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燕宁回屋之后,想着日间沈复托付自己做的事,久久难寐,他来到沈府已经近一月,想来那彪服大汉应该已经离开了沈集,寻到别处去了;又想着今日沈复看见那几幅画,似是初见一般,这件事令他心头疑惑。
到了第二日,燕宁还在熟睡之中,听见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却见管家在那门口,又见外面天色未亮,心中疑惑,说道:“管家,天可还没亮哪。”
那管家呸了一口,说道:“我当然知道天没亮,今儿个有大事,知府刘大人要到咱们府上来做客,站门那阿林因他娘去世,昨日已回家奔丧去了,原本说好今儿让阿虎去站门,但那阿虎是个不中用的家伙,半夜染了风寒;今儿个书房你就别去了,你顶替阿林一天,你放心,工钱不会少了你的。”
燕宁见管家神色着急,且平日对自己也不甚苛刻,自己本就寄人篱下,哪有不答应之理,当下便应了下来。
那管家递给他一套门童穿的衣服,说道:“把这衣服赶紧换上,我在厨房等你。”说罢便走了。
燕宁将那套门童衣服换上,穿上竟有些紧,想来是自己个头比那阿林高大一些,也没有在意,收拾好之后,便到了厨房,此时天色还是一片漆黑,他透过厨房些许昏黄的烛光,见到众仆役在那等候吃饭,他左右瞧了瞧,没见到管家,但见到一熟悉的人,那人正是老许。
他走到老许身旁,打了个招呼,问道:“老许,今儿个大伙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老许笑了笑,说道:“昨儿个听说那刘知府今日要到咱们府上来,那刘知府这么大的官,咱们老爷定然是重视得很哪。”
燕宁喃喃说道:“知府么,确实是很大的官儿了,就是不知是好官还是贪官?”
那老许嘘了一声,说道:“噤声,你这话可不能被别人听了去,刘知府在沈集,可是家喻户晓的好官哪,他来到沈集才几年,可不管是造桥还是修路,这些事儿都是他带着一干人干成的,咱沈集的老百姓,都捧着他呢。”
燕宁点头说道:“老许,听你这么一说,这位刘大人,定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官了。”
哪知老许听了这句话,却叹了口气,说道:“刘大人当然是个好官,可刘大人,刘大人……唉……。”
燕宁见他叹气,问道:“刘大人怎么了?”
老许刚想开口,瞅见周围人多眼杂,便拉着燕宁到了一旁,侧耳悄声说道:“那刘大人虽然受百姓爱戴,可他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他那儿子,整日游手好闲,仗着自己的身份,经常欺男霸女,众人是敢怒不敢言呐。”
燕宁咦了一声,说道:“那刘大人不是好官嘛,他可知自己儿子如此?”
老许摇头道:“刘大人当然不知,大家伙儿碍于刘大人的面子,便没有将他儿子作恶的事儿给刘大人说。”
燕宁刚想开口,却听见背后一人喝道:“你们两个,躲在那儿说甚么呢?”
两人转过身一看,见是管家,老许打了个哈哈,说道:“管家,我们在讨论今早的吃食呢。”
那管家哼了一声,说道:“别的我不管,今儿个你们得注意了,按我的安排,把各自的事儿做好了,千万别出甚么岔子,明白了么。”
两人点头应了,待到吃过饭后,管家招了招手,示意燕宁过去,燕宁来到管家跟前,见他旁边有三个同样穿着门童装的年轻仆役,这几人虽不高大,但面相确实极好的。
那管家指着燕宁和三人中稍微高大一点的一人,说道:“你们二人,站在大门内侧,”又指着另外两人,说道:“你们二人站在大门外侧靠石狮子的地方,都明白了么?”
见众人点头答应,管家又对着那三人说道:“这是书房的燕宁,今儿个他第一次站门,你们三儿给我盯着点,听见马车来的声音,便到内门通报老爷,这事儿马虎不得,知道了么?”
