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第九百五十二章 乍暖还寒

    
    顾星朗半起身。
    马车不算大,跨一步,两手便能撑在车座上,撑在她身侧左右。
    阮雪音没再回避、哪怕后退寸许,因为无用——昨晚那样的事都发生了,此刻这般,又有何关系。
    于是咫尺对视,两人都能观对方神情于细微。
    顾星朗唇角未扬。
    眼底却分明含笑。
    “这才是实话,小雪。”
    阮雪音不明白这样的实话哪里值得高兴。
    “所以不是因为阮仲。你没有爱上他。”
    她才有些明白了,一时失语,半晌道:“两码事。”
    顾星朗很慢地摇头,“一码事。你还是为了我,和我们的国家,顾氏的江山。”他嘴角终于扬起,大约还想维持些姿态,却没稳住,那笑容如孩童,久违地,“哪怕以为我已重开后宫有了别人,你还是没能忘了我。小雪——”
    阮雪音张口要说他想多了。
    又觉说也白说,反添拉扯。
    遂偏了偏头,“你都多大了,还用这种哄小姑娘的伎俩。坐回去。”
    “我不。”昨日种种仿佛因这段实话确认被全部召回,顾星朗脱口撒赖。
    阮雪音看着他愈加凌厉且深邃的眉眼,越发锋利的下颌与未及清理的淡青色胡茬。
    这副尊容,不该撒赖。
    她沉默以对。
    顾星朗便继续那么撑着看她,任凭马车颠簸。
    “新调的这香,加了什么?与从前不同。”
    “身上还难受么?慕容说一路往北,都有热泉,到了寒地泡一泡,该会舒服些。”
    “我也感激他的,愿用除你以外的一切答谢之法谢他。我还让他揍了两拳,当着许多人。你看,现在还肿着。”
    撑了一会儿他开始喋喋,变着方儿起话头,定要引她回话。
    “你很吵。”车外风声轱辘声轰隆,车内亦嗡嗡,阮雪音终于不能忍。
    顾星朗展颜笑,比刚才还傻气,“知道了。那我小声些。”
    这样不是办法。其实该抓住每一刻机会挽救局势。“你说你看过旁人了,怎么看的?”
    顾星朗呆了半刻才懂,不确定她此问何意,如实答:“就是看一眼。”
    “在挽澜殿?”
    “南薰阁。我不想让她们进挽澜殿。”
    “所以一开始的态度就不端正。”阮雪音结论。
    顾星朗方明白她是换了策略,哭笑不得,“小雪——”
    “只看了一眼,根本没走心吧。君上没有尽力,以一己执念断送了可能的良缘。没人会只看一眼就倾心动意,总要——”
    “有。我对你就是。”顾星朗声沉而柔,“然后心与意在此后的岁月里不断被攥紧、加深,直到无人可替。小雪,你这样劝很傻,改变不了什么。”
    他每说一个字,气息都扑在她脸上,且因颠簸,好几次就要亲上。
    终于在又一次碰到之后,他顺水推舟。
    不若之前剧烈,只那么长久地挨着。
    仿佛亲近的时间能弥补分离的时间,反复亲近,便能反复确认她仍是他的。
    这样做也很傻。但他与她一样,心中坚定,怎奈黔驴技穷。
    阮雪音破罐破摔,静如止水。直到再一次大颠簸将他们分开,“手臂好酸。”顾星朗道。
    她不理他。
    他遂蹲下,蹲在她跟前,甩了会儿胳膊,又握住她双手。
    浅红晶石还在腕上。“以为你会摘下来。”
    “然后再被你戴回去。”阮雪音垂目看他。
    顾星朗仰起脸笑,“知我莫若你。”这般说,摩挲她指腹间薄茧,“回去了不用再干粗活,就不会这样了。”
    “君上的后宫,柔荑无数,每双都比这双强。”
    “可我只爱这一双。嗯,还是这样好。”
    他一直蹲着,握着她的手仰头看她,屈尊纡贵。
    阮雪音做不到一直这样与他对视,抬头看窗,窗幅紧闭,只能听见北风啸。
    雪好像是落下来了。
    “你没有河洛图,没有任何线索,却来寒地。为何。”
    “见上官宴。”
    阮雪音低头:“约定?”
    “默契。”
    阮雪音想了想,“你刚说传信过淳风,她在北境?还是西境?”
