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昨夜里稀稀疏疏下了一场小雨,明昼方休,清晨的空气仍是潮湿,策马急行,沾染了不少水汽在发间,眉眼也像是湿漉了起来,疲惫的神色冲淡了一些。
逐安日夜兼程,终是赶到了青城,却仍是没法喘息休息,此刻就好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过程,他心事愈重,愁眉不展。
不过,相较于逐安的心事重重,容怜似乎总是这样一副游刃有余的笃定模样,对于逐安突然上门拜访,容怜并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神色。
他知道的,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只要人还继续在这世上活着,那么,不管心中有几分不愿,或者历经有多么曲折,所有的事情都还是会继续发生下去的,像是已经定下了轨迹,不管甘不甘心,命运抉择终归屈服。
就如同,逐安势必会找到织梦,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所以,撇开那几分爱恨嗔痴的私心而言,他已经预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刻,说到底,织梦本就不属于他,他又如何能藏得了她一辈子呢?
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这座不详幽深的山庄,埋葬了多少血腥风雨,他注定将在这里生老病死,但这里绝不该是织梦的归属。
他知道的。
○
逐安很快便被请进了容府,容怜款款盛情相待。
逐安心中着急,桌上沏好得香茗还未品上一口,几句寒暄后便直抒胸臆,说明了来意。
容怜沉默不语,没有接逐安的话。
他真的产生过几分冲动——他很想质问一句逐安,在织梦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为什么叫这般好的一个姑娘遭受如此不幸?
可是这些宣泄般的质问,在见到逐安的那一刻都戛然而止——织梦出事,逐安能好受到哪里去呢?
他成长的身影里已经有了疼痛的痕迹,如此境地,说不上谁比谁好过。
于是,容怜沉默着走出了房间,示意逐安跟上。
青城山庄占地甚广,庭院深深,长廊曲折,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春意四起,枝头有娇色乍现熙熙攘攘,微风裹挟着露水送来一阵阵缱绻柔情,可当廊下足音掷地,却是徒生一股清冷寂静。
逐安根本无心仔细欣赏容府的绮丽风光,心急如焚地跟在容怜身后走了一路,终是到了一处院外停下。
“她在这么?”
容怜转过身看着他,眸色晦暗,也不知是不是暗自叹了一口气,斟酌着开口说道:“她……她有一些不太好。”
不太好?
……
逐安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揪紧,感觉喉咙发涩,他回答不上来。
这叫他如何回答呢?他花费许久,复原出来的那剂毒药的药方,单看成品药性已经是凶险万分,更别说贸然服用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恶果,根本无法估量。
如今被这样直白的指出来,远远要比他无数次的担心自责来得更叫人心惊胆战。
留织梦置之危险之中,本就非他所愿,如今却是尽数报应到了织梦身上,叫他情何以堪?便是一脚深陷自责悔恨的泥沼中,动弹不得。
容怜不再多言,转身轻扣几声,而后那扇小院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像是缓缓展开了一幅水墨画卷,一眼便是窗边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映入眼帘,如此熟悉,近在咫尺,烙印在心上,逐安觉得冰封的血脉又缓缓融化,重新流动起来,他身子绷紧,呼吸不自觉放轻了,生怕惊扰到这幅画面,再成一场空。
他收到消息后,日夜兼程赶到这里,他无法言说心里有多么的忐忑,他很害怕会像之前那样怀抱希望又再次扑空,可是他更是害怕他不来,便错失了找到她的机会,他一刻也不敢耽搁。
窗边那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门被推开也无动于衷,半晌没有回头。
天光正好,花香摇曳,黑发轻舞,玉影如梦,单看这一抹侧影,宛如春日静好,一切不幸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织梦还是那个,肆意在乱世烟霞里,笑容明亮的姑娘。
可是如今,这些通通成了幻影,容怜心情复杂,偏过头安静退了出去。
逐安此刻眼睛里只能容下那一个人,他已经无法再思考其他,连容怜离去他都没注意,他只是专注的盯着窗前发呆的织梦。
织梦的黑发又长长了不少,简单束起,从发间露出的腰身却比以往消瘦许多,像是稍微用力些抱进怀里就会不慎折伤她柔软纤细的腰肢。脸色苍白如雪,搭在裙上的手背柔弱无力,能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皮肤看到肌肤之下的血管,浑身都透着一股病恹恹的低迷。
逐安心中一涩,他的阿梦,那个鲜活夺目,灿烂耀眼的织梦,却成了如今这幅可怜的模样。
然而,那一种织梦没事,真是太好了的担心感激,跟自责心痛,跟失而复得的重逢,跟漫无目的寻找的失望与心酸……千百般的情绪交织,催得他忍不住眼眶一红。
他终于找到织梦了。
真是谢天谢地。
心绪万千,无语凝噎,他只得小心翼翼的抑制住自己声音里情不自禁的哽咽,用最温柔的语气唤了一声。
“阿梦。”
○
这一声温柔的呼唤像是拂过平静水面的微风,水面便泛起层层涟漪,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像是真的有水滴落在了心底,将失神的织梦意识唤回。
这是……逐安的声音!