那三人应了,管家见此已安排好,便让那三人带着燕宁走了。
那三人带着燕宁穿过大厅,一路上也没说话,燕宁见那三人神色萎靡,想来是没睡好。
到了那大门外,几人按各自位置站好,今日虽然起得早,但燕宁昨日睡得也早,再加上这段时日修习练功,整个人精气神都好了许多,他脑中并无困意,就这么直直站着。
几人一直站到了晌午,可还未见刘知府前来,燕宁见其余三人已经开始眼皮打架,刚想提醒,却听见不远处一辆马车驶来的声音,他忙叫醒众人,那高个子醒来,慌忙跑进内院通报老爷。
不一会儿,那沈家老爷便来到门外,跟着他前来的,还有两个女子,燕宁站在门前,只瞧见那两人背影。
其中一女子身穿青色绣花罗裙,体态袅袅娉娉,那女子雾鬓风鬟,虽看不清样貌,但想来定是个美人儿;另一女子身穿淡紫色石榴裙,风姿绰约,似妇人模样。
那两人随着那老爷在门外等待,不一会儿,便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待到那马车停下后,马车上下来一人,燕宁见那人身穿青金石顶戴,鸳鸯绯袍,一张国字正脸,不怒自威,想来正是那刘知府了;那刘知府下车后,又见一身着华服的年轻人下来,那人满脸横肉,神情猥琐,应当是那刘知府的儿子。
那沈家老爷见刘知府下了马车,忙上前迎去,笑道:“刘大人今日能赏脸前来,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那刘知府哈哈笑道:“沈兄邀我前来做客,我刘某人可不敢推辞啊,我今日政务繁忙,来得完了,还望沈兄万勿见怪。”
那沈家老爷和那刘知府客套几句,而一旁那刘公子却瞧见沈家老爷身旁那两位女子,他见那两女生得漂亮,一双眼珠子直盯着她二人看。
那沈家老爷看见那刘公子,忙上前拉着手亲热说道:“这位就是贤侄了吧,真是一表人才,贤侄在坊间威名赫赫,我可是如雷贯耳呐。”
这句话被燕宁听着,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早间老许同他说过,那刘知府家的公子,是个无恶不作,期男霸女的纨绔,而且这人满脸横肉,可这沈家老爷却说他一表人才,威名赫赫,他当下忍着不发笑,却听那青衣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沈家老爷面色尴尬,只听他轻咳一声,指着那身着紫色石榴裙的妇人说道:“这位是我内人林氏,旁边这位是小女青荷,看贤侄和小女年龄相仿,贤侄才高八斗,又是远近闻名的才子,青荷,你可要和刘公子多亲近亲近才是啊。”
那刘公子嘿嘿笑道:“沈叔叔谬赞了,我虽然不敢说才高八斗,但是七斗也是有的,沈姑娘和我亲近亲近,那自然是好的。”
那沈青荷不答话,忽地咳嗽几声,一旁沈家夫人说道:“刘大人和刘公子不要见怪,小女前几日偶感风寒,身子虚弱,至今嗓子还没好呢。”
还未等刘知府说话,那刘公子却满脸淫笑,抢先说道:“不见怪,不见怪,沈姑娘若是嗓子开不了口,和我亲近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那刘知府骂了一句:“仁雄,别胡乱说话。”那刘仁忠熊被训了之后,便低头不语。
那沈家老爷见刘知府在门外站了许久,当下说道:“刘大人,门外寒,我备了些好酒好菜,到府上一叙如何?”
当下便把两人迎了进来,燕宁正想看那沈青荷样貌,怎知对面那高个子门童却示意燕宁躬身低头,待到众人都进了门去,那几个门童焉地一泄气,把门锁上后,便进门去歇息去了。
这时已到了晌午,燕宁来到厨房,吃过午饭后,管家却告诉他几个水缸的水都空了,让他去挑水。这一挑水,一整个下午就过去了,到了晚间,燕宁吃过饭后,见天色已晚,便回房练功去了。
因为练功的缘故,第二日他自然又睡到了晌午,他来到厨房,本想着会受到管家责骂,却不见管家身影,匆匆吃了饭,和老许闲聊起来。
那老许知晓他昨日站门去了,便问道:“听说昨日你见过刘大人了?”
