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扬回房之后,也好好泡了泡脚。他已经认清,想要获得天心的信赖不可急于求成,索性放宽心态,把眼前的每一件事情处理好。
这一夜,他睡得非常舒服,甚至第二天都没有起大早,还是被天心敲门唤醒。
等他把一切都整理好出来时,天心已经用过早饭。他不敢让天心等待,只好跟着出了客栈,在隔壁买了一袋包子,边走边吃。
天心并没有去人多的地方,专捡那些偏僻的巷子,寻到一般人家。
二人走街串巷,一上午来来往往访查了不下十家,发现所有人都和秦扬昨天买粥的人家里一样,家家有精粮,户户有肉食。
从第十二家出来后,天心不禁自语:“汉阴城内的普通百姓都可以丰衣足食,如此清明乐景,那卢思远确是个好官,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
秦扬不置可否:“大人,您不觉得这一路看下来,有些地方颇为违和?”
天心停下脚步,疑惑一阵,又摇头道:“似有这么一种感觉,可我又说不出来在哪。”
秦扬笑道:“您有没有发现,那些百姓家中,每户都是精麦五袋,腊肉十条?”
天心回想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确实如此!而且那些百姓的说法也颇为相似。”
“这就对了。昨晚,我仔细看了看那挂着的腊肉,均尚未风干,看起来应是十日内新挂的。农家从十一月开始便要储备冬粮,又怎会到了腊月才准备?就算那家是特例,可上午所看的人家全都如此,这便过于蹊跷了。”
天心经过他这一番话,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昨天想要买一块。你是怀疑,这些粮食和肉,是摆在百姓家中做样子的?”
秦扬点了点头,叹道:“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就好像专门等您来一样。能有如此大的手笔,也只能是官家。”
“不对。”
天心马上否定:“如果是官府做样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粮食和肉?每年官仓都要清点上报,若不是真的丰收,百姓家里的粮肉从哪里来?”
秦扬目光炯炯:“您之前说过,钱丞相负责内务,您主管军务。我猜测,熟悉您的人会想,您出于各种原因,不会大张旗鼓地盘查储粮这些内政之事。我觉得汉阴城的官仓一定出了问题,今夜我们暗中前去,一看便知。”
两人刚刚走出巷子,只见主街上,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还跟着十多辆盖着帆布的马车。
秦扬看清来人面貌,立即转过身,挡住天心。
那骑马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百饺园被他揍的周承水!
天心也认出周承水,不禁问道:“他怎么来汉阴了?”
等周承水一行人已经过去,秦扬这才转过身,仔细看着车队。车辙很深,马匹也不住地喘着白气,看来帆布下装载的物品颇为沉实。
他二人紧跟其后,走了一阵,车队停在了一座宅子前。周承水翻身下马,四周看了看,便进了宅子,那些押车的人用原木撑住马车,将马套解开,牵入宅中。过了不久又牵着十匹新马出来,重新套在车上。
若不是之前和周承水发生过冲突,知道他是和贾武一般的泼皮,此时也不会觉得有多少可疑之处。
不过既然之前打过照面,很难想象一个无赖头头会在汉阴城有大宅子,并且养着这么多下人。
不一会,周承水和那些押车人再度从宅子里出来,带着那批马车向西而去。
等周承水已经走远,秦扬和天心对视一眼,两人此时想法一致——
这周承水一定有问题!
随后,秦扬环视一周,并无其他人,随即抱住天心纵身一跃,蹬上院墙。
院里一片空荡,只看到西侧搭了个马厩,之前换下来的马都在里面饮水吃料。
正堂里隐隐传来木鱼之声,秦扬又抱着天心跳进院中,两人悄悄来到堂前,只见一素衣白发老妪,脖子上挂着串佛珠,正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跪拜。
“二位客人有何贵干?”
秦扬暗暗心惊。他完全感受不到老妪的实力,可对方竟然直接点透。
那老妪缓缓转过身。秦扬看到她双目空洞无神,这才明白,这老妪已经眼盲,怪不得听力如此敏锐。
天心单刀直入,问:“你是周承水什么人?”
老妪缓缓答道:“老身是他生母。”
“那你可知,他运送过来的东西是什么?”
老妪沉默片刻,说:“银子。”
秦扬和天心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老妪如此直接。
秦扬追问:“是哪里来的银子?”
