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第九百四十三章 解铃系铃

    
    顾星朗近年的习惯是揣香囊。
    走到哪儿揣到哪儿,若不在身上,当日便出不了门。
    那香囊挺丑,其上刺绣也丑,若非挽澜殿内人人知其典故,很难一眼认出是橙花枝。
    多看几眼也认不出。
    香囊里装着两根链子,一长一短,一银一红。红的是手串,颗颗珠子晶莹透亮,日光下绚烂至极;银色那根,纤细闪烁,正中缀着个玉莲蓬,巧夺天工不似人间物。
    淳月看过顾星朗把玩,也便知晓了他随身携带的缘由。
    “你说她为何不带走,全留下了给我?”那次顾星朗倚在烟萝水榭看呼蓝湖的碧波,神情痴惘,“是怕我忘了她么?”
    顾淳月思忖有顷,还是决定说实话:“应是想让你转赠别人。母后当初说过,这羊脂玉莲蓬,你要送给心爱之人。”
    “我告诉过她。正因此才送给她。所以她不觉得她是我心爱之人。她究竟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淳月答不了。
    “这根链子原是解不开的,当初我让工匠精心打制,还是被她摘下来了。她必也找了能工巧匠。为离开费了多少心思啊。她就那么不想留在我身边。”
    淳月依然接不上话。这种时候的顾星朗不是握天下于股掌的王,只是一尊幽怨望妻石。
    南薰阁闹剧之后两日,宫中又起新动静。
    涤砚奉君命,带着人,连夜从承泽殿搬东西到挽澜殿,都是皇后昔年用度,连枕头和寝衣都有。
    寝衣等贴身之物是棠梨亲自装好送过去的,又亲自放进君上寝殿。
    “究竟做什么用?”又过两日,棠梨问涤砚。
    此事原是悄悄办的,涤砚深觉不该说,又觉对娘子、皇后的亲信没什么不能说,压低声道:“抱着睡觉。”
    “啊?”
    “枕殿下的枕头,盖殿下的被子,寝裙抱怀里,这几夜都这么睡。”
    棠梨深感震惊。
    “现下寝殿几乎被皇后的旧物堆满了。”涤砚叹息,“这疯魔的日子究竟何时能到头。
    前两年顾星朗还没这么疯魔的。
    朝局要理,药要喝,寻人刚开始——分心乏术,且总还有些指望。
    到今年,朝局已定,毒快祛尽,寻人却始终无果——余暇全用来面对绝望,不疯都不行。
    “就是那天人之姿坏了事。否则他还能压住些时日。”淳风坚持看法。
    “宣泄出来也好,比又憋出高烧来强。”淳月很想得通。
    “礼部司新荐了两名美人,还收么?”宁王问。
    “送走一个,目下宫里总共就两个,还不承宠,照理是该收的。”淳月道,“都看过画像、查实过了?”
    宁王摇开扇子,“如今人人知晓利害了,绝不敢再犯。”——再送与皇后哪怕一分相似的人入宫。
    淳风虎着脸,小漠始终不发一言。兄弟姊妹四人坐在清晏亭内大眼瞪小眼,直到淳月身边的香茅,从前瑜夫人的婢子,来禀君上刚刚出了挽澜殿。
    “这个时辰了,又往哪里去?”
    “瞧动向,是寂照阁。”
    寂照阁早非禁地,日夜敞着,一副谁都能进的架势。
    宫中人虽好奇,也知敞着的意思就是让看,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列队参观,只私下找机会,偷溜进去瞅两眼。
    但河洛图不存、寂照阁不过宇文家的谎言,是因此坐实了。
    “长姐你回吧,宸儿该等急了。”淳风起身,“我去看看。”
    纪宸小小年纪,日日跟着镇国寺的师父们诵经,已初见六根清净模样,这两年习惯了母亲总出门,其实不会急。
    但若非有要事,淳月不会让他等,宁王非常了解这点,当即起身,如常护送。
    “我也陪姐姐走到寂照阁吧。”小漠道。
    春夜婆娑,草木花影年年盛,长久的不变更教人敏锐于世事的变迁。
    “我支持姐姐尽快定下婚事,但不支持你嫁柴一诺。”
    憋了这几日可算说出来了。淳风心中好笑,问:“因为要给人当后娘?”
