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于礼于法,容怜继承家业,成为新一任家主,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容寻在世时也是一直把容怜当继承人来培养的。
然而,先不说容怜愿不愿意继承的事,家主莫名横死的恐怖阴影还未散去,仍像是乌云压顶一般萦绕在容家上下时,竟突然钻出好事者,不分场合,开始揪着容怜所患的桃花痨说事。
说容怜天生患有顽疾,久治不愈,根本无法保证这样孱弱的身子骨能独挑大梁,再加上,桃花痨难治,长久损耗,容怜必然命不久矣,并不适合做下一任家主。
指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他命不久矣,也不知那些人的心是如何长的。
估摸着是黑色的。
他们争论不休,最后竟是联合起来,冲进灵堂,要找关楹杉给个说法。
此时的关楹杉突然遭受丧夫的巨大变故,悲痛万状,一身素服,连续几日都静静待在灵堂守灵,族中之事她分不出半分心思去管。
守到累了就靠着棺材边缘稍微闭会眼睛,醒了又继续跪在灵前烧纸钱,没踏出过灵堂半步。婢女送来的吃食,往往在一旁放到发凉,关楹杉都不记得吃上一口,容怜实在忧心关楹杉,便每日傍晚带些吃的,硬要关楹杉食用些,关楹杉不想叫容怜过分担心,总是会强打起精神,稍微吃上几口。
前几日灵堂里每天前来吊唁的族人络绎不绝,这几天倒是少了些,大约是,总有比吊唁容寻更让他们上心的事。
蒙着的面纱也难以遮掩关楹杉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她仍是伤心的。
哪怕,容寻有万般不好,可容寻是她的丈夫,是这个家除了容怜外,唯一与她有关系的人,他就这么一句话不说的撒手去了,关楹杉只觉得天似乎塌了,她心里最后的依靠也跟着容寻的逝去而分崩离析了。
她陡然觉得,她同这个人世间的联系都淡了。
她其实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见到容寻了,如今却是轻易就能见到了,那人静静躺在棺椁里,再没了声息。
也再不肯睁眼看她。
○
今天似有不同,关楹杉在守灵时,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大群容家众人涌进了灵堂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各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关楹杉,叫关楹杉错愕。
人群之中竟还有几个与容怜同辈的孩子。
其实,他们出现在这也并非偶然,为了保证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并不是做了出头鸟,黄月英心生一计,于是别的长老叔伯,容氏旁系都在黄月英的煽动下,觉得他们的孩子也有争得家主之位的可能,所以,纷纷带着自家的孩子挤到了灵堂之中。
怎么看也不像来吊唁亡灵的阵仗,关楹杉抿了抿唇。
黄月英率先开口:“关楹杉,最近族中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既然你是主母,这个时候便应该站出来,有所担当。”
关楹杉似乎猜到了黄月英等人前来的目的,她本想回答,家主之位谁来继承同她无关,她一点也不想在容寻的灵前讨论他身后的位置该由谁来接替这样的事,很是冒犯。
可是,她忽然想到,容怜怎么想的呢?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权利替容怜做决定。
她刚要开口婉拒,说自己做不了主,就听到有人小声说道:“还盼着自己那个病儿子能继承大业呢!真是……”
“也不自个掂量掂量……”
“可不是嘛,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容怜考虑考虑,他才多大,能撑起这容家家业吗?谁来扶持他呢?”
这些话无异于是拿容怜做要挟,若是关楹杉不肯退让,他们便要为难容怜,他就是坐上了这位置,势必也会难以服众。
黄月英很是满意众人犀利的说辞,想必震慑力十足,也附和道:“关楹杉,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容怜天生带病,医师也说过他命不久矣,随时可能重症不治,倘若真继承了家业,他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我们这上上下下容氏一族该如何应对?”
“那孩子就是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怎么还有脸还觊觎着家主之位,可真是没点分寸!”
“所言甚是!关楹杉,如今家主已去,没人再护着你们娘俩,若是你再不知好歹,可别怪我们长老直接出面主持大局,比起到时候闹得难堪,现在好歹有台阶可下。”
“今天,只要你立下信笺,承诺容怜因身体有疾,命悬难料,难挑大任,自愿放弃家主之位,我们必定不会再为难于你。”
这样一来,有了家主夫人的亲笔,他们对内对外便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换个继承人了。
关楹杉只觉得心中苦涩,她的孩子本该风风光光的继承家业,却是因为这幅身子骨,被人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
可是,她如何能写下这样的话?
光是听他们说的话,就觉得异常难听刺耳了,还要她亲口说自己的孩子是个天生病痨,亲口说自己的孩子命不久矣,这岂不是咒容怜没个好报么?
她绝不答应。
关楹杉突然冷下脸来,“无理要求,恕楹杉难以听从。”
她的坚决叫众人一噎,沉默了片刻,有人便着急指着她道:“关楹杉这不是你的错吗?容怜身子有疾不是你的错吗?”
“是啊,你们想想,容怜刚出生时那可怜样,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能怨得了谁?还不是因为你的福报不够,才报应到孩子身上!你这个祸害!”