“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老妪又摸索到佛像前,从下面拽出来一个破蒲团,从半尺豁口里拉出一本册子。
“我那不孝子说,他做的事没有人敢查。真遇到查的,就已是老天降罚。他让我遇到查的人,就交出这个东西。”
天心走上前拿过册子,逐页翻开,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每一个字。等翻了大概十多页,就递给秦扬。
秦扬接过后打开,只见里面潦草地记着——
神威六年十月,汉阴西三百户,收现银一千四百两,返利四分五厘;
神威六年十一月,汉阴南五百户,收现银一千二百两,返利五分;
神威六年十二月,汉阴北八百户,收现银二千一百两,返利六分;
……
“神威便是当今秦皇陛下的年号,现在是神威八年。”
得到天心的解释,秦扬立即明白,这本册子,是周承水三年来记录的账本。而这里的账目,都是在汉阴城里向百姓借贷的记录!
寻常钱庄给出的利不会超过一分五厘,周承水显然是用高利为诱饵,向百姓收取现银。可周承水一个泼皮无赖而已,凭什么可以套得这么多钱?
秦扬又翻动册子,发现里面夹了张纸,抽出来一看,只见纸上拓了个令牌。
他拿给天心,天心一眼便认出,这纸上画的令牌,是汉阴府台的官家的腰牌——
如此一来,一切便已明了!
这周承水是受汉阴官家指使,暗中以官府之名,向百姓借贷敛财,然后每月向百姓返利。
一般人自然会觉得,如此高利必然有问题。可周承水拿出官家名号,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多数人又禁不住高利的诱惑,自然钻进这个无底洞里。
他们只看见那些利息,却不曾想,亦或是不愿想,那些本金去了哪里!
秦扬合上册子,粗略一算,简直是触目惊心。
周承水仅仅每月只收汉阴城一片的现银,倘若三城加起来,这三年里,收上来的钱恐怕能够吓死人!
而前天在看到周承水,恐怕是他已经把银子收到函峪关了。
不过秦扬有一事不明,函峪关为军防边关,并不归地方官员管辖,难道函峪关也和汉阴关府沆瀣一气?
他将疑惑问了出来,天心否定道:“函峪关守将每隔一年就会轮换,不会有人能拥兵自重。况且你看这账册最后,到了上个月,他都是在汉阴城活动。”
这个回答并不能消除秦扬的疑惑。携带大量现银,很容易被盘查。况且还找不出周承水铤而走险的理由——
周承水为何要去函峪关收入银子,又为何能成功出关回到汉阴?
不过比起这种无头疑惑,秦扬更加好奇:“刚刚周承水再度出门,是把银子押往何处?”
那老妪听到秦扬如此问,回答道:“是送往华陵。”
天心追问道:“你可知送给华陵何人?”
老妪缓缓摇头:“恕老身无法回答,我家儿子也只告诉我,每次送去都会秘密交割,他也不知道给了谁。”
到了这里,已经再无其他可问的事。秦扬拿起账册:“这个怎么处理?”
“还给她。”
秦扬走过去,将册子递给老妪,回头一看,只见天心紧紧地盯着她,目光难掩杀机。
老妪心有所感,念了声“阿弥陀佛”,叹道:“老身原本有四个孩子。这一辈子命途坎坷,幼年丧母,中年丧夫,晚来失子,而今只剩乘水那一个不孝子。老身从十年前就开始吃斋念佛,而今即到古稀之年,已无残念。若客人容不下老身,就请便吧。”
随后,老妪背过身,再度跪在蒲团上。
过了许久,天心也转过身,朝着大门走去。
秦扬松了口气。他虽杀人不少,可还从未取过老弱妇孺的性命。面对一个并未做错事的老者,让他下手实在太难。
此刻既然解脱,便赶紧追出宅子。
“那周承水并不傻,把账本留在他娘这里,也算给她一道救命符。”
“是啊,我原本以为他跟贾武一样,只是个寻常无赖,看来此人还有几分聪慧。你可还记得那老妪开始说的话?没有人敢查——”
天心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妪没必要说谎,这应该就是周承水原原本本的话。再对上那个拓在纸上的令牌,这件事必定和汉阴官府逃脱不了干系。
不过,周承水收贷之事,和汉阴城里家家户户有米有肉,好像并无直接关联——
所以,到底是私收贷银,还是作假欺天,今晚便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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