呢！在这生，弟妹们都是怎样仰仗信任这个大姐的？大姑心里一清二楚，更是责任重大。
    有个乡亲有次在前进农场大街上碰见大姑，口口声声地对大姑说，他看见四叔了，在哪里哪里，四叔与新四婶子在某某街道摆水果摊，看见新四婶子，乡亲还以为死去的四婶子活过来！
    大姑不信，就跟乡亲说，你说的可是真还是你的想象与梦境？
    乡亲说确实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大姑对乡亲说，你骗我吧，你亲眼看见的，别是眼睛看花了？再说就算亲眼看见，又咋样？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多的是。
    乡亲就对大姑说，确实是你家的老四章勇，我还跟他说话了的，问到家乡家里的情况……
    大姑一听，拍案惊奇，确实乡亲口中的新四婶子与她梦见的新四婶子模样一样。大姑信了乡亲的话，连夜按地方去寻，哪有四叔的影子？但隐约的大姑感觉四叔一直在身边，大姑一睡觉就梦见四叔。四叔说自己没吃的没喝的，病了，累了，想回家，大姐你寻我回家啊，我在哪里哪里哪里啊……
    大姑张起耳朵听，却不想一个机灵的从梦中醒来，更为的叹息。大姑一说起来就深叹息！大姑也非常后悔当初没让四叔与四婶子离婚娶金梅。唉，怎么说只要人在就一切都在，大姑确定四叔没死，总有天会回来。因为四叔出走五年毫无音讯，家人都以为他死了！要不咋地就杳无音信？
    “喂，你们不觉得奇怪，你们的四叔出去五年，带回来的女孩五岁，十月怀胎哪去了？”三婶子首先提出疑问。
    “兴许碰见时已怀上？与四叔是奉子成婚？”我们猜测。
    新四婶子也是个苦命人，前夫嫖赌逍遥无恶不作，还偷盗，一次偷生产队的电线被电死了。是怀带回来的女孩时，她男人被电死了吗？四叔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再说新四婶子现在已怀上了四叔的孩子，大家真没什么好议论的。
    晚上，四叔才有时间跟我们坐一块说说话。大家围着火坑谈了一宵。其实天真的一点都不冷，围着火坑只表示亲情浓烈。祖母总喜欢在亲人团聚时燃上大树兜。四叔仍跟从前一样健谈，还教导我们晚辈在家里家外，如何待人处事，如何孝敬父母，养育儿女，不要做女霸王等。只是四叔的这些话对我们晚辈已失去了说服力，四叔自己懂得如何孝敬父母养育儿女吗？我敬重四叔，可又对四叔有些不满，具体哪里不满，却无从说起。
    关于新四婶子肚子里的孩子，家里分成两派。一派大姐与三叔，主张把孩子打掉。因为四叔的孩子足够多，这边两个，那边两个，一个组合家庭四个孩子，不能再生了。祖母，大姑，小姑一派，还是多子多福的老思想，希望四叔的孩子生下来，也不知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抓得有多紧？超生罚款取消户口到处逃，四叔他们经济本来就不够，哪还有钱生孩子？我们小一发的弃权不问。
    新四婶子比大姐还小一岁，宽面大耳，身体健壮，正是生育的好时节，这是她与四叔的孩子，她当舍不得打掉。但新四婶子满脸的雀斑，都在诉说她那坎坷崎岖的人生，比实际年龄看去长了十岁，再生孩子确实难养。
    四叔离家出走五年回来，还有很多事做，去拜访些友人，去看望中学读书的小儿子乖乖，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新四婶子肚子里的孩子到底生不生，四叔与家人并没有深入交流意见。
    堂弟奇奇不过十二，早不读书了，在三姐夫欧阳策手下学泥水工，小小年纪早早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个头长得比四叔高。乖乖读初中，长得细肉白皮的书生一般，两个儿子眼看成人，四叔还生小孩，真犯不着。
    四叔这次回来，要带奇奇出去。听新四婶子说，四叔有次梦见奇奇乖乖在人家菜园里偷黄瓜吃，被人家捉住了，打得头青鼻肿的。四叔心疼的从梦中哭醒。从那之后，四叔也渐生了回家的愿望，就四叔的内心，他一辈子都不想回来。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四叔要等祖母死了回来。
    大家都知道四叔为什么要等祖母死了回来。那是他心中对祖母的恨还没有消失。四叔现在回来，带回新四婶子与等待新生的孩子，真是皆大欢喜！
    但现在的四叔绝对非往日，奇奇跟三姐夫学泥水匠做事带回了点钱，我去母亲菜园摘菜时，亲耳听见四叔伸手向奇奇要钱，然后还问他现在在三姐夫那里存了多少钱？若不亲耳听见，我真不敢信。四叔突然回来，果真因为想念奇奇乖乖？果真新四婶子要寻根回归门户？四叔还向几岁就被他抛弃在家的儿子要钱？实在令人惊讶，回来的目的并不单纯。
    四婶子去世后，四叔没管过奇奇乖乖一天。奇奇乖乖刚长大，四叔就回来要带他们走？那一刻，我童年心中，四叔的美好形象轰然间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