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不,我没死!
红袍老者站在一片碧水青山之前,伸手去抓微风,微风从指缝中溜走,带来远处一片茶园香气,那茶香之浓郁闻所未闻,入鼻之后有种沁人心脾的幻觉,好似香气中透着一股软绵的回声:
“放下吧,放下吧,人生苦短,何不对酒当歌,皇图霸业笑谈中,劝君再饮一杯否?”
红袍老者眼角湿润,是啊,这争来争去一辈子,不曾拉起过心上人的小手,亦不曾与儿孙们共享过天伦之乐,自己这辈子,都在和朝廷、天门、名门正派打生打死,师傅死了、师兄死了、师弟死了,徒弟徒孙也死了,孑然一身如行尸走肉般挣扎在大汉与西罗的土地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休想劝我放弃!”
红袍老者大喝一声,震散周遭茶花香,他眼中露出一股执念,站在山坡之上朝下望去,只见碧蓝色的潺潺河水旁,有一头老黄牛正在低头吃草,一名垂髻牧童正在牛身旁的草甸里坐着,手里握着一根细细的竹笛,不是黄知羽是谁?
红袍老者眼睛睁得溜圆,他正是今天刚刚身死的杨千页,他研习血楼重生术一生,遍寻大汉境内找合适的重生对象,甚至去爬过神京皇城的墙头,与里面的大内供奉打生打死,好不容易留下一身伤痕偷出来一个不满周岁小皇子,却发现小娃娃被吓死了,不得已他扔掉这个小皇子,又云游天下,结果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重生对象。
也不知怎么的,近几年的新生儿质量越来越差,他不得已去了西罗帝国,找那些西蛮子弟,但那些蛮人生活还不如大汉子民,子弟更是孱弱不堪,就在他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准备帮助西罗反攻大汉之际,师妹青蝉的一封血书让他看到希望。
“黄知羽,黄知羽,哈哈哈哈,我来了!”
杨千页心中一阵狂喜,他初次夺舍重生,没什么经验,只在师妹青蝉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个大概,但眼前的一切都与师妹所说迥然不同,师妹说孩子的元识之中一片白光,什么都没有,只要找到孩子的元识本体,扼杀之,便能顺利夺舍。
可眼前,有山有水,有茶有牛,甚至那河对岸的山顶上还有一座庙,完全不符合师妹的描述,可杨千页毕竟是个萌新夺舍者,现在元识在前,哪里还顾得去想那么多,他运气一跃,只跃出去了三米来远,他神色怪异地攥了攥拳头,发现内力只剩三分之一,约莫也就六七品的水准,不过对付一个小崽子,够了!
那放牛吃草的黄知羽并没有发现河对岸疯跑而下的老头子,反倒是扶着竹笛,轻轻地吹奏起来,却听他吹得歪腔斜调,吹奏出来的只能算是噪音,且这噪音在元识空间内不断放大,钻入杨千页耳中犹如魔音灌脑,害的他意识涣散,脚步虚浮,眼看就要稳不住此刻的意识,他大喝一声:
“黄知羽!莫再吹了!”
放牛的黄知羽抬头望去,见是熟人,他略微一错愕,抛下老黄牛就朝着山坡上的庙宇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吹奏着乱七八糟的噪音,害的杨千页一个踉跄就扑在那条潺潺的碧蓝色河水跟前。
“哗啦啦!”