燕宁点头说道:“老许,昨日我见过了,那刘大人一脸正气,应当是个好官,但是他那儿子,同老许你昨日说的一样,他对着小姐言行举止轻浮,看来不是甚么好人。”
那老许点了点头,似是印证了心中刘知府在他心中的形象,又悄声说道:“昨日我听说,老爷想要将小姐许配给那刘家少爷。”
燕宁啊了一声,大为惊讶,他本以为那刘仁雄如此相貌举止,沈家老爷自然是瞧不上的,哪知竟然将小姐许配给那刘仁雄,当下甚是惋惜,说道:“那刘仁熊我看是草包一个,老爷怎地把小姐许配给他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后,燕宁便去往书房,他前日在书房见过沈复,知他有难事,但是沈复却不愿说与他听,却委托他明日去白马寺祭拜。他一时想不明白,若是沈复生母忌日,想来老爷定会前去,怎地让他去祭拜。
到了书房,燕宁先将房内打扫一番,正准备拿起一本书诵读,却发现书案上又有人动过。
他凑近一看,见那书案上又写着一句诗,定睛一看,那诗写着:“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这句诗乃前代诗人所作,意为天上明月多情,人已离去,可那月还临照着她种的花。当时作诗那人,以此诗寄托自己心中哀怨,如今在书案上看见这句诗,燕宁想到前日沈复颓靡神态,他心中有难言之隐,定是以此诗寄托心中之情。
他在书房中转了两圈,觉得太闷,又把窗户打开,见窗外白雪皑皑,但忽地一阵风吹过,将树上一阵白霜吹落,似是春要来了。
他见此情形,忙提起笔来,在那句诗下留了一句:“莫愁春又过,看著又新春。”
这句诗乃劝慰之语,他想让沈复莫愁春去,待到不多时,新春又会前来。
这日看书到了下午,他想起午间老许那番话,觉着那沈家小姐嫁给那刘仁雄,心中莫名不爽,心烦意乱,便匆匆去吃过晚饭,回房歇息了。
到了第二日,燕宁早早起来了,这一日距离沈复那日委托,正好已是第三日,他拿着沈复那日写的纸条,见上面写着:“白马寺左偏殿,沈复之母孔氏。”
燕宁平生从未去过寺庙,他从小读圣人书,便觉得神佛之事,不过是虚言妄语罢了。
他出了城,徒步行了几里路,到了那白马寺前,那白马寺并不大,从门外远远望进去,只见到左右两个偏殿和正中大殿。
他行至寺门前,却未瞧见一个和尚,他朝着左边偏殿走去,走不多久,便来到偏殿外,那偏殿门开着,里边却无一人。他跨步走了进去,在殿内角落处,找到几根清香,又在那殿内各牌位处找了许久,方才找到那孔氏牌位。
他见那孔氏牌位不似其他,用的是上好的黄杨木制成,那牌位上用朱红写着:“不孝子沈复,不孝女沈青荷之母孔氏。”
见那牌位上写着沈青荷三个字,燕宁心道:“原来这沈家小姐名叫沈青荷,同沈大哥是一个娘生的,看来现在的沈家夫人,算不上正房。”
他正准备找一处烛火把手中香点燃,却瞧见那牌位下的香坛中,已经有人祭了烛火和清香,他心中疑惑,当下把香点了,对着孔氏牌位叩拜之后,把那香插在香坛中,便准备离去。
祭拜完孔氏之后,燕宁出了偏殿,他忽地不知自己从哪边来的,左右望了望,不见一个和尚,想着自己是来的左偏殿,应当往左边走出去,便迈步朝左边走了。
走了一会儿,燕宁见这边同来时的路并不相同,想着自己定是走错了方向,却又瞧见前方有个小和尚,便上前问道:“小师傅,这出口该往哪边走啊?”
那小和尚双手合十,说道:“左边这儿是正殿,你往左走一会儿,到了正殿,直走便可出门了。”
燕宁双手合十,学着那和尚谢了个礼,见前方不远处就是正殿,若是回到左偏殿,也需要走一段路,不若直接到正殿再出门。
他走了一会儿,便见到一道门,这扇门是偏殿到正殿的门,他跨门进去,望了一望,见那正殿果然气派许多,殿中央摆放着一座高大的佛像,那佛像下摆了一个常常的香案,里面插满了前来拜佛之人的香火,香案前方又摆了几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跪着一青衣少女,那少女容貌秀美,此此时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对着身前佛像虔诚祭拜,而那少女身旁,站着一高大和尚,那和尚捻着佛珠,口中念叨着听不懂的佛经。
燕宁想悄声走过,不惊扰两人,当下便放慢脚步,轻轻踏步走着,他走了几步,便见那青衣少女睁眼站起身来,说道:“尘德大师,我可否求一签?”
那尘德大师慈祥一笑,说道:“施主想求甚么签?”
那青衣女子脸上一红,轻声说道:“我想求一签姻缘。”
那尘德大师笑了笑,从身后摸出一罐签来,递给那青衣女子,说道:“施主求签时,需得闭上眼,心中虔诚,然后摇一摇这罐子,自然能求得那签。”
那青衣女子接过那罐子,又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拜了拜,便闭上眼,摇了摇那罐子,那罐子说来奇怪,这青衣女子只轻轻摇了摇,那罐中便落出一根签来。
那青衣女子捡起那根签,给那尘德大师看了,问道:“大师,这签中如何说?”
