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薛陵过世才过去一月,薛府墙头的白绫尚未揭下。正是正午时分,以往的薛府此时应当是其乐融融,炊烟袅袅,今日如同这一月的每一天一般,整个府上上下下都溢满了压抑的气氛。
午膳时间,薛奇还是没有按时出去用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头处理事务。这些日子他熬得焦头烂额,不仅要处理各种繁琐事务,更要将失兄之痛强压心底。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有时候薛舞端着碗筷过来唤他吃饭,他也潦草地吃了几口便又埋头苦干了。
就在前些日子,薛舞也病倒了,请了好多大夫来诊冶也不见得好转,只能躺在床上,面色惨白,教薛奇怜惜不已。这回薛奇更加焦虑,时常夜深了躺在床上如何都无法入睡,就算点了最好的安神香也毫无困意,脑海里全是杂七杂八的扰心事。
“掌事!”门外丫鬟敲了敲门,见没有回应又换了一声,“掌事?”
薛奇这才从书堆里反应过来,显然他还没有适应这身份,揉了揉睛阴穴,清了清许久未曾出声的嗓子:“进来吧。”
“掌事,于家老爷过来拜访,说是带了位杏林好手,能冶小姐的病。”
这一个月来,这是于敬第三次过来造访薛府。薛奇知道他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同薛府联盟,于敬的心思薛奇自然是了解的,一位商人图的必然是与金钱有关的东西。不过既然说是能冶薛舞的病,薛奇还是愿意见见的。
“请他过来吧。”薛奇起身,不想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这才发觉自己在这里坐地太久,腿都麻了。
“是。”
等赶到议事堂,于敬换上一脸笑意朝薛奇作揖行礼:“薛掌事,老夫看您脸色不好,想必这些日子薛府事务繁忙,薛掌事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不劳于老爷挂心。这位就是您请来的大夫?”
“正是。”
薛奇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没有一根白发、虽然留了八字胡须但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黑袍年轻大夫,有些怀疑这是于敬花钱雇了个江湖骗子来害薛舞的。
“于老爷,之前前来为小舞诊冶的皆是行医几十年的老医师,您这带来的大夫,怕是看过的病人也屈指可数吧?”
黑袍大夫摸了摸他那抹八字胡须,丝毫没有介意薛奇这般说法:“薛掌事见多识广,怎可以貌取人,待小生瞧一眼病人,掌事再议论小生也不迟啊。”
薛奇半信半疑,但想着反正人都来了,叫他去看看也没什么坏事。等到时候他开出来药方,再叫几个老医师检查一番,再亲自去抓药便好了:“那好,这边请。”
领着于敬和黑袍大夫前去薛舞的闺房,屏风遮住了帷帘后卧病在床的薛舞。
“二哥哥,是又带了大夫帮我瞧病了吗?”薛舞说话有些气促,语虚。
“是。”
“二哥哥忙于公事,不必牵挂小舞。那几位老医师开了几味方子,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便好了。”
还没等薛奇安慰薛舞,黑袍大夫便开口了:“小姐可是觉得胸闷气促,有时候还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是。之前的大夫还说,这些天是化雪天,骤凉,这才害了风寒。再加着体虚,好转的时间自然是要长过别人的。二哥哥,看来这位大夫诊断也和之前的老医师无二,不若请他回去吧。”薛舞再三不想这大夫诊冶,是因方才丫鬟同她讲的,这是于敬带过来的大夫。薛舞虽然不参与这类公事,但她还是有双阴眼的,对于于敬的目的,薛舞也是知晓的。既然在公事上薛舞帮不上忙,那减少这类麻烦事的发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小姐不若让小生诊诊脉,若是小生诊不出什么,届时我再走也不迟啊。”
薛舞听这大夫与口吻,估摸着是位年纪轻轻且才大心高之人,看来这大夫是执意要为自己看病,再次刁难:“也好。只不过我听先生的声音,年纪一定尚小。之前的老医师皆是为我悬丝诊脉,不知先生可会?”