    “嗯。”
    “还以为你跟着九哥,总更超然些,结果仍是俗人一个。”
    “你愿意?”顾星漠停步。
    “九哥若需要,我都好说。”淳风笑晏晏。
    “你——”
    她觉得他就要讲出沈疾或纪齐的名字了。“你又属意哪家小姐?”便反守为攻,“昨日不是收了名册?”
    顾星漠摇头,“都没见过,如何定夺。”
    从小婴孩看到大的亲弟,居然也要张罗娶妻了。淳风感慨万千,拍拍他肩,“还有时间,好好选,咱们家的规矩,男儿最早十八才成婚。”她略想想,“喜欢哪类姑娘,跟姐姐说说?我也好帮你留意。”
    “嫂嫂那类吧。”顾星漠脱口,见淳风脸色变,忙解释:“姐姐别误会,不是说嫂嫂本人。就,你问我哪一类,我总要打出个比方来——”
    淳风只觉头大,摆手,“知道了。”继续走路,行出好一段方轻声:“那可不好找。”
    寂照阁已非禁地,旁边的清凉殿却成了禁地。姐弟二人都知缘故,沉默经过,然后淳风入阁,小漠望了那黑沉的建筑片刻,折身离开。
    最初惊艳的满墙青金,多看几遍也就寻常。
    且不知记忆偏差还是事实如此,那些笔墨似乎褪色了,比三年前初见淡了许多。淳风走得慢,一进又一进地看,九哥果然在最里面,盘腿坐地上,望着那尊巨大佛像一动不动。
    从大门开始,每一进的门都被拆掉了,所以能经年敞着,尤显得此间空旷。
    三年前夜枭凄嚎的夜晚,嫂嫂就是在这里与上官妧做的了断。
    嫂嫂。便想起方才小漠之言。哪里是纪晚苓俘获了顾氏此代男儿的心呢,分明是阮雪音。
    就连七哥偶尔提起她,也会露出难得的嗟叹惋惜神情。
    “九哥。”她站在门槛处看了会儿才唤。
    顾星朗依旧仰头坐着,半晌问:“你在北境这几年,可有什么新鲜见闻?”
    淳风一怔,“若指军务,每月都有呈报,臣妹自问写得详尽,无须补充。九哥若仍有疑问,此刻问便是,臣妹自然知无不言。至于民情百态,九哥应长期收着各边镇的奏表,臣妹能说的,无非是些细节。”
    “说说吧。奏表不可尽信。”
    “是。”
    遂走到顾星朗身侧,跪坐好,将能想到的、有的没的一股脑往外倒。
    “每逢冬令,上官宴都会出苍梧北行,此事听说过么?”
    “从未听说。想是秘密为之?”
    “嗯。乔装,小队,朕的暗探从景弘十年开始跟,三年了,每次都跟丢,至今不知他是去哪里。”
    “九哥在苍梧的暗网——”
    “不剩多少了。这几年我严查他从前部署在本国的暗线,他在蔚国亦查我的。那三次跟丢,不仅事无所获,人也都被杀了,可见早有筹谋,一石二鸟。”
    “臣妹知道了。”淳风点头,“此番回北境——
    “不急。难得回来,把婚事办了,在霁都待一阵,夏末秋初再走。”
    寥寥几句,指令却多,淳风咀嚼一番,道:“夏末秋初走,怕来不及打探,赶不上他今年北行。”
    “无须你入蔚境犯险。照两国目下局势,你也很难跨得过蔚南边境。你要做的,是从西边辟蹊径,找到一条可供潜行的路线,今年冬,我亲自去。”
    所谓西边,自指蔚西,从前的崟北。祁北边境与之接壤,因地形特征,倒有空子可钻——当年九哥从不周山归祁,先赴北境,据说就是钻的那头空子。
    但彼时局面混乱,如今相对安定,会难钻些,得下功夫。
    “臣妹领命。但九哥何须亲自去?都不晓得上官宴那事要不要紧——”
    “大概晓得。正因要紧,不便让外人参与,才交付给你,才是我亲自去。另辟蹊径也不是让你找潜入蔚国的路,是往寒地。”
    而寒地在蔚国以北,要抵达,只能东西绕行。
    淳风明白了:“论稳妥,原本从东走海路更佳。但严冬出海亦险,不若陆路好把控。”
    这只是缘故之一。
    顾星朗曾与人有约,要一同出海看海,因为对方从没出过海。
    他发誓此生不远航,除非她回来履行承诺。
    “正是此意。至于让你在霁都待一阵,为的是女课。”顾星朗一顿,“别叫女课了,另立名目吧,以同旧事区隔,你好生想想。她们几个现居城郊,你得空去见见,商量商量。”
    那年仲夏,皇后遇刺之后,整个大祁声势又变,顾星朗顺势减轻了被牵连者的刑罚,其中就包括女课几个姑娘的性命。
    “九哥确定么。”淳风轻问。
    “慢慢来吧。这些事本也在做,当初要你去的深泉镇,那镇上的女孩子都入学堂的。”
    淳风怕听这地名,几乎成了人生阴影。“是。”嘴上答,站起来,“那臣妹——”
    “婚事不问?”