河水中猛地炸起三丈高的巨浪朝杨千页席卷而来,杨千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巨浪一卷方卷入了河水当中。
他挣扎着施展轻功踏浪而行,可原本温和的河水就似有灵般炸起,不断拔高的巨浪在河中翻腾,一浪又一浪地将他打翻落入水中,他呛了三口水,勃然大怒,一掌拍散袭来的巨浪,不惜内力地朝着对岸冲去。
折腾了不知多久,杨千页精疲力竭地爬上对岸,正巧与那吃草的老牛对视一眼,看着老牛继续优哉游哉地吃草,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指血箭将老黄牛戳翻在地,老牛闷哼一声倒地不起,四肢在那里不断扑腾,嘴里发出濒死的哼哼声。
杨千页走过去再一指戳穿老牛眼睛,老牛立时不再挣扎,他坐在牛尸跟前,左手成爪虚握,牛尸上不断有血液汇聚在他掌中,他看着那团血,忍着恶心张开嘴,血液如溪流般钻入他口中。
茹毛饮血不外如是。
喝了一肚子牛血的杨千页体力逐渐恢复,拔腿朝着那座庙宇走去,沿途漫山茶花海,无边香气入口鼻,他连忙屏住呼吸,看着这无边无尽的茶花,真想发把火把这些扰人心智的鬼东西烧掉。
他念及此,突然闪身一躲,避过茶花丛中射来的花瓣,那柔软的洁白的带着丝丝锯口的花瓣如刀锋般从他额前掠过,他伸手摸了摸发烫的额头,一手血。
那手血沿着他的指甲缝蹿回体内,他正待提气冲上这座山峰,却见周围的茶花不论面朝那边都齐齐地扭过茎秆,把花头转到了他这边,他被一大片的茶花所“注视”,心头一阵发虚,这是妖怪吗?
“嗖嗖嗖!”
无数花瓣砸向天空,一个巨大的洁白的半圆形全由茶花花瓣组成的罩子就这么将杨千页团团罩住,杨千页而今只能目露惊恐之色,盯着遮天蔽日的茶花花瓣,大声咆哮道:
“你们都是什么妖怪,老夫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何处处针对老夫?”
茶花花一涌而上,花瓣和血液立时爆开,片刻之后,一团烂肉蠕动着结合在一起,血液流回这堆被切得和臊子一般的烂肉中,逐渐恢复成杨千页的模样,
“老夫,老夫只是来夺个舍,为何要遭此践踏?”
杨千页朝前猛扑了十来米,又是漫天茶花袭来,接着他又规避不急,直接变作臊子,就这样在臊子与人之间折腾了六次,杨千页才奄奄一息地爬到了那座庙宇的石阶前,他抬头望去,只见庙门紧闭,上有匾额“普渡慈航”,他瘫坐在庙前运气恢复,可不待他坐定,庙宇中就传来一股香火味道,一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梵唱钻入耳中,那声音极为随和温柔,不带一丝一毫的杀伐之气,让杨千页凝聚的心神慢慢被同化,他跟着梵唱摇头晃脑起来,过一会儿突然爬起来双膝跪地,双手匍匐在前,脑袋不断在庙门口邦邦叩头,口中大喊:
“我有罪,我有罪,请佛祖渡我,请佛祖渡我啊!”
磕了不知道多少下,把石阶都磕出龟裂纹了,他才满头是血地爬起来,看着地面上的血迹缓缓朝他爬来,他感觉心脉都快裂开了。
“无知小儿,竟然如此辱我,我必亲手扼死你!”
他双掌一拍,庙门碎裂,内里却是一片阴暗之色,不似佛祖圣地,倒像九幽地狱,杨千页已失了气度冷静,咆哮地冲入漆黑的大殿之中,一边挥手打散那飘落下来的血色红帆,一边怒吼:
“黄知羽,你给我出来,出来啊!你有本事折辱老夫,没本事出来见老夫一面吗?”
泼妇般的杨千页直冲大殿深处,走了百多步后,他突然停下脚步,打量着周遭熟悉的场景来,十二根血蟒盘柱,每两根柱子旁都有一座石雕,他有点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些石雕,竟然是血楼历代楼主的雕像。
“我,我这是回到到了血楼的大怨恨殿?”
他的精神已然恍惚,在大怨恨殿中迷了方向,跌跌撞撞地在原地打转,双手张开,看着殿顶斗拱上雕刻的历代楼主与朝廷抗争的画面,他张嘴哽咽道:
“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啊,血楼小寇,杨千页,回来见你们了,你们,你们还在吗?我有愧啊!那天门九脉,各个背信弃义,他们杀害了慢师伯,又围攻主楼,师尊为了保住我和青蝉,亲手放下断龙石,师兄为了掩护我和师妹,被寂照微筑的贼尼姑围杀,小师弟血泉儿,才八岁啊,被万佛寺的贼秃绑住在容城当众活活烧死!我好恨啊!我好恨啊!”