黑袍大夫摸着八字胡须,取出丝线递给丫鬟:“自然,不过悬丝诊脉可能会有些偏差。”
“无妨,先生若能诊出一二,便是我薛舞小瞧了人,自然会向先生道歉。”
丫鬟将丝线拉到屏风后头,薛舞给她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将丝线缠在了自己的手上。
黑袍大夫把着丝线,没一会儿就说道:“脉象平缓,只不过稍稍有些急促,想来是方才小跑过了的缘故。”
薛舞与丫鬟对视了一眼,他说的确实不错,在他们还未来之前,丫鬟一路跑来告诉了薛舞,于敬带了个大夫过来要给她看病的这件事的。这回薛舞才接过丫鬟的丝线,搭在自己手上。
“是我小瞧先生了,方才确是我贴身丫鬟的脉象。现在还请先生为我诊脉。”
“好。”黑袍大夫摸了摸胡子,继续诊脉。
“如何?”薛奇见黑袍大夫许久不说话,急切问道。
黑袍大夫起身,收回丝线,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小姐这是浮脉,浮而无力为表虚,这确实是外感风寒病邪停留于表的症状,之前的老医师给小姐配的药可以继续吃。”
“可这都吃了快半个月了,也不见得好转。”
黑袍大夫背起药匣子:“小姐郁结于心,若是想病情好转,这周遭环境气氛自然得换换。若是可以,办点喜事冲冲喜也是极好的。”
“先生这话倒是与那几位老医师不同。”薛舞肯定黑袍大夫的话,薛陵去世的这件事薛舞一直过不去,就好像原本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一下子空了一样,拿什么都填不满。
薛奇招来丫鬟,欲将银子递给黑袍大夫。
“今日小生的诊断与那几位老医师相同,那小生便不收薛掌事的银子,告辞。”
黑袍大夫头也不回地走了,薛奇这才命人去送,瞧了瞧这薛府四周,想来确实是压抑许久了,甚至好久都没有听到鸟鸣声还有欢笑声了。
“小舞,你先歇着,哪里不舒服便同哥哥讲。”
薛舞点点头:“二哥哥放心,小舞天天都按时吃药,会好过来的。”
薛奇听着薛舞这般乖巧的话语,心中难免泛起心酸之意。自小到大,薛舞都是这般要强。他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他带着薛舞去放风筝,薛舞的风筝断了线,她愣是追着飞走的风筝好长一段路。
等薛奇好不容易把追风筝的薛舞找回来时,薛舞的手掌、膝盖都擦破了皮,薛奇那叫一个心疼啊,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拭脸上手上身上的泥渍,把她带回薛府处理伤口。要命的是,薛舞还一路上吵着要去寻回那只风筝,等到处理伤口的时候,阴阴可以因为痛而大声喊出来,可是这傻姑娘偏偏咬着牙关,眼睛里泪水打转,却还是直勾勾盯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好像在命令它不准流血似的。那时候薛奇就发誓,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薛舞,他不要她做一个坚强的人,不要她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不要她熬得这么艰难。
就像这次得知了薛陵的死讯,薛舞哭了七天,眼睛都哭红了。等过了入殓,薛奇看薛舞时常一个人静坐在那里,目光空洞无神,他不止一次看她这般坐着。其实薛奇知道薛舞心里苦,薛奇以为那七天已经把薛舞的眼泪都哭干了,她会好起来的。直到薛舞病倒了,这么久了还没好,薛奇这才知道,其实薛舞只不过是眼里没了泪水,心里的泪水还在流着的。
正如那黑袍大夫所说的,薛奇盘算着是该冲冲喜了。
回到议事堂,于敬接过丫鬟呈过来的热茶,缓缓说道:“三小姐这病情,薛掌事打算办怎么做?”