“关楹杉,你儿子做不了家主,不都是你的过错吗?”
“说的便是,若不是你灾星带煞,容怜染疾带病,我们又何故在这替容家未来忧心!”
“对,我们可是为了容家上下考虑,说来说去,都是关楹杉你的错啊!”
“祸害,都怪你入了容家!害得容家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一句一句恶毒的话迎面而来,关楹杉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月英突然动了歪脑筋,她压低声音,示意身旁人靠近她。
“不若我们……”她比划了一下抹脖子的动作,“事后再找个理由搪塞容怜便是,到时候,一个带病的小小稚子还能翻天了不成,还不是任由诸位德高望重的容氏长辈拿捏。”
众人心领神会,开始将矛头转向关楹杉,攀扯了一会便有人提出来:“当然,关楹杉,你还有一条路可以选,只要你同容怜再无瓜葛,我们定会好好待他,毕竟,他可是容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错的是你,这一点我们还是可以分得清的。”
“你知道该怎么选的吧。”
一条白绫静静放在了关楹杉面前。
○
容怜跑进灵堂的时候,关楹杉已经踢翻了脚凳,胸腔毫无起伏,静静地悬于梁上,一身洁白如雪的素衣,像是一抹幽幽的萤火。
容家众人见他突然闯进来,脸色都有些僵硬,他们本计划瞒住容怜,称关楹杉是因为容寻身死,悲伤过度,自己上吊自尽的。
这不可谓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理由,既能把关楹杉的死推卸干净责任,又能名正言顺的掣肘控制容怜。
可是,突发状况,容怜竟比平日早的到了灵堂,一时叫他们乱了方寸,编好的谎话实在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说出口。
容怜根本没注意他们僵硬刻意的举止,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冲到头顶去了。
他飞奔过去,掷出一把匕首,精准的将白绫斩断,没了禁锢支撑的柔弱脖颈一松,整个身子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飘然下坠。
容怜扑过去伸手接住了关楹杉,虽然仍是被重击带得摔倒在地,他却忍不住鼻头一酸。
是什么时候,关楹杉竟瘦成这样了?
骨瘦嶙峋,单薄得像一张纸。遮面的面纱掉落,脸上狰狞的伤疤呼之欲出,都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关楹杉双眼紧闭,雪白的脖颈间勒痕格外触目惊心,最让容怜感到心慌的是,他根本感受不到关楹杉身上的生气,
可是他怎么也不肯相信,关楹杉就这么没了,于是他颤栗着去给关楹杉顺气,给她渡内力,他最近修为进展神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他拼命的努力,祈求着能再看到关楹杉睁开眼睛。
他魔怔一般,反反复复呢喃着:“阿娘……阿娘……别睡了……阿娘,今天太阳很好,你快陪怜儿出去走一走……好不好?阿娘……”
像是真的回应了他叫人潸然泪下的苦苦哀求,关楹杉猛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色也因此红润了一丝,她沉重而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显得格外憔悴而疲惫。
他将脑袋贴在关楹杉脸颊上,失而复得的欢喜叫他几度哽咽。
太好了……
关楹杉迷迷糊糊间认出了面前这个一脸快要哭出来表情的人正是容怜,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就想露出点笑意来。
傻孩子,怎么能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呢?真叫她心疼。
她想让容怜别担心,哪怕她实在没力气笑出来。
疲惫地扯了扯嘴角,关楹杉的笑意还没展露便已经迅速衰败,宛如一朵逐渐枯萎的花,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流失,像是太阳朝升夕落,像是四季更迭不辍,不可逆转。
也许及时医治续命,还有一丝生机,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生的欲望了。
这一生的爱恨,都叫她太累了。
她放弃了求生,用最后的时光,仔仔细细地看着容怜,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轻而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背。
她可怜的孩子啊。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好想对容怜说些什么,可是关楹杉只觉得心里的酸涩痛楚堵住了喉咙,叫她心底溃败,泣不成声。
毁去容貌后,关楹杉反反复复想了很多,哪怕柔弱,她却从来不肯低头,因为她觉得做人本该堂堂正正,她虽无武功修为,可她能分辨是非善恶,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荒唐事,造成了现在这样的悲剧,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她的存在啊……若不是她的固执,池棠便不会为了护她而死;若不是她身体不好,不会叫容怜出生就带着病,也不用叫她可怜的孩子从小就饱受非议;若不是因为她的软弱无能,容怜本该无忧无虑的长大,又何苦小小年纪就承受这么多……
她的无能,让她想保护容怜这样一件做为母亲本能的事,她都做不到,她只能因为无能,一次次被迫让步,被迫走向绝望。
她有什么理由,能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呢?
这样的认知将她彻底击垮,她所有的求生欲都随之溃败。
到底,都是错了。
她的喉咙里涌上血沫,发声晦涩艰难,她望着容怜,眸子里的光逐渐褪去,身体也一点点冰冷下去。
“……怜儿,我……我的好孩子,这辈子……是为娘……是为娘拖累你了……”
一字一句,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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