杨千页捂住心口,嘴里不断喷出鲜血,这些血,没有似之前一般爬回他身体内,而是泼溅地到处都是,他喷了不知道多少口,突然晕倒在大怨恨殿中,亦不知过了多久,杨千页悠悠醒转过来,当场就给了自己脸上两计响亮的巴掌。
“愚钝,都是幻觉,幻觉,黄知羽,你竟以我血楼列祖列宗来折磨我,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怒不可遏的杨千页继续朝大怨恨殿深处冲去,大怨恨殿再大终归有个尽头,他冲出殿外,却见一座藤蔓巨塔出现在殿后,已一条锁链与大怨恨殿殿后的悬崖相连,他一脚踏上锁链,朝前飞奔,股股阴冷刺骨的寒风从山崖两侧的虚空之中打在他身上,旋即让他趴在了铁链之上,匍匐着朝前爬去,待他爬到巨塔之前时,已浑身僵硬,须发上都结了一层冰霜。
“夺舍,这么难的啊!”
身形僵硬的杨千页一步一步地挪向巨塔前的那扇小门,双手不断相互揉搓着驱散浑身的寒意,他伸手推开门,内中一片光明,一座小小的仙鹤灯立在中央,其上一条冲天烈焰散发着红黄蓝绿白金之光,热浪层层叠叠袭来,打在杨千页身上,熟悉的一幕将深藏在内心的恐惧诱发而出,瞬间如蛛网般爬满杨千页的全身,他颤颤巍巍地想要凑过去,可那一步犹如万年难跨,仙鹤灯中的火焰好似直接穿透表皮炙烤着他的灵魂般,让他精神恍惚,如坠酒缸之中,艰难地指着那端坐在仙鹤灯旁的须发皆白,身穿一身红袍的胖老头道:
“尔是何人,为何,为何不惧燃自在圣火?”
红袍老头从案几后站起,一步步朝他走来,待走得近了,杨千页看清面容,那副慈眉善目、堪称鹤发童颜的熟悉脸庞,他再熟悉不过,可这张脸怎么能出现在此处,他骇然后退,一屁股坐在了书芦门口,手臂不断颤抖着,眼中全是惊骇莫名。
“你,你,你是人是鬼!你,你早就已经死了,对,你死了,大胆小儿,敢以我师伯之面骗我欺我,是可忍孰不可忍!这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杨千页噌地跃起,一下朝胖老头扑来,仙鹤灯中的火焰分出一缕席卷而来,顷刻便将杨千页烧做焦炭,他身躯卷缩着落在胖老头跟前,却还未死,也不知是否脑袋被烧坏了,他竟发出难听的笑,嘴里喷出血,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圣火焚我躯,我心向圣火,天下燃自在,终归血楼魂,师伯,你老人家,好手段啊,当年诈死于神京,蛰伏如此之久,却处处落子布局,这陈知羽,便是您老人家的后招吧?”
“我,我就要死了,您都不和我这个昔日你最喜欢的血小寇讲两句真话吗?”
胖老头并没有出言,他只是蹲下以手抚着那焦黑的头颅,一片柔和的血光缓缓地注入杨千页天灵盖中,他感觉到炙烤五脏六腑的火焰逐渐被这股不算强大,但无比纯正温和的化血神功内力驱散,以至于他都能睁开烧伤的眼睛,去看那记忆中无比和蔼的模糊身影。
“师伯,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呜呜呜呜,千算万算,我就没算到您早已夺舍了这具天才的身体,这真是,这真是冤孽啊!”
“师伯,我快不行了,既然你老人家在此,血楼的根就还在,师伯此生势力还未恢复,我当以血肉化丹,祝师伯你一臂之力!”
杨千页的身躯一震,主动散掉还在不断修复他身躯的血魔重生术,身上的焦炭状组织立马化作飞灰消散,只剩一团不断扭曲着丹田血肉逐渐坍缩,最终化为了一颗血红色的丹药。
这颗丹药被仙鹤灯的火焰卷起,缓缓地收回仙鹤灯中,却听冥冥之中有人在拖长了声音唱喏:
“魂归圣火,助我血楼,天下悖逆,皆在明朝,血魔重生,吾道不孤,哈哈哈哈,吾道不孤,杀尽鹰犬,覆灭大汉,神功开天,唯我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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