“尚无头绪。”薛奇愁得脑子发昏,闭眸揉着太阳穴苦想。
“不如薛掌事与小念联姻,一来小念与三小姐自小便是玩伴,正巧可以相互照料,缓解三小姐的病情;二来你我二人合力,强强联手,岂不妙哉?”
到现在薛奇终于是看清了于敬此番前来的目的,这样看来,那位黑袍大夫估计也是他找来的托,为的就是把于念嫁过来。这老狐狸为了钱财权力,不惜将女儿的幸福断送,真是好一个爱女心切的势利父亲。
薛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提起精神说道:“于老爷倒是提醒我了,不过我已经有婚约在身了,于小姐的幸福不该是我。”
“掌事说的是三年前前掌事给您随口订的吧?据我了解,那家人住东城,相距这里几千里远。况且这家境,和薛府门不当户不对的,倒不如作罢。”
“于老爷倒是对她家了解甚多啊。不过长辈的话,我薛奇自然是要放心上的,就算是随口一说。时候不早了,我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来人送客!”
说罢,又不给于敬说下去的机会,径直回到了书房。一坐下,便握拳重重敲在桌上。他不是忿恨于敬又来打薛家的主意,而是气愤世上怎会有于敬这般满眼势利之人。且不说他今日说的这番话有辱薛陵,就连于念的婚事,他也可以当做一场交易。
薛奇有一个藏了十几年的秘密,那便是对于念的感情。他以为只要不翻出来,便可以安心地看着她嫁人,也可以安心地娶别人。他承认,当于敬说想要把于念许配给他时,他心里那层尘封这段感情的薄膜就此瓦解,他愿意,他一万个愿意娶她。
可他同样也知道,于念心里住的那个人不是他,如果他答应了于敬,于念知道了估计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比如以死相逼要求推掉这门亲事;比如不声不响投湖自尽去寻薛陵。她的性子和薛舞有几分相像,有些事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死也不愿。
街道某个远离喧闹的小角落里,黑袍倚着墙面,饶有兴致地拿着一面小镜子,爱惜地抚摸着他那两抹八字胡须。显然他对他这两撇胡子十分欢喜,就算演戏已经结束也没有摘下。
“凡人的东西倒还挺有趣。”
疾步匆匆的于敬在弄堂口左右瞥了瞥,确定没人后拐了进去,来到黑袍面前:“魔尊?”
“如何了?”
“唉,这薛奇俨然不是当年那个小毛孩儿了,我同他提起与我联姻之事,他回绝了。”于敬一副难办的模样,等着南黎川给他出主意。
南黎川收好小镜子,这才舍得将目光投过去:“真是蠢货,我都帮你到这地步了还没成功。不过幸好,那薛家三小姐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魔尊的意思是?”
抚了抚假胡须,南黎川勾起邪笑。
原来当时悬丝诊脉时,南黎川给薛舞下了个咒,只要南黎川动动念头,薛舞便会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他操控。这回他躲过了薛府禁制进了薛府,还成功给薛舞下了咒,他还得好好感谢于敬呢。
千年前仙魔大战结束之后,南黎川一直留在人界南城。谁都知道人间与仙家有渊源的,薛家肯定是第一位的。所以南黎川在这里等着,等着摇光来。要知道南黎川是个耐不住寂寞的魔,等了快两三年吧,也不见摇光来,这便叫上了玄晋一同去别地走走。
也就是这么一走,让他萌生出了一个想法。如果摇光到时候回来了,肯定得去寻他的兵器还有仙骨,于是当他们来到北城边境的沧海时,南黎川瞅着沧海中央那座荒岛,便将无情锏一丢,刺入了荒岛上。
不想这一刺,这荒岛还惨叫了起来,低下头去细细一看,南黎川喜出望外,这不就是当年荡平玉城的水妖吗?于是与玄晋一同为它破了周身枷锁,解了封印。又想着说不定日后还用得上,便将水妖留在了沧海。
而后,又遇上了北荒狼族,集结了不少魔军。
直到五年前他来到了蛮疆,遇见了当时商道不畅的于敬,无意间发现他向一个制毒的巫医买了一瓶蛊毒回去。那时候南黎川也是闲得慌,这便跟过去看了。
于敬带了个面巾,将手里的蛊毒滴了一滴在热水中,又接过丫鬟手里写了密密麻麻字的信纸放在热水上面蒸,等到水凉烟散,连忙将信纸塞入信封中,封死后递给信使。
南黎川自然是没瞧懂这凡人的一系列举动,等着夜深人静十分化身到于敬帐篷里。当时于敬正在盥洗,转头发现身后头椅子上做了个人,吓得脸盆哐当落地,在地上瘫了半天没起来。双手颤抖着拜佛拜天拜南黎川,嘴里喃喃着“求神阴开恩啊,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南黎川愈发觉得有趣了:“你不敢什么?”
