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第九百四十章 桃源王孙

    
    人这一生,心结难解,遗憾难平,往往以梦填补,顾淳风就有过类似经历。
    九哥这段梦境,画面太真,对话又太不真,她分不清虚实,只觉那遗憾在梦里竟也没被补全,叫人心碎,痛哭流涕。
    她哭得好大声。
    顾星朗哭得更大声,直教涤砚慌里慌张遣退所有人,南薰阁方圆五里,连个侍卫都无。
    第二日淳风正午才醒,眼睛肿得如鱼泡。
    淳月和小漠都在灵华殿,见她出来,都不作声。
    “九哥呢?”淳风坐下喝水,怯怯问。
    “这个时辰了,自然在用午膳。”小漠回。
    “早朝了么?”淳风又问。
    小漠嗯一声。
    “哭到二更天才睡,竟还起得来。”淳风小声嘟囔。
    淳月方开口:“你好意思说。让你去是安慰规劝的,你倒好,居然引得他哭,还两个人一起哭,哭那么响,你——”
    他是顾星朗啊,怎能哭,还是大哭,传出去像什么样!
    “哪是我引得他哭。”淳风当然也第一次见兄长那般失态,伤心得像个孩子,但彼时她也伤心透了,来不及震惊,“是嫂嫂,从来就是嫂嫂,是她惹他哭,你要怪就怪她去,赶紧找回来,好好骂一顿!”
    淳月本就心气不顺,被她这话堵得更不顺,破天荒也蛮横起来:“她不是答应给你写信?每年一封报平安?信呢?你倒是至少拿出一封来,我们也知道上哪儿找!”
    秘密寻人自然比公开搜索要难许多。
    青川又那么大,一旦跨越国界,限制就更多,而阮雪音有意隐遁,两三年的时间,找不到太正常了。
    “连蓬溪山都没有,”淳风道,“她还能去哪儿呢。”
    “蓬溪山未必没有。”小漠道,“是他们没找到。”
    淳风和淳月同时看他。
    “九哥说那附近的每棵树、每段路,都可能被用来设为禁制,类似奇门遁甲。惢姬大人精于此道,嫂嫂和竞庭歌都会。”
    “你是说,嫂嫂很可能就在蓬溪山,却以秘术封住了某些通道?”
    小漠点头,“我认为这可能,有六成。”
    “所以除非她自己现身,否则没人能找到她。”淳月道。
    “不能请同样精此道的高人破解么?”淳风问。
    “说是请了。”小漠回,“但结果就是,没找到人。”
    淳风一拍桌子,“出动足够多的兵力,五万,十万,占据整片山往上走,凭是什么密道都走通了!”
    淳月和小漠无言觑她。
    若这样办,全青川都会知道祁君陛下在找人、找谁,这三年苦功,应该说前前后后所有苦功,就都白费了。
    淳风反应过来,气鼓鼓没了声。
    “那个天人之姿,如何了?”半晌想起来问。
    “君上旨意,今日就送走,送回梅周。”淳月道,“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小漠直摇头。
    “怎么,你还可怜她?”淳风不悦。
    “我是心疼九哥。姐姐可知,宫里刚立下新规,所有人不得着湖色,不得佩戴白玉或与白玉相近的首饰,不得以橙花制香,违令者,斩。”
    淳风目瞪口呆。“是不是太——”
    “原本更荒谬。”淳月黑着脸,不想说。
    淳风只得望小漠。
    “原本要申令全国。被七哥、卫将军他们劝住了。”
    淳风深吸一口气,不够,又一口,终于忍无可忍:“疯了。他是真疯了!”
    ——嫂嫂你到底在哪儿啊?!
    千里之外的青川西南,大风堡以北,星罗棋布的郡镇再北,群山新绿。
    浓淡不一的碧色间偶见粉白点点,是桃杏接连开,引蜂蝶飞鸟流连。
    但对孩童而言,花枝不及蜂蝶有趣,蜂蝶又不及飞鸟,飞鸟不及飞鸟下的蛋。
    那棵巨大的黄葛树恐有百年,浓密树冠间不止一个鸟窝,但朝朝和阿岩就喜欢那一个,口口声声其中有蛋,要舅舅今日一定带她们看分明。
    阮仲是一左一右抱着飞上去的。
    飞上去不难,到了地方要稳住两个小家伙却比登天还难。
    四五岁的女孩子,有些行动力却不懂得保护自己,见了鸟窝中玲珑剔透的蛋,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边交谈还伸长小手要去拿。
    阮仲忙着讲道理,说拿走了人家娘亲要来寻仇,刚阻完这个,那个已将一只蛋攥在了手里。
    忙乱中周遭枝叶便开始摇晃,朝朝尤其好动、不听指挥,眼看就要滑出阮仲的臂弯往下掉。
    风声自下而上,阮仲尚未反应已觉另一侧臂弯骤空,是慕容峋接过了阿岩,飞身而下。
    阮仲便也带着朝朝下,站稳了,发现鸟蛋还被她攥在手里。
    “它娘亲要着急的。朝朝听话,让舅舅放回去好不好?”