是梦么?
当听到那梦里百转千回出现的声音突然响起时,织梦显示是有些懵的。
她以为她又陷入了梦境,双眼失去光明后,她时常会分不清晨夕更迭,经脉受损,极为伤神,有时白天也会沉沉睡去,便是会陷入深沉的梦当中去。
梦里光怪陆离,有时双眼还能瞧见,能清楚的看见哥哥的一颦一笑,有时眼前也是一片漆黑,只能听到逐安呼唤她的声音,可是,梦里有哥哥在,哪怕是虚假的梦境,她也格外安心。
那现在也是梦吗?
可是,那声音好像是从身后传来的。
哪怕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下意识的,织梦还是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
直到这个时候,逐安才懂容怜方才的欲言又止是为何,容怜怕他见到织梦本人之后太过唐突冲动,怕他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委婉地提醒他,说她不太好,然而,这岂止是能用不太好一概而过的程度。
织梦小心翼翼的转过身来,明明目光是看向他了,可是那空洞无物的双眼,像是一座枯萎的城池。
他诊治过无数病人,他根本不用再细致的去检查,他也立即察觉到织梦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喉咙像是被心涩堵住。
织梦的眼睛……
没有得到回应,那一声呼唤之后,身后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可是,她下意识的觉得,确实有除了她之外的人在这间屋子里的。
为什么不说话呢?
织梦有些不安,却又带着一丝极力隐藏的期待,她摸索着站起来,睁大眼睛,像是想努力看清些,可是还是徒劳无功。
明明近在咫尺,几步之遥,她却摸索着,艰难的寻找着逐安的方向。
方才拼命想压抑住心底的心疼酸涩涌上了鼻尖,可是此刻,眼眶里的热泪还是止不住的滑落。
他再次开口叫她,也尝到了眼泪的滚烫。
“阿梦……”
织梦呆住了,这一声切切实实的在她耳边响起,她不是在做梦,真的是逐安!
她瞬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阿梦……你的眼睛……”,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哽咽,朝她走去,想去碰一碰她的脸颊,把她揽进怀中,温柔安慰。
可是不知怎么的,刚刚一直处于诧异错愕之中的织梦,在听到他说这句话之后,突然脸色一沉,准备朝他走来的脚步也停住了,就连方才眼睛里好不容易亮起的一点光芒也熄灭了。
“你来做什么?”
“你不该来这的,你走吧。”
织梦从来都没有用这种冰冷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逐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浑身发凉。
他本以为织梦会像往常一样,已经自己强撑了很久,在他面前会卸下坚强的伪装,会委屈着扑进他的怀里,诉说自己的不安,难过。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织梦竟是对着他说了一句,“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踟蹰不前,以为织梦是在怪他,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愧疚的低下头,不断重复着道歉。
“阿梦……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有太多太多的对不起涌上心头,愧疚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去寻找她,愧疚自己没有在她痛苦的时候及时赶到,更是愧疚他让织梦受了这么多委屈!
织梦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逐安痛苦的道歉,冷着脸恶狠狠又补了一句,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气极了。
“我……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现在来,已经迟了!”
一句话叫逐安哑口无言,心碎若是有声,肝肠寸断便是。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世上之事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哪怕说上多少遍对不起,仍是弥补不了分毫。
他迟来的道歉,又如何化解织梦遭受的这些痛苦委屈呢?
都是他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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