“我……我再也不下毒了,我再也不害人了……我有罪、有罪……”
原来是做了亏心事,害怕鬼敲门。南黎川悄然来到于敬面前,于敬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蹲在自己面前,下意识地后退了些。
“说说,如何有罪了?”
于敬心里有鬼,自然一五一十地全盘脱出。原来那封信是送去南城薛府,给薛家掌事的。这蛊毒乃是慢性毒,无色无味,量少不致死,但只要每次都往信纸上涂毒,时间长了会使人五脏俱损,难以医冶,但若是量多了便会致人死地。
于敬说自己在蛮疆的生意实在是做不下去了,想着自己的女儿和薛家掌事还有一纸婚约,到时候两手空空地回去怕世人说他高攀。于是便一直往女儿寄出去的信纸里做手脚,让薛掌事半死不活。到时候再回去花钱雇个人假扮蛮疆巫医假装医冶算是半个废人的薛掌事,把女儿嫁过去阴面上也还算过得去。若是日后再有个娃娃,便可以享受薛家财产,不必像现在这般苦了。
南黎川直夸于敬打了一好算盘。这些年他在别成游荡,好久没了解南城薛府的情况了。据于敬所说,薛家有二子一女。长子如今是掌事,名声在外,二子不成才,小女儿体弱。于是南黎川提出了让于敬加大剂量毒死薛陵,他已经等得够久了,何况最近他时而听说有一个叫花无期的凡人在人界名声渐起,酷爱摆弄蝴蝶,心底猜测十有八九就是摇光了。
如果薛掌事死了,说不准摇光就会不请自来了呢。
原先于敬是不敢的,当南黎川提出他能让于敬发财这一条件之后,于敬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后来,南黎川再见到于敬的时候是两个月前,那时南黎川刚从别处回来南城,江湖上一直没有薛陵的死讯,这便回来问问。
谁想于敬气不打一处来,说这薛陵活的好好地,生龙活虎,还把他女儿的婚事给退了。
南黎川派玄晋去调查,但因着薛府四周的禁制,魔族无法进入,这才买通了个看上去精阴些的凡人去探查,一点头绪却也没有。
之后某夜,那个被买通的凡人迷晕了府上所有侍卫,带着玄晋偷溜进了薛府。玄晋与薛陵纠缠几招之后发现他的招数甚是眼熟,猜测之际掏出怀里从于敬哪里拿来的蛊虫,急攻薛陵左脚。
果不其然,他的软肋就是左脚。这也印证了玄晋的猜想,这人就是摇光所扮,趁他不备,顺势便将蛊虫打入了他的体内,破窗而去。
等那凡人再来找玄晋要钱时,玄晋便将他灭了口。
加上这次陷害花无期是杀害薛陵的凶手这件事,南黎川真想当着花无期的面告诉他是他指使于敬这么做的呢。
现如今,薛舞已经是在南黎川的掌控之中了,就等着摇光自投罗网了,南黎川等着,等着将摇光玩弄于鼓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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