    “它是一只蛋,又不是一只鸟!蛋哪有娘亲!”朝朝撅着小嘴拒绝,两手向后一背,便算藏好了。
    “小鸟就在蛋里面。”慕容峋摆出一副凶巴巴样,“等它娘亲回来,发现孩子被你偷走了,夜里会悄悄飞进你房间,飞到你床边,”便伸出两指作爪状,靠近朝朝的小脸,一晃,
    “啄你的眼睛!”
    朝朝唬得一跳,连往阮仲身后躲,“真的吗,舅舅?”
    慕容峋对阮仲使眼色。
    “舅舅小时候就被啄过。”阮仲蹲下,扶着朝朝的小胳膊语重心长,“可疼了,险些瞎了。”
    慕容峋几乎笑出声。
    “瞎了是何意?”朝朝扑闪着大眼睛问。
    阮仲与慕容峋对视,心道这个没教么?
    “就是看不见了,眼前一片黑,怎么睁眼都一片黑。”
    “也看不见娘亲了?”
    “完全看不见。”
    朝朝立时将那颗蛋交出来,“舅舅快放回去吧,快些,别被发现了。”
    阿岩全程望着,只是微微笑,依在爹爹身边,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待阮仲“物归原主”,两人各牵一个往回走。仍是朝朝话多,问东问西,阿岩只偶尔搭话或跟着笑。
    “她们俩这性子啊,是彻底长反了。”
    不多时两个娃娃手拉手跑去了前面,阮仲笑叹。
    是说朝朝聒噪像竞庭歌,阿岩安静像阮雪音。
    “性子也未必就随娘亲,万一随爹爹呢?我小时候就不爱说话,顾——”慕容峋原是顺着闲聊,讲到这里方觉不妥。
    但骤然休止反教听得懂的人更懂。“有道理。”阮仲中肯回。
    两人沉默走一段。
    “三年了,有些步子,也该迈出去。”慕容峋道,“我们都替你急。”
    阮仲自嘲一笑:“迈哪里去?朝朝唤我作舅舅。”
    山路弯折,顷刻间便只闻孩子们的声音,不见了人。慕容峋高声喊她们慢些、停下等等,又看到两个小不点儿的身影了,方回:
    “这都是小事。孩子大了,道理一讲,没什么不明白的。”
    山鸟清鸣,阳春三月尤其欢实。阮仲听了一会儿。“你没见她,隔三差五催我走,就差拿着扫帚赶人了。”
    慕容峋嘿嘿笑,“她哪催过?不过是瞧你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成家,着急,怕你憋在这山里耽搁了。”
    此话揶揄之意甚浓,阮仲闷闷道:“这还不是催?”
    “你还喝着药啊兄弟!她医者仁心,能真赶你?我们家歌儿当年射你那一箭,当真福箭,否则你如何能与心上人日夜相伴?”
    “近墨者黑,你如今这脸皮不逊竞庭歌了。”
    “你就是脸皮太薄!”慕容峋大掌一挥,拍在阮仲肩头,
    “这雪音的性子啊,我是看出来了,必须强攻,反复强攻,才有攻克之可能。你这般痴心守护,不越雷池半步,只能收些感动,得不到人的。顾——那谁,你别瞧他温和知礼讲风度,骨子里是个强势的,当年不知使了多少手段。你嘛,未见得要走他的路子,但该说的话,该越的雷池,也要试着说一说、越一越,否则就是干等,等多少年都是一样啊!”
    “舅舅快些!朝朝饿了!”
    稚子之声传来,阮仲赶忙答应。
    两人加快步子,慕容峋抓紧道:“今晚说好带孩子们看星星,还要燃篝火,机会不错,别怪我没提醒你。”
    话音落,屋舍入眼帘,同时入眼帘的还有竞庭歌——一身素裙,袖口挽起,左手叉腰右手举着个铲,站在一大片晾晒的衣物前气咻咻:
    “我说你,一身的气力就不能将衣服拧得干些?滴滴答答一上午,满地的水,孩子们跑来跑去滑倒怎么办?”