尘德大师拿起那根签,仔细瞧了瞧,说道:“石藏无价玉和珍,只管他乡外客寻;宛如持灯更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
那青衣女子不解问道:“大师,这是何意?”
那尘德大师摇了摇头,说道:“施主,此签乃中签,不好不坏,这签中意思,意即那宝玉在你身旁,无需外寻,你只需等待,便可得一良缘,若是费心寻找,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那青衣女子听闻此话,忽地面色惨白,叹气道:“良缘在身边么,这哪是甚么良缘,若是这样,不若让我死了算了。”
那尘德大师见青衣女子心如死灰,劝慰道:“施主不必多虑,这是签中所显,上天定会赐你一场良缘,你只需在身旁找寻,定能找到那命中注定之人。”
怎料那青衣女子连连摇头,轻叹道:“我平日所见,除了爹和兄长还有那个女人外,便只有那刘仁雄,身边哪还能找到意中人?”
燕宁轻声走时,听到那青衣女子提到刘仁雄,想着这个名字和昨日那刘知府的儿子一样,又见那青衣女子一身绣花罗裙,雾鬓风鬟,同昨日那沈家小姐背影极为相似,他心下好奇,便又放缓了步子。
那尘德大师说道:“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施主又怎知前方无路呢?”
那青衣女子却喃喃说道:“昨日爹爹说要把我许配给那粗鲁淫邪之人,我便心中烦闷,不知如何是好,便到书房写了一句诗,想着兄长若是能看到,或许能为我想想办法,哪知他也只是同大师一样宽慰于我。”
那尘德大师笑了笑,说道:“不知施主写的是何诗句?”
那青衣女子掩面叹道:“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那尘德大师正想劝慰,却忽听旁边一人说道:““莫愁春又过,看著又新春。”
那青衣女子听见这句话,呀了一声,转头看去,见一身着布衣的年轻男子站立在佛像一旁,那人正是燕宁。
而那青衣女子也正是沈家小姐沈青荷,她昨日晚间去往书房,见自己所写那句诗下,留了这句“莫愁春又过,看著又新春。”她以为是沈复所留。
她前段日子在书房作画,到了第二日,总会见到画上题了一句诗,她料定是兄长所留,但想着兄长平日不怎看书,便想考教兄长一番,接连数日,兄长都能题上一句妙诗。便出了个对联,怎知第二日兄长也对上了,但那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便叫丫鬟将那对联拿来看过后便又放回书房去了。
她本以为这件事只她和兄长两人知晓,但怎知今日从眼前这位俊朗公子口中听到这句诗,她又忽然想到约莫一个月未见兄长,心中忽地惊了一阵,莫非所有诗词都是眼前这位公子所写?
沈青荷想探他虚实,便说道:“上元不见月,点几盏灯,为乾坤生色。”
哪知燕宁却脱口而出:“惊蛰未闻雷,击数声鼓,代天地宣威。”
这句代天地宣威一出,沈青荷忽地眉头一皱,问道:“公子怎地知晓这句对联?”
燕宁同沈青荷一般,心中疑惑,但方才听到沈青荷说出那句“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时,他下意识接了自己昨日那句诗。此时又听到沈青荷说出那副对联,他便已料到这些日来,书房中所见的画和诗,都是沈青荷所作,心中叹道:“原来是她,,怪不得那日沈大哥不像是见过那几幅书画的样子,昨日听闻沈家老爷将她许配给那刘仁雄,想来是她心中不愿,方才写下那句诗。”又瞧见沈青荷轻咬红唇,一双眼直盯着自己,心中一动,正欲说出是自己写的那些诗和对联,但想着自己身份,话到了口中,却只说出一句:“这对联是我方才对的,若是对得不好,小姐万莫怪罪。”
沈青荷见他神色慌张,心中知晓他撒谎,但听他不愿承认,自己心中却觉十分难受,轻声说道:“公子,当真不是你么?”
燕宁叹了口气,摇头道:“小姐许是认错人了。”
沈青荷双眼含泪,捂着嘴说道:“公子,你可还记得,青岚淡淡山雨濛,瀑奏春歌伴鸟鸣?”
燕宁不敢与她对视,忙转过头去,说道:“我未曾听过这句诗。”
哪知沈青荷又问道:“那这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呢?公子可曾听过。”
燕宁否认道:“未曾听过,若是小姐没甚么事,在下就先行离去了。”不等沈青荷答话,他便慌地跑了。
沈青荷见燕宁离去,那眼中的泪水焉地掉了下来,那尘德大师却笑道:“施主啊,莫愁春又过,看著又新春。”
沈青荷望着燕宁离去的地方,痴痴地说道:真的是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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