    淳风摇头,“但凭九哥安排。”
    顾星朗转头看她,“柴一诺只是选项之一。这两年朝野上下年轻的佼佼者不少,我也拟了份名册,明日午后你来挽澜殿取,想打听谁,也可直接问。我给你参谋。”
    第二日上午淳风先去了城北禁军营。
    柴一诺下朝后是直接回的家,营中兵士来报,说公主在等,他方更衣前往,入得校场,看见顾淳风正驾着小玉绕圈。
    “殿下有吩咐,传唤臣便是,或者摆驾将军府。”
    淳风下马走近,柴一诺行礼问安。
    “婚事沸沸扬扬,我可不敢随便登大将军府的门。”淳风笑回礼,“来营中,为同僚,你我相称,话也好说些。”
    “臣不敢。”
    “你愿意娶我么?”淳风直接了当。
    柴一诺微怔,“殿下——”
    “我是愿意嫁的。你若觉可以,无妨上奏,九哥必然答应。”
    柴一诺稍思忖,扬声唤人牵他的马来。“殿下请。”
    洁白的两匹照夜玉狮子并行阳春里,光彩夺目。
    柴一诺说了些亡妻过往,说了家中两个儿子,最后拿出件久违的物事,“臣一直好好存着,因是平生所收第一枚香囊。”
    还挺好看的,比九哥那枚好看。年头太久,印象模糊,淳风接过来细端详,心知并非自己绣功好于嫂嫂,而是阿姌代工。
    “与太子齐驱的柴一诺,应该香囊收到手软吧。”
    “殿下当真谬赞了,确实没收过几个,阿瑶为证。”
    “阿瑶还在戍边,我却跑回来成婚,太不仗义。”
    “殿下若真嫁入将军府,她也要回霁都参加婚礼的。”
    淳风没立时接话,想起回来前纪齐拦路劝,便是从柴一瑶那里得了消息。
    “说起来阿瑶也早到了嫁人的年纪,捱到今日,只因所愿非人。”柴一诺又道。
    淳风攥紧缰绳。
    “家父与臣都反对,此其一;她的心上人,自有心上人,此其二。”
    淳风蓦然停驻。
    “此事阿瑶只告诉了臣,殿下放心。”柴一诺亦停,侧身一礼,“此刻明言,是想让殿下知晓:臣愿娶殿下,但殿下若心有所属,臣更愿成人之美。”
    淳风看着他,“为何?”
    这场嫁娶为的从来不是个人,而是家族。
    “大概因为,”柴一诺想了想,和煦一笑:“第一个送臣香囊的姑娘,格外值得臣爱护成全。臣希望殿下求仁得仁。”
    果然样样出色,值得她的香囊。淳风回以一笑:“阿瑶既都告诉你了,你便该清楚,我不可能求仁得仁。”
    “他经历剧变,从山顶跌落深谷,不敢也不能再生妄念,实乃常情。换作臣,该也一样。”
    淳风并不想在纪齐的事上折腾,更无意与柴一诺深谈。“卫将军若真想成全本殿,第一,多扶持我黑云骑,也算帮自家妹子;第二,多为君上分忧;第三,分忧的同时吹吹耳旁风,请君上别太操心本殿的婚事。”
    她驭马调半个头,郑重抱拳,“淳风,谢过。”
    当日午后她回到宫中,仍往挽澜殿拿名册。
    一个个看生平,认真发问,将顾星朗选中的人都细究一遍。
    “九哥安排臣妹阅一阅真人吧。”
    总归要尝试重开女课,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北境;她不想惹顾星朗不悦,姑且半推半就拖着,也想借此看看,经兄长三年整顿的朝堂,是怎样一副崭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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