    慕容峋瞬间没了方才指点江山的神气,赔笑道:“孩子我们不是带出去了嘛!这会儿回来,地上都干了,稳妥得很。”
    “那我和小雪也要院中来回的,早先——”
    “雪音踩滑了?”阮仲问。
    “瞧你那点儿出息。”竞庭歌一脸嫌弃,“是我,我踩滑了!”
    阮仲松一口气,“你风风火火,走太快了,容易滑。”
    竞庭歌简直对此人无语。
    慕容峋靠近察看,“没受伤吧?脚扭着没?”
    这厢未及答呢,阮雪音的声传过来:
    “竞庭歌你的锅要炸了!油都倒下去了人跑没了,还把锅铲拿走了,能不能负点责!”
    竞庭歌如梦初醒,哎哟一声,拔腿便往厨房冲,踩到慕容峋半只脚,痛得他直叫唤。
    日光遍地的小厨房里,阮雪音正煮汤,一把大勺搅蛋花,风生水起。
    “又没摔着人,你非这时候跑出去发威。”
    “这不听见孩子们回来了,怕地没干,看一眼提醒一下,顺便嘛。”
    “小姐,你锅在灶上、油烧着呢。”
    一尾鲜鱼应声入油锅,刺啦刺啦吵得竞庭歌只能喊话:“这会儿正正好!今日给你们烧个外焦里嫩的新菜!”
    别说竞庭歌烧鱼真天赋卓绝,阮雪音光听着已觉食欲大振。
    “娘亲娘亲!”
    热火朝天里朝朝跑进来,哒哒哒哒眼看近灶台,被阮雪音往外撵,“油烟重,呛着你!去洗手,就开饭了!”
    “舅舅帮我洗过了!我来看舅舅的药煎上了没!”
    素日这时候,午饭将好,药就会被煎上,因为饭后一个时辰阮仲要喝。
    “就煎。娘亲刚在煮汤。”
    “我来帮娘亲拣药材吧——”
    “不用不用。”那头油星子四溅,阮雪音只得喊:“五哥!”
    阮仲旋即出现,单手抱起朝朝便往外走:“溪里有小鱼,舅舅刚发现,咱们去看看。”
    “好诶!”朝朝欢叫。
    厨房复归秩序,竞庭歌往锅中加料加水,盖子一闷,咕嘟嘟的滚沸之声便规律响起来。
    阮雪音将汤盛出,又拿碗碟筷匙,竞庭歌看着,幽幽道:
    “哪日他真娶妻成家,不在这里了,方才状况,可就没人帮你带孩子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带法。”阮雪音轻回,去往旁侧案台开始拣药材,“他总要过自己的日子,不可能一辈子守在咱们这儿。”
    竞庭歌过去和她一起拣,“你这话就没良心了,什么咱们、他自己——他已是咱们中一员,反正我没把他当外人。且他想要的日子,”
    稍顿,加重语气:
    “就是和你过一辈子。装什么糊涂。”
    “我没装糊涂。都明白,也说清楚了,不止一次。”阮雪音专注手头活计,平静回。
    竞庭歌无话可驳,折身去掀锅盖,将鱼盛出来。“我是觉得,你也不能这么过一辈子。前路还长,总要——”
    “开饭咯!”阮雪音不知何时去了门边,强行打断,又回头向竞庭歌,“你们先吃,我把药煎上就来。”
    男人们往来厨房端菜,小家伙们坐在饭桌边晃腿,阮雪音进屋时,发现五个人安静坐着都没动筷子。
    “你女儿说的,娘亲没来,我们不能先吃。”竞庭歌故意嗔怪,去捏朝朝的小脸,“真是亲生的!”
    朝朝便沿着长凳爬到竞庭歌身边,抬起双手狠捏她的脸。
    “疼疼疼疼!”竞庭歌龇牙咧嘴,“小小年纪手劲儿这么大!阿岩快救救娘亲!”
    阿岩已是咯咯笑不停,爬近加入混战。阮雪音直蹙眉,向慕容峋:
    “你看她跟四五岁孩子差不多,饭桌上闹成这样!”
    慕容峋一脸满足,一只胳膊从后去拦竞庭歌的腰,又拉两个孩子:“好了好了,吃饭了,鱼都要被舅舅抢光了!”
    朝朝转头一看,舅舅可不正大块夹鱼肉,全堆进了娘亲碗里?
    但见竞庭歌以箸敲碗,大喝一声:“快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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