    “我的小雪回来了,真好。”顾星朗忍不住扬嘴角,一而再。
    “答话。”
    “她随我到西境,然后与纪齐交接的。此刻仍在那边。”
    阮雪音想起早先纪齐劝谏,是直呼的“淳风”之名。“你完全赦了他,且予他官职,还让他们,成婚了?”
    “若一切顺利,就会成婚。我答应过你,她想嫁谁就可以嫁谁。”
    西境交接,说明纪齐常驻。所以一切顺利的意思是——“你欲取蔚西全境,让他拿功勋来挣和淳风的机会。”
    顾星朗点头。
    那么婚事能否如愿,根本未知。阮雪音按下担忧,问更要紧的:“不是这次吧。”
    “看上官宴表现。但我有准备。”
    若无准备,他不敢这么纵越蔚境去寒地。
    但阮雪音仍是不安,非常不安。“默契何意?”
    顾星朗遂将这几年上官宴逢冬必往的的事告知。
    “万一是陷阱,你已在瓮中了。他承父业,不动声色谋长线之局是拿手。”
    “你认为他会杀我?”
    “从前不会,凭交情,更凭时局——盘上有三方,需要合纵连横。如今只剩南北对峙,你与他必要分出输赢乃至生死,交情,不管用了。”
    顾星朗复笑:“腿麻了,我能起来么?”
    阮雪音思路被打断,微蹙眉,“我并未让你这么蹲着。”
    “我接连犯错,理当如此。”他试着站起,“不行,太麻了,使不上力,拉我一把。”
    双手本就被他握着,阮雪音反手发力。
    顾星朗借力而起,就势坐到她旁边,同时就着交握的双手将她一把拉到腿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只用了不到两息。
    阮雪音连“放开”都懒得说了。“答刚才的话。深入敌境,为何不惧他下杀手?”
    “因为仍是三方啊。”他戏谑之意甚浓。
    阮雪音怔住,反复思量。“慕容峋?”
    此人为君七载,乃慕容氏正统;慕容氏立蔚国百年,根基不可谓不深。纵满朝文臣已被上官宴“洗过”一遍——军中难办,曾经霍氏的旧部未必都能为他所用;为国家稳定故,也不可能一夕更换,只能徐徐图之。
    顾星朗忍不住啄她脸颊,又埋入她颈窝深嗅。
    阮雪音收起浑身感知只作没这回事。“他若真还有亲兵蛰伏苍梧,那这四年在蓬溪山,是隐藏得太好了。”——总不会连竞庭歌都不知?
    “你们此番来寒地,是谁的主意?”顾星朗溺于软玉温香,瓮着声问。
    “竞庭歌。但慕容峋若留着后手,她若知道,不会是当前这样的策略。”
    “所以她不知道。”顾星朗对答如流,声却越发含糊。她的香气体温似能催眠,叫他惬意得困倦,想要睡会儿——昨夜几乎没睡,拂晓时分才勉强阖眼。
    她不得不伸手将他的头推起来。“你确定?”关于慕容峋。
    “原本只两三分猜测。”顾星朗打起精神,“也是我所剩无几的暗线连年查探窥得的端倪。有那么四支队伍,分布南北军,总数约两万,可疑。我一直在想他们究竟是谁的人,直到今早,与慕容相谈,他说想回苍梧。我说会试试,他说,拭目以待。”
    这很像慕容峋会开的玩笑。
    也很像他会说的真话。
    阮雪音从未小觑过此人,因看过曜星幛,因竞庭歌偏袒,因他确实身手不凡、善于带兵打仗——更因,他总能无比诚挚地将玩笑和真话全讲出来。
    而哪句是玩笑哪句是真话,不是每次都能被分清。
    以至于他这个人究竟聪明还是愚蠢,时间越长,越叫人困惑。
    “若确有其事,那么上官宴不知情。”否则一定会除那几支疑兵。
    “应该。”顾星朗兴致缺缺,“他太忙了,比我有过之无不及。举国改制,从中枢到地方,还要与陆现相制。你不知道吧,蔚国全境,女子学堂已设,苍梧最有名的一间,正是淡浮院。现下掌事之人,是昔年竞庭歌的门生;诸多门生之中有一位,去年参加科考,现已入朝为官,在礼部司。”
    阮雪音整个人淹没在这段话里许久回不过神。
    终于醒转,不自觉笑,伸手越过顾星朗肩头,推开车窗一隙。
    果真落雪了,且有渐大之势。当真瑞雪啊,老师想看的,她和竞庭歌居然在有生之年,还是盛年时,便看到了。
    无论阴谋阳谋,须得承认,上官宴、整个上官一族,至少是赤心在怀,以天下为念的。
    这还是重逢之后顾星朗第一次看她笑——对阮仲的那些不算。而此刻笑靥哪怕不是为他,也是因为他的话。他将她拢紧些,“我也在做了,去春命淳风开始筹备,十一月你生辰那日挂的匾额,还未题字,等着你回去赐名。”
    风透窗隙掀动她颊边发丝,他抬手轻拨,“淡浮院不就是你起的名?霁都得有一个比它还好的。”
    这倒是可以。也算祭奠老师,致敬真怀赤心的先辈。阮雪音点头,“我想想。”
    顾星朗不确定她种种表现是否破镜将圆的征兆。
    理智告诉他不是。她从答应上车起就是权宜,不抗拒、容他亲近,也只是不想将事态闹大。
    情感上他却宁可自欺。那又如何,哪怕她心已不在他这里,他也要竭尽全力争回来。
    他有这个能耐,更有这个信心。
    “长姐和纪宸都很好,她说待宸儿年满十岁,便让他剃度为僧。纪齐,娶得淳风之后便会卸下军职,到时候继续戍边还是归田,他们自己定。”
    窗户开久了到底冷,他将那条缝隙合上,重埋入她颈窝,絮絮叨叨这些年她错过的一切,包括棠梨与涤砚的孩子。
    越说声越低,真睡着了。
    雪愈发大,近傍晚,天亦暗沉。阮仲与纪齐并骑在队伍前端,速度渐慢。
    “不能再走了。”纪齐道。
    “再行约十里,最多十五里,该有一片林海,大大小小洞穴不少,便去那里暂避休息。”阮仲道。
    纪齐转头,“来过?”
    “从前当闲散王爷时多游历,反正没人管。但最北也没到过这么北。是此番出发前细究了舆图,有高手,你知道的,再兼慕容谙熟北地。”
    高手自指竞庭歌,整个大陆的地形尽在她心脑,存了二十几年。
    “那便依崟君所言。”
    阮仲握缰绳的手一顿,也转头,“你叫我什么?”
    “您在君位上被刺,以国君之礼被葬,谥号代宗,我只是依礼。”
    阮仲轻嗤,“崟国都已不存了。”
    “先父常教导,应尽之礼不可偏废。我从前不听亦经常不从,如今,很觉在理。”
    大多数人以为纪桓与纪平一样,已不在世,包括阮仲。纪齐觉得顾星朗希望人们这么以为,一力配合,故称“先父”,也算对家人最后的保全——尽管他并不清楚,到今年此刻,父母和姐姐是否依然活着。
    他也永不会问。
    “已死之人不会再活,活着的人也便已是另一个人。”阮仲道,极目眺漫天飞雪,“你我相称便好。”
    纪齐微一颔首算答应,队伍继续前行。约莫能见林海轮廓时他想起一事,道:“可还记得淳风殿下?”
    阮仲一怔,遥远之地遥远年头的遥远画面,渐次清晰。“自然。那年我去霁都本为面祁君,却先见到了她。”
    这段来去如风的怦然往事,纪齐也是很后来才听闻。“殿下与我,很快要成婚了。”
    八字只有一撇,另外一捺都未见得能画下,他却说得凿凿,随之灿笑,只觉雪絮如春风。
    阮仲又一怔,难得对阮雪音和朝朝以外的人由衷笑:“恭喜。公主是至真至纯之人,与将军良配。”
    确定心意之后,纪齐偶尔会拿自己与柴一诺、阮仲、沈疾比较——那些或长或短、或深或浅得到过淳风青睐的人。
    他因此再转头看了阮仲一眼,觉得小风眼光始终不错,而自己也不错,越来越不错。
    入林海,队伍停。风雪迷眼,兵士们分头觅洞穴。
    纪齐车前请示,半晌不闻应答。
    自因顾星朗还没醒。阮雪音踟蹰再三,终是道:“睡着了。就这么办吧。”
    她本被他抱着,可他越睡越沉,半身重量倾下,她不得不发力支撑,到此刻,筋疲力尽。
    “喂。”待纪齐领命而去,她唤他。反正要下车了。
    一声两声三四声,不过是让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赖在她身上睡。
    她只得揪他胳膊,“上官宴来了。”
    顾星朗一个激灵挺身而起。阮雪音趁机站起,略整理衣裙,拿起斗篷便往车门边去。
    他忙攥住她手腕。
    “我得去看朝朝。”阮雪音回半个头,“同行,同车,都